烏蒙冷月 第22章

作者 ︰ 鄭伯田

壁立的石崖危聳于天,幾縷白雲輕輕纏繞在半腰,雲彩上頭飛著一只老鷹,時而盤旋,時而俯沖,時而懸在半空,一動不動。雲彩下頭的石縫里橫出一株黑松,七扭八歪,奇形怪狀,好似凝固了的黑色閃電。崖腳下,小溪拐出一泓墨綠色的水窞,騰起蒙蒙水汽,綠綠藍藍,紅紅黃黃,扭動著,舞蹈著,蒸騰著,仿佛是壁立的石崖大張著的一只嘴巴,一刻不停地噴著毒汁,噴著毒氣,噴著恐怖,噴著獰厲,威嚇著企圖靠近的人,企圖靠近的畜。

正是中午時分,太陽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亮晃晃的天空看不到一點影子,只剩下灸人的熱,耀眼的光。整個山谷里靜極了,靜得可怕,沒有鳥啼,沒有蟲鳴,更沒有人的氣息,畜的蹤跡。

突然,「 啦啦」一聲霹靂,震得山搖谷吼,草木低伏,盤旋的老鷹猛地旋起,狼狽地向天外竄去,一群野蜂鋪天蓋地涌來,圍著老鷹投在地上的影子繞成一疙瘩。沒過一會兒,又是「 啦啦」一聲,震得水窞象只端不穩的破碗,晃蕩個不停。晴天白日咋得就響起了霹靂?多少年了,誰也說不清,誰也弄不明,只是嚇得沒人再敢靠近一步,只是多了些恐怖的傳說和嚇人的故事。

這里就是廖大嫂說的雷公岩。

一條麻繩從崖頂簌簌垂下,一個人蜘蛛似地順著繩子慢慢滑,慢慢溜,直到半崖上的黑松樹旁。只見他丟開繩子,穩住身形,手抓腳蹬,慢慢找到立足的地點。

前天听廖大嫂說起雷公岩有劇毒野蜂,仇家眼楮都亮了。晚上,他一股勁地向廖家兄弟打听。三打听五打听,廖家兄弟听出端由,忙著勸他,說雷公岩萬萬去不得,那是玩了命往老虎嘴里鑽,九死一生。即便是活著回來也得落下殘疾,干脆別想囫圇個兒立著走出打蕨溝。廖大哥咬牙切齒地說,來了打蕨溝就是我的客人,就得听我的,說不能去,就不許去。不听話?拿繩子捆了,著人抬著送下山去,送回家去。再來?偷偷來?我們天天在溝口干活,能由著你的性子?能放你過去?

仇家軟磨硬泡,好話歹話,說了一筲箕,就是不管用。山里人性子直,說話不會拐彎,熱情裝在肚子里,讓你看不出來。山里人還性子耿,說啥是啥,不讓你去,你就去不成。實在沒辦法,眼看著一夜就要過去,仇家被擠兌得一腦袋白毛汗,萬般無奈中說出一個理由,廖家兄弟一下子啞了口,誰也不再說話。

(這個理由就是仇家幾千里奔波,拼死拼活來鎮雄的目的,也是他裝瘋賣傻,上趕著踏進兆家,給巧月治病的目的。其中更離奇的故事將在以後的章節中慢慢演繹)

第二天,廖大嫂幫他準備了一套行頭,準備了相應的工具,廖家兄弟要陪他一起去,仇家硬是拒絕了。柳眉兒要去,仇家也想拒絕,再一想,又怕她象上回去胡家一樣,自己偷偷跟上,那樣更沒辦法控制,更凶險。遂放了活口,說只要听話,守規矩,可以帶上她。

廖大嫂給他準備的行頭是一件二尺半的棉襖,一條長腰棉褲,一雙當兵人穿的牛皮長筒靴,一頂一抹猴的氈帽和一副棉手捫子。現在,仇家穿在身上,將棉襖掖在棉褲里,腰帶扎好,一抹猴拉下來,只露出兩只眼楮,一只手還舉了冒著滾滾濃煙的火把,可以說是全副武裝,武裝到牙齒,不要說是蜂子,恐怕強弓勁弩也能抵擋一陣子了。

竄向遠處的老鷹又繞了回來,盤旋在崖頂,一圈又一圈,高高低低地轉,大概它是想弄明白,這個不要命的人到底要做哪樣。仇家一點一點挪,一點一點蹭,一點一點向蜂巢靠近。不想,蜂子向仇家進攻的態勢大減,一波又一波進攻的浪頭全撲向插在岩縫里的火把,燎死的,燒傷的,燻死的,一片片跌落,一片片跌落,火把燒出燎****的焦臭,嗆得仇家忍不住要打噴嚏。

他一邊念叨一邊拔出扁鏟,將蜂巢輕輕地敲了敲,里面再也沒有飛出的蜂子。他放心了,慢慢挪動著,再一次找好立足點,站穩身子,騰開兩只手,把蜂巢小心翼翼地剜下來,夾在腋下。他絲毫不敢耽擱,飛快地順著繩子哧溜溜滑向岩腳。

柳眉兒被安頓在水窞邊,仇家說你就在這兒乖乖地等著,一動不許動,萬一有蜂子過來,你就躲進水里去。柳眉兒特別乖,二話沒說,老老實實坐在草地上,看著仇家一搖一晃走遠。用藥的當晚,疙瘩就消了,消得剩下米粒大,只是身上還有些燙,腦袋昏昏沉沉的有點疼。躺在床上,想著廖大嫂教授的「錦囊妙計」,想著該怎樣一步步得逞,一邊想一邊等著正和廖家兄弟吹牛的仇家回來。想著等著,等著想著,不知咋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已經是天光大放,仇家和廖大嫂都去了溪邊照看水碓,四間木板房就剩下她一個睡懶覺的姑娘,眉兒悔得想抽自己的嘴巴,想想,又笑了,咯咯咯地笑出了聲。

看著墨綠色的水,怪里怪氣的霧,柳眉兒特害怕。人們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蜂子也夠厲害的,輕輕咬人一口,差點疼死人,一剎那間腦袋亂成一鍋糨糊,啥子也不知道了,只想著要閉上眼楮睡覺。直到現在還是啥也想不起,啥也記不住,弄不清當時的情景。

繩子從崖上垂了下來,仇家隨即蜘蛛似地一點一點向下移動,仰頭看去人都變小了。眉兒的心頓時抽緊,手拿把攥似地張大嘴巴,死死盯著,眼楮都不敢眨一下。第一群蜂子飛起的時候,她就急忙躲進水窞,哪里還顧得水窞里怪里怪氣的顏色,披散著頭發的魔鬼一樣的水汽。她蹲子,仰著頭,只露出一雙眼楮,緊張兮兮地眺望著,擺出一副隨時逃跑的架式。她也穿著廖大嫂準備下的棉襖棉褲戴著棉手捫子和一抹猴氈帽,大熱的天蹲在水里,能好受得了?唉,咋辦呢,強忍著吧!忍著,忍著,實在忍不下去了,渾身裹了一張濕牛皮,越繃越緊,越勒越往肉里剎。看著野蜂一群一群只在草叢上轉,只在樹梢上轉,只在岩石上轉,根本不看水里她這個大活人。眉兒乍起膽子,摘掉氈帽,摘掉棉手捫子,扔到岸上。過了一歇歇,看看沒事,又月兌了靴子,扔到岸上。再過一歇歇,還沒什麼事,野蜂好象都沒長眼楮,壓根就沒把她當人。她索性連棉襖帶棉褲通通月兌了,光胴胴精赤著身子,舒舒服服坐在水里,探出頭看著崖壁上驚險的一幕。

竄向遠處的老鷹又繞了回來,在崖頂上盤旋,一圈又一圈,時而俯沖,時而拔高,時而繞近,時而又竄遠。蜂子一團一團絳雲似的,亂飛亂撲,亂沖亂撞,有的撞向火把,有的沖向崖頂,有的撲向黑松,有的飛向遠處。心越提越緊,眉兒站直身子,恨不得立馬撲上崖頭,給仇家搭一把手,幫一把忙。

突然,盤旋中的老鷹被鞭子抽了一記,瘋了一樣筆直得拔高,拔高,淒厲得慘叫,慘叫,竄向天的最高處。竄著,竄著,又一個筋斗翻過,打著車 轆轉,滴溜溜地跌下來,墨線般直直地跌在水窞邊。眉兒看見,幾百只蜂子趴在老鷹身上,癩蛤蟆身上的毒疙瘩一個樣。嚇得她「哧溜」一下子又鑽進水里,藏起身子,藏起胳膊,藏起腦袋,只露出兩只眼楮,看著遠處的崖頭。

仇家連竄帶蹦,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渾身上下趴滿蜂子,密密匝匝,擠著摞著,一邊跑還一邊往下掉,象是跌在水窞邊的那只老鷹。眉兒站起來,跳出水窞,順手抓過濕漉漉的棉襖,想幫他撲打,跑了幾步,又畏畏葸葸站下,猶猶豫豫地不敢靠前。仇家沒有理她,放下夾在腋下的蜂巢,擺擺手示意她讓開,一個猛子扎進水窞,水面上立即漂起一片死蜂,在蕩開的漣漪中打著旋兒。

仇家本江淮人氏,在水邊長大。那個地方是河湖港汊的世界,出了家門就是水,不涉水走不了路,所有的兒娃子妹娃子,都是還沒學會走路,就先學會了戲水。十八歲不到離開家,戲水的機會少了,暢游的機會就更少了。特別是到了鎮雄州,連好好沐浴一回的機會都少的可憐。見到如此寬闊的水面,仇家見了老娘舅似的,高興得手舞足蹈。在水里,他手忙腳亂地扒掉一身「鎧甲」,甩上岸邊,深深吸了口氣,一個猛子直潛水底。

站在遠處,看著墨綠墨綠的水,誰都會想不一定怎麼骯髒呢,真的置身其間,卻發現竟是十分清澈,一眼能望到盡底,水草呀,蝌蚪呀,小魚呀,清晰可辯。仇家浪里白條似的推著波,攪著瀾,游興越發高起,又一次潛入水底。他驚奇的發現,水底竟是一整塊晶瑩剔透的綠石,就象是放大無數倍的翠玉,在波光蕩漾中散發著柔和與潤澤,他吃驚得真想大喊一聲,媽呀,咋個這麼漂亮。

再潛下去一些,他看見綠石中還夾雜著一縷縷紅,一縷縷黃,一縷縷白,好象是一副巨大的圖案。啥子圖案呢?他浮出水面,換了一口氣,歇了歇,又潛下去。游到左邊看看,游到右邊看看,浮上來看看,再潛下去看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仔仔細細分辨,仔仔細細揣摩,看著看著,他終于看出了名堂。

仇家驚呆了。

——縷縷黃色象是千年古剎的頂蓋,隱隱約約幾百幢,大殿、經堂、佛塔、僧舍;縷縷紅色象是積年老僧的袈裟,斑斑點點近千眾,打坐、撞鐘、除塵、焚香;縷縷白色象是蓮花盛開的祥雲,縹縹緲緲,裝點得古剎越發寶相莊嚴,流光溢彩;而整塊的綠色恰似遠山近樹,層次鮮明,有濃有淡,甚至還能看出松繞藤蘿,竹栽水畔,芳草滴翠,野花沾露,一派幽深寥遠,鳥語可聞。再往細處看,斑斑點點的雜色又象是朝聖的俗眾,文人雅士、仕女侍女、總角稚子、幡然老翁、村婦村姑、販夫走卒,一群一伙,井然有序,栩栩如生。隨著仇家游來游去,水波蕩漾,整個畫面都動起,仿佛雲也在動,樹也在動,僧也在動,俗也在動,仿佛鐘也在鳴,鈸也在鳴,磬也在鳴,鐸也在鳴,隱隱約約之中,還傳來一片清清朗朗誦經的聲音。

仇家不信佛,他另有信仰。可是這樣的奇觀也真讓他震撼,走南闖北多少年了,听也沒听說過呀。

他輕輕浮出水面,恭恭敬敬地離開水窞,趕緊將濕漉漉的「鎧甲」遮住羞處。

突然,天上又是「 啦啦」一聲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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