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家躺在床上,迷迷瞪瞪,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才此刻是晨是昏,是日是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是醒。
一只宿鳥嘰嘰嘎嘎掠過窗前,甩下一串淒厲如鬼魅的尖叫,飄散在靜謐的夜空,格外人。仇家睜開眼楮,望望窗外漸漸偏西的半個月亮,望望坐在旁邊,腦殼一沖一沖打著瞌睡的大妹,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嘟囔句什麼,翻個身,又閉上眼楮,繼續著朦朦朧朧,似睡非睡。
那天的一切,仍然那麼清晰,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一幕幕在腦海里翻騰。一汪汪鮮血也在翻騰,翻騰起觸天的黑浪,一波退下去,一波涌上來,拍打著他,推涌著他,沖刷著他,要把他吞沒,要把他撕碎,要把他的心一點一點揉搓成齏粉。
他想喊,他想叫,他想跳起來,吼一聲——靈峰和尚!請你問問佛祖,請你問問佛祖,這樣的仇,這樣的恨,這樣的奇恥大辱,該不該報,該不該雪,該不該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咸豐三年五月十一那天,太陽老高老高,他才從病家出來,一路走一路哼哼呀呀唱著不知名的小調,一路走一路琢磨著給未來的老岳母送行,給眼看就要過門的媳婦送行。
爺爺說了,等滿十八歲就給他把婚事辦了,說辦完婚事就可以正式掛牌行醫了。雖說眼下也在給人看病,那是在爺爺指導下坐堂,替爺爺跑腿出診,名分上還是個小學徒。就象是大樹下面的一棵小草,盡管綠油油的可愛,病家眼里心里還是只有大樹。
娶媳婦什麼滋味呢?仇家不知道,也懶怠知道,在男女之事上他還?*???耆?揮鋅?稀 br />
和沒過門的媳婦,見過一面,那是去年的端午節。那天,全家人都要出去踏青,爺爺不去,說老了,不想和年輕人一塊去瘋,嫌亂哄哄的鬧心。西席先生也說不去,要陪爺爺下棋耍子。仇家正不想去呢,他懶怠和爹爹哥哥們一塊出門,嫌約束得緊,管教得煩。他說我也不去,留在家里給爺爺和先生看茶好了。
家里人統統走了,就連下人也沒留下一個。
仇家特別沮喪,想甩手走開,不管了,又有點不甘心。想繼續,卻不知往下該如何措手。正不知道咋辦呢,一只白白女敕女敕的小手,在眼前一晃,從他手里拿走了取燈兒。同時,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鶯鶯燕燕,呢喃在耳邊︰
仇家眼楮一亮,這就是沒過門的媳婦。盡管沒見過面,他還是听說過,姑娘能吟詩填詞作對,能琴棋書畫,能描龍繡鳳,還能下水田,插秧耘草割稻打谷桶,爹爹在外做塾師,全是媽媽一手教出來的。他心想,好容易遇上了,得好好看看,看仔細一些。誰想,姑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悠地扭過臉去,撅了松枝,一根一根往火爐里添,只亮給他一個脊背。仇家壓低聲音,沒話找話地問︰「姑娘,你是那兒來的客人,我咋沒見過你?」
「人居雲天九重外,瑤池左側是我家。」姑娘也把聲音壓得很低。
「春風未綠閬苑柳,池畔夭桃不敢紅。只因為…只因為時候沒到,現在告訴不得先生。」姑娘又來句詩,也不知道是哪兒讀來的,還是自己順口拈來的。
「啥子時候閬苑柳綠,池畔桃紅呢?」
「待你一十八歲,正式掛牌行醫的時候。」姑娘扭過臉來,一本正經地說。
「那,那…現在,你能告訴我些啥子呢?」仇家繼續沒話找話說。
說著,姑娘站起來,沖著他嫣然一笑,甩下一串銀鈴似的清脆,扭頭跑得沒了蹤影。
仇家一路走一路琢磨,娶了媳婦,天天有嬌滴滴的聲音呢喃耳旁,時不時響起一串銀鈴,偶爾再來上個把句詩呀詞呀,偶爾再來上幾句戲謔逗逗趣兒,確也不錯。可是,自己寫詩填詞作賦的本事不大,比剛剛啟蒙的孩童強不了多少,到時候真得讓媳婦小瞧呢。想著,走著,走著,想著,他不禁笑出聲來。
就這樣,時而唱上一段,時而又暗自笑上一回,不遠的路走了半個上午,直到傍晌午時分仇家才磨蹭到村口。
莫非是誰搬家,請來哪兒的綠營兵保鏢?
仇家扭過頭去,想問句什麼,剛一抬頭,還沒來得及張嘴,腦袋就被摁下去,耳邊響起低低的吼聲︰
「想活命嘛,就把嘴閉上。」
仇家成了丈二和尚,糊里糊涂爬在莊稼地里,看著吱吱呀呀,逶迤不斷,望不到頭,望不到尾的大車和大兵。
稍頃,糊里糊涂的仇家,猛地睜大眼楮,車上的東西咋那麼眼熟呢?
一輛加長又加寬了的大車只拉著一架雕花大床,里頭塞著滿滿當當花花綠綠的包袱,頂子上胡亂堆著繡幔絲幃。仇家認識這床,這幔,這幃,這是他家唯一值錢的木制家具。兩年前爺爺拿出整整一年的收入,托人從嶺南買回香樟木,從鳳陽府找來最好的木匠,用一年零四個的時間為他打的。再看這帷幔,那是女乃女乃拿錢請人從蘇州買的綢緞絹紗,領著全家女眷繡了小半年才完工的,平時就擱在上房女乃女乃專用的大櫥里,除了春天秋天曬曬,任誰也別想看上一眼,只等著他滿十八歲娶媳婦用呢。
再往後看,一輛輛大車裝的都是自家的東西,他認得,統統認得。這是咋得啦?這是咋得啦?仇家一下子站了起來。
就在他站起來,還沒站穩的一瞬間,腰間一麻,兩腿一軟,「撲通」一聲,又跌倒在地壟溝里。緊接著幾處穴道被點,他軟軟地癱在地上,連喊一嗓子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只能干眨巴眼楮,瞅著面前的壯漢。
這個壯漢正是村口支爐打鐵的余三哥。其人平素好飲酒,習武術,樂善施,和仇家時常聚首,交情很是不錯。今天這是咋啦,貓在莊稼地里,獨獨和我過不去?
仇家動不得身,說不出話,只是瞪圓一雙眼楮,死死盯著余三哥看,看。
余三哥也不理他,自顧自坐在地上,不錯眼珠地瞧著吱吱呀呀,逶迤不斷,望不到頭,望不到尾的大車和大兵,還不時的在地上寫點什麼,帳房先生記帳似的。忽然,他猛的站起來,弓著身子,貓著腰,三竄兩竄,竄上官道,伏子撿起個什麼,又迅速竄了回來。仇家看見,此刻官道上大車和大兵已經過完,余三哥撿到的是一幅畫軸。
坐在仇家身邊,打開畫軸,余三哥拿給他看。畫軸是一橫披,很長,剛打開個頭,仇家就認出來,這是他家的東西。那是上個月爺爺從徽州帶回來的,听說是臨摹一個富商珍藏的拓片,內容是岳飛手書諸葛武侯《出師表》。仇家大睜著眼楮,急切地等待著余三哥給他個答案,說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
這個靜謐的初夏之夜,惟有余三哥是僥幸之人。
他從三歲起隨父親習武,到十七八歲已經成為方圓幾十里都能排上名號的高手。父親的傳授就是早練精氣神,晚練筋骨皮,冬不穿棉,夏不穿紗,專門在打熬氣力打熬精神上下功夫。尤其注重練三星功和吸露功。就是說無論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子時必須去野外練一個時辰的功,寅時再去野外練一個時辰的功。盡管特別嚴厲的父親早已去世,母親也相繼去世,余三哥又沒娶妻生子,光棍一條討生活,他還是堅持了下來,一堅持就是三十多年。也仗身子骨結實,他練罷三星功,時常懶怠回家,就露宿田野,隨便找個平坦又避風的地界睡上一覺,五更爬起來再練。
誰想,這個習慣讓他白白撿得一條性命。
這天夜里,官軍挨著村子放火,挨著村子殺人,挨著村子戮良冒功,搶劫民財。什麼千總、游擊、守備、參將,隆冬曠野里的餓狼一樣,把個靜謐的夏夜變成了鬼蜮橫行的世界,把一個個睡夢中的村莊變成了血流成河的屠場。眼下,據他所知,方圓三四十里的地面上,就剩下了他和仇家,兩條漏網之魚。
看著官道上大車和大兵已經過去,余三哥把發生在夜里的事情一五一十講給仇家。
沒听到實情的時候,已經急得火上茅草房。真听到實情,一口氣從心底竄出,直沖四肢百骸,不經意間沖開被點的穴道,仇家「呼」地站起來,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向村里跑去,一邊跑,一邊叫,烏哩哇啦,听不清叫個啥子。余三哥手疾眼快,沒容他跑出十步八步,一把揪住他,重新摁在地上,大聲吼道︰「想活命嘛,老老實實窩在這里,不許動,不許叫。」
「活命?我還要命做啥子?我還要命做啥子?那麼多人都死了,我還要命做啥子?」仇家扯著嗓子,聲嘶力竭地叫著。叫著,叫著,一口鮮血「呼」地噴出,足足噴起二尺多高,他軟塌塌倒在地上,兩眼一翻,昏倒在五月正午的陽光里。
余三哥看看官道上沒人,背起他就走。好在初夏的田野里青紗帳已經很高,練武之人腿腳又健,只一個時辰就竄出五十多里,進了一座道觀。歇一氣,討口干糧,吃罷接著走。第二天朦朦亮的時候,倆人來到淮河邊,進了一座空無一人的尼姑庵。
將仇家安頓好,余三哥說,你在這兒好好躺著,我回去打探打探消息,陽婆婆落山之前,肯定回來。外頭亂著呢,哪兒也不許去,好好等我。此刻的仇家十分委頓,每一根骨頭都被抽掉了似的抬不起頭,連說話的氣力都沒了。
余三哥見他點頭,遂月兌下短衫給他蓋上,打著赤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