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不大的沙河偎依著村莊睡著,睡在柳絲輕拂,宿鳥偶啼的夜風里,彎彎的上弦月掛懸在柳梢頭睡著,睡在微波輕漾,魚兒唼喋里,村莊也睡著,睡在偶爾傳來的犬吠中,睡在牛倒嚼馬吃草豬哼哼的交響中,睡在初夏田野里不知名的小蟲歡快的歌唱中。只有村口鐵匠鋪里的烘爐睡得不踏實,半睡半醒,朦朦朧朧中睜著一只紅紅的眼楮,透出敞開的窗口,似乎警惕著什麼。一朵白蓮花般的彩雲,慢慢地慢慢地飄來,給睡夢中的村莊,睡夢中的沙河,睡夢中的田野,輕輕罩上一床松松軟軟的玄色絲被。
已經是午夜時分,瘋了一天的兒娃子們都在夢中。夢中的兒娃子也不老實,磨牙的,說夢話的,撒囈癥的,尿了床挨了打又哭又嚎的,靜謐的村莊小夜曲,因為有他們的配合,顯得越發平和,顯得越發舒緩。
整整一個白天都在過隊伍,小小的村莊熱鬧了整整一個白天。其實,熱鬧的也只是那些半大不小的兒娃兒們。
他們先是站在路邊,仰著頭傻傻地看,看著逶迤不絕的隊伍不斷頭地過,看著那些掛紅纓子的矛,裹紅綢子的刀,扎紅綢子的炮,踏起一路黃塵的馬和那些一路走一路唱的兵。
看了一會兒,幾個膽子大的耐不住寂寞,擠在隊伍旁邊,挺起胸,擺起手,學著兵的樣子,跟著走。有帶頭的就有敢跟的,看著沒人搭理他們,膽子越來越大,一大伙兒娃子跟著隊伍瘋跑,跑上一氣,眼看著跑遠了,一陣亂笑,一陣亂叫,又呼嘯著跑回來。有的兒娃子跟著隊伍跑上一氣,乍著膽子伸出手去,試探著模模士兵肩頭的長矛,背上的大刀,見這些兵只是笑笑,沒打沒罵也沒嚇唬,干脆呼嘯著涌進不知誰家的高粱地,一人折一根女敕女敕的秸稈掮在肩頭,再擠在隊伍旁邊,挺起胸,擺起手,學著兵的樣子,跟著走,跟著跑。
大人們出來的並不多,尤其是有點閱歷的老人,一個個躲在家里,守住宅門,甚至手握竹杖,死死看著兒子孫子,不許離開家門一步。還時不時地搬著手指頭,金木水火土,掐算一氣,然後長嘆一聲︰唉,亂世,又是一個亂世來啦。
不過還是有年輕人出來了,圍觀了,有的送了開水,並且得到三枚五枚天朝的銅錢。有的還跟士兵們搭了話,只是听不懂那些蠻腔蠻調而已。
傍晚時候隊伍過完的。沒有一個士兵走入村莊,沒有一個士兵踐踏莊稼,沒有一匹戰馬便溲在靠近村口的路上,也沒在村子里征糧抓兵派伕。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喧鬧的一天沒給村莊留下一點異樣的痕跡。
村莊靜謐得溫柔又舒展,夜風吹去初夏的溽熱,帶來陣陣如水的清涼,正是勞作一天的人們睡舒服覺的好時候。
突然,一聲號炮,殺聲四起。
寧靜的夏夜一下子被撕得粉碎,沉睡的村莊霎時間一片狼哭鬼嚎。月亮底下,上百的大兵們擺出攻城奪寨的架式,轟著開花炮,鳴著火藥槍,分著若干梯隊,吶喊著撲向酣睡的村莊,撲向酣睡的人們。
開花炮威力極大,村口鐵匠鋪第一個被擊中起火,火勢借著風勢,立刻向四面八方蔓延,帶著呼嘯的哨音撲向那些低矮的茅草房、竹笆房。沖進村子的大兵還嫌火頭不夠,燒得不解恨,竟然一個個手持火把,一邊沖鋒一邊點火,專門點那些大火沒顧得上,沒夠得著的草舍茅屋。
睡夢中驚醒的人們,迷迷瞪瞪爬起,暈頭轉向,衣服都來不及穿就往外跑。一個個象是被捅翻窩的馬蜂,踢翻了盆,踫翻了燈,女人叫,娃子哭,就連受驚的老鼠也成群結隊,滿屋亂竄,吱吱尖叫。拉著老婆,扯著娃子,慌里慌張跑出家門,想著能逃過一劫。誰知,又端端正正撞進早已布下的羅網,嗜血的野獸和猙獰的厲鬼裂著大嘴正在等著他們。
這些大兵早已得到嚴令,高門樓大宅院看著就象有錢的人家,一定要嚴守,不許放一人進去,也不許放一人出來,燒也燒不得,殺也殺不得。值守的大兵還算文明,看見大門打開,有人試試探探想出來,只是斷喝一聲——滾回去。
這些大兵早已得到嚴令,窮宅小戶茅草房竹笆房里出來的,都是逆匪,都是長毛賊,絕對不能手軟,絕對不能客氣,當場格殺,男女老少一樣,出來一個砍一個,出來兩個砍一雙,誰膽大包天,膽敢放跑一個,誰心不在焉,膽敢漏網一個,拿腦袋說話。不出來咋個辦?沖進去捉拿,拿住就殺,不要活口,不要俘虜。
村莊不大,只有四百多戶,兩千五百多口人,高門大戶有錢人家也就十幾戶,剩下的全是矮趴趴的茅草房竹笆房還有不少草窩棚。這些屋舍風大點都能掀起跑掉,那里經得起如狼似虎的大兵沖撞,什麼竹籬,什麼柴扉,還不是如同虛設,一沖一撞一踫一掀,立刻散架。
微曦初露的時候,四百多戶兩千五百多口人,除了十幾戶富人,通通倒在血泊中。
這些狼豺犬豚仍不罷休,女的割下首級,打開發辯,拆散發髻,扎過耳朵眼的還要削去半個耳朵,男的割下首級,再削去半塊顱骨,偽裝成戰場上大刀砍在頭上的模樣。任你是誰再也看不出是半個禿瓢,還是蓄了長發,看不出是五尺壯漢,還是小腳女人,看不出是耄耋老人,還是三歲五歲的娃子。如此打整一番,一並裝入麻袋,碼放在村口鐵匠鋪門前,等待著裝車拉走。
仇宅老少男女加上客人四十多口,集中在爺爺和女乃女乃居住的上房里,守著一盞如豆的油燈,心驚膽戰,哆哆嗦嗦,度過了驚恐的一夜。
看著滿村騰起沖天的火光,听著滿村撕心裂肺的慘叫,爺爺幾次想出去,他說我一個土埋多半截的糟老頭子怕哪樣,我要看看是誰硬是把百姓當作魚肉,抬起刀就砍,舉起槍就戳。兒子孫子環跪在周圍,死死攔住。不許他動彈。
眼看著天亮了,火小了,殺人的吶喊被殺的慘叫也停了。爺爺掄起手杖嚇退兒孫,推開大門,站在了門前的礓礤上。
爺爺問︰「夜里個弄啥子呢,又是殺又是燒的?」
爺爺疑疑惑惑地不知說啥子好,楞了一氣,扭頭回了院子。
兒孫們一個個扒著門縫正往外窺視,見爺爺回來,紛紛躲閃著讓開路,想問啥子,看著爺爺的臉色,又沒人敢帶頭開口,磨磨蹭蹭跟著老人慢慢走進上房。不想,剛剛坐定,就傳來「砰砰」的敲門聲。
兒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是福是禍,誰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誰也不敢應聲回答。
爺爺喝了一聲︰「開門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進來的就是剛才那個綠營兵,這時候爺爺才仔細打量他。
這是個又高又壯的黑胖子,環眼,碧楮,闊嘴,暴牙,倒八字的眉毛,絡腮胡子一根根奓起,蘇北口音中又夾著極濃的山東味,再看服飾,竟是六品武官彪補子服,看樣子應該是個千總。
說著,這位千總唏噓有聲,竟抹起淚來。他一邊抹淚,一邊打量著屋子里的陳設。
爺爺是在西廂房接待他的。
西廂房靠窗子擺著幾套硬木圈椅茶幾,門口對稱擺著一對榆木根雕花架,各擺著一尊揚鬃奮蹄的馬,雕工十分講究,就連抬起的蹄子上的蹄鐵都酷似真貨。溫溫潤潤的女敕紅顏色,中間蘊著極淺極淡的綠,似翡又似翠的樣子,會不會是緬玉的呢?迎面一套圈椅茶幾顯然是紅木的,高浮雕刻著童子獻壽,牆上三兩幅字畫,裝點得整個客廳格外典雅。
千總的眼楮被玉馬和幾幅字畫吸引住,他站起來,踱過去,仔細觀瞧。看過玉馬,再看字畫,一幅是狂草,他僅僅看出是張旭寫的,具體寫的啥子卻識不得。一幅是大草,黃庭堅寫的,能認幾個字,什麼驢呀,月呀,酒呀,車呀,卻讀不通。再一幅是山水,馬致遠畫的,山、舟、橋、樹、石、亭,千總也只能看個象與不象。但是,這些人的名字他是听說過的,這些字畫的價值他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是,這些字畫硬是眼前這個老頭子親手臨摹,剛剛完工還不到一個月。玉馬呢,是滁州城一個老秀才送的,當時就言明是滑石的,就是讀書娃子在石板上寫字用的那種滑石。
這些,當然不是一個赳赳武夫一眼能夠看出來的。
爺爺始終沒說話,除了寒暄幾句。他不知道說啥子好,在門口的時候听千總說,是造反的長毛夜里個屠村,殺人又放火。他真的有點不信,長毛遠道而來,沒仇沒恨,沒招他惹他,為啥子殺人放火,圖得那樣?正是打天下的時候,沒得緣由亂燒亂殺嘛,自毀民心民望,自己斷自己的路,情理上說也不通呀。朝廷的八旗兵綠營兵可就說不準了,那麼多造反大軍過境,沒截沒堵沒撕殺,輕輕易易放過去,上司若是追究責任,就得有人丟頂子,甚至會有人掉腦袋。即便沒人追究,沒人查問,殺良而冒功,借功而升遷,對他們來說是有利可圖的。有利可圖的事,官兵跑得比兔子還快,這樣的事見得還少,听得還少嗎?
「官兵的話听不得,信不得。」爺爺心里說。可是不听不信又能咋著呢,你敢說一句硬話,敢說一句不去?試試!
爺爺拱拱手,說︰「好吧。承蒙高看,我就隨你走一遭。請,請前面帶路。」
這是仇家爺爺的堂佷家。也六十歲了的堂佷子,在安慶開著繅絲行,自己繅絲也收購生絲,賣到上海外國人開的洋行,十幾年下來集下萬貫家財,宅院修得十里八鄉數著第一。家里妻妾多,娃兒多,佣人僕人長工短漢也多,加上端午節在外頭謀生的混事由的回來過節,都還沒走,人越發的多,宅院也越發得亂,整天價鬧哄哄,象是正午時分的集市。
走到門口,千總說︰「老人家,你先進去歇歇,我還得再去請人,就不陪你啦。」說著,叫來個士兵,低聲耳語了幾句什麼,調轉頭揚長而去。
奇怪的是院子里一個人沒有,狗也沒有,雞也沒有,畫眉鳥籠子也沒掛出來,冷冷清清,一點人間世界活泛氣都沒有。爺爺信步走進前院,坐在荼蘼架下的石桌旁休息,等待著主人出來招呼。
燙了**似的,爺爺趕緊跳起,一間一間推開屋門去看,所有的屋子都沒人,就連廚房柴房僕人佣人住的下房都沒人。再仔細看,不光是沒人,桌椅板凳,床榻鋪板也通通沒了,就連廚房里炊飯炒菜的大鍋、小鍋、炒勺、刀鏟、菜墩、蒸籠、甑子、大缸、小甕、水瓢、吹火筒也通通沒了,好象剛剛搬了家,細心的主人又打掃過一遍似的。
爺爺的汗毛一根根奓起,晴天白日遇見鬼魅似的,大吼一聲︰老夫上當啦!
他連滾帶爬,磕磕絆絆,三步一跌撞兩步一側歪地向自己家跑去。
街上的綠營兵一個也見不著了,只有撲鼻的血腥味,嗆得他忍不住一個又一個地打噴嚏,只有成千上萬只黑老鴰,圍著村莊飛成一片烏雲。
踏上礓礤,爺爺就楞在那里,只見大門洞開,卻不見一個人影,再往里看,屋門洞開,卻不見一件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