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哥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亥時末子時初,上弦月偏西老大一截子了。推推門,門閂著,他沒敢敲,縱身躍上粉牆,矮子向里觀瞧。
那人不搭腔亦不抬頭,石墩子似的一動不動。
余三哥不敢鹵莽,等了一氣,模起個石子投去。石子落在那人腳下的青磚上,叮零零一聲脆響,靜夜里听得十分真亮。那人還是不動,只是聚精會神看著那粒飛來的石子,呆眉呆眼,足足有晾涼一杯茶的工夫,才彎下腰去撿起,拿在手里把玩。
仇家笑了,推開他的摟抱,說︰「你以為我咋得啦?只是餓了,等著你回來呢。有吃的沒有?拿出來,快!」
余三哥拿出一摞大餅,一荷葉包醬牛肉,一荷葉包醬鴨脖,一葫蘆燒酒。倆人風卷殘雲,頃刻間吃盡大餅,然後慢慢地喝著酒。余三哥問︰「走的時候,你還拿不起個兒來呢。咋得,睡了一白天,好啦?」
「神啦,神啦!小仇先生,說詳細些,說詳細些。」余三哥大大喝了一口酒,說。
仇家說,你走了,我睡在床上,心里一團火在燒,燒得糊里糊涂,腦殼里頭空空蕩蕩,啥子也想不成,啥子也記不起,雲里霧里,飄飄渺渺,胳膊腿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整個人慢慢地在變,好象就要變成水,變成露,變成霜,日頭底下就要化了,就要沒了,就要隨風而去了。
覺著好象有神仙來接我,就站在床前頭,看得真真切切。神仙伸出手模模我的額頭,涼涼的,夏日里千年古冰似的,沁心的舒服。我睜開眼,面前的神仙白髯、白鬢、白眉,寬額頭、懸膽鼻、容拳口、丹鳳目,一襲金色寬袍,紅色絲帶扎腰,腳踏牛皮快靴,長發披散開來,仙風道骨般模樣,恰似剛剛御風而來,馬上又要御風而去。
神仙坐在床頭,將食中名三根手指搭在尺關寸上。我挺納悶的,神仙還管把脈療疾?開口問道,你是那路神祗,來接我的嗎,接我去哪里?老神仙略一展顏,操著一口很難懂的話,輕聲慢語地說,我哪里是神仙嘛?不是,不是。我再問,那麼你是菩薩?老神仙忍不住笑出聲來,說,更錯啦,我哪里是菩薩嘛?不是,不是。
我更納悶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是啥子神靈嘛?
老神仙說,你說那些神神怪怪,都不是真神,都是些騙人的玩意。是當官的,有錢的,有勢力的捏造出來的,哄騙窮人的。想想吧,你躺在這里,病得快死了,水也沒得一口,飯也沒得一口,哪個神仙施舍一滴水,一粒米啦?哪個菩薩施舍一丸藥,一顆丹啦?你說的那些神神怪怪只會看顧當官的,有錢的,有勢力的,只會烹油烈火,添花錦上。你見給哪個窮人,哪個病人,哪個困頓悲苦之人送炭雪中,舍飯饑時啦?沒得,沒得!
老神仙說著,從金色寬袍里掏出個油亮亮的葫蘆,倒出三粒金丹,喂給我,說,年輕人,啥子事急成這個樣子,急火攻心,還吐了血?
我把你告訴我的話講給他听,誰知老神仙絲毫沒有震驚的感覺。他說,年輕人,你還是閱歷太淺,見得太少。你去打听打听,不要說全中國,就說你們安徽省吧,殺良冒功劫掠民財的事每天該有多少?有多少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事情?有多少人死在朝廷無道,官吏作孽,兵痞橫行之中?就說前天夜里吧,南起浦口,北至臨淮關,幾十個州縣,都遭到洗劫,幾百個村子燒了,毀了,死的豈止幾萬人吶。年輕人,仇要記在心里,氣可不要憋在心里喲!
老神仙,這樣的事情你不管嗎,就任由兩條腿的惡狼橫行世上,荼毒生靈?我問。
你說的那些神神怪怪不管。不光不管,還默許,縱容,暗中庇護兩條腿的惡狼。給他們榮華富貴,給他們福祿財壽,給他們高官顯爵,為啥子?神神怪怪本來就是他們捏造出來的嘛,本來就是一家子嘛。不過,年輕人,我告訴你,這樣的事有管的。誰管?上帝管。上帝已經派了他的聖子耶穌基督來到世間,專門誅殺惡魔,拯救世人,救苦救難,普度眾生。年輕人,快啦,用不了幾年,普天之下兩條腿的惡狼就會消滅干淨,一個也不剩,那時候將是太平一統之天下,朗朗清平之世界,再也沒有騎在別人頸子上拉屎撒尿的玩意啦。
老神仙,你就是上帝的聖子耶…耶穌基…基督吧?
可不敢亂說,上帝的聖子耶穌基督坐在天京榮光大殿里,指揮著千軍萬馬和清妖作戰呢。
老神仙,你說的這些不行。見了當官的,你說我們都是兄弟,我們都是平等的?見了皇帝,你說我們都是兄弟,我們都是平等的?你敢不下跪,你敢不磕頭?遇上官兵搶劫殺戮,****縱火,你說我們都是兄弟,我們都是平等的?你敢?有用?
說完,老神仙飄然而去。
這時候,我覺著渾身上下,力氣也來了,精神也來了,跳下床,活動活動胳膊腿,哪里還有啥子病痛?這不,我…我就坐在樹下等你,一直等到這個時候。
鐵匠余三哥醉了。
余三哥天不亮就走,說是去打探消息,直到好晚好晚才回來,進門也不問仇家這一天都干了些啥,有啥子事沒有,甚至一句話都懶怠說。掏出酒葫蘆,荷葉包,扔在桌子上,人卻上了床。搬山挑河,月兌坯上梁,干了多重的活兒模樣,他倒下頭就睡,早忘了啥子三星功和吸露功。仇家惱了,心想出去整整一天,到底打听了些啥消息,村子里的人們咋樣了,殺人惡魔們撤了沒有,我們能不能回家?咋個啥子也不說,呼嚕打得山響,磨牙放屁吧唧嘴,睡得死豬似的?仇家想問也問不成,恨得他獨自坐在油燈下咬牙切齒,自己和自己發狠。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余三哥天天出去打探消息,天天回來得好晚好晚,只要一進庵門,就往床邊磨蹭,腦袋剛剛挨著枕頭,眼皮就再也挑不起,根本顧不上和仇家說話。
「不能夠。我要是先說了,你高興得連飯也吃不下,酒也喝不下,還行?先喝酒!」余三哥故意拿搪。
余三哥這幾天,一直窺伺那個千總,白天貓在營地周圍,觀察動靜,等待機會,可是機會總也不來。頭一天,他爬在車道溝里,整整一天,直到天色黑透,也沒能夠下手。
緊張的洗劫搶掠,殺人放火,已經過去,千總卻更加緊張。這天,陽婆婆還沒露頭,他就指揮著大兵們忙碌起來。先將擄掠來的東西分類挑揀,金銀細軟、粗細家具、衣衫被褥、大小農具、各式擺飾,分類擺放,再從中挑出上好的,派出大車往長官家里送,什麼游擊、守備、參將、副將、總兵,什麼知縣、知州、知府,只要夠的上的,一個也沒落下。然後,再從中挑挑揀揀,將略微有點模樣的揀出來,派大車送回兩個把總家。余下的他不管了,由著大兵們爭搶,他自己是不要的,他回大帳里睡覺去了。
大帳周圍,總有五六十個大兵在活動,去去來來,忙忙活活,一時一會兒都沒消停,實在沒辦法讓余三哥下手。
陽婆婆落山的時候,大兵們在大帳前面的空地上,潑灑清水,擺下桌子,端菜上酒,然後恭恭敬敬把千總請出來落坐。睡了一白天的這個千總,確實好胃口。爬在車道溝里,余三哥看得清清楚楚,只見他猴蹲在椅子上,裂開腮幫子,鯨吞牛飲,足足一頓好造。吃了多半個時辰,才見他站起身,剔著牙,圍著營地兜圈子,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余三哥明白,他這是消食溜腿呢。
此時此刻,余三哥特別想動手,千總身邊一個護衛沒有,最近的大兵離開他也有幾十丈,完全可以嘗試著一擊。照量來,照量去,余三哥還是沒敢貿然行事,自己藏身的地方離營盤足足有五十多丈,以的速度竄過去,也得點子工夫,而且營盤周圍一點遮身物都沒有,待千總咋呼起來,偷襲很容易變成硬突,成功的可能並不是很大。
溜上三圈五圈,千總又回到吃飯的桌子旁,他要開始這些日子天天必修的功課了。余三哥听得很清楚,他喊來大兵,吩咐將擄掠來的女人押上來,命令大兵們就在帳前的空地上,挨著個兒發泄獸行。
這些大兵們也不是個東西,還沒等女人押解過來,一個個先把自己扒個精光,急紅眼的狼崽子似的,圍著千總轉磨磨,打圈圈,恨不得立馬把自己變成牲口。
早就扒光了的畜生們呼嘯而上,三把兩把撕碎姑娘的衣服,抬起來扔在擺滿盤子碗,灑著湯湯水水的桌子上,摁頭的,摁腳的,摁胳膊腿的,差點把姑娘撕扯零碎。另一伙大兵絲毫不敢磨蹭,嚎叫著撲向剩下的女人,餓虎博羊般勇猛。
兩個老太太被大兵挾著摁倒在地上,早就扒光了的大兵輪流撲上去施暴。一聲撕裂心肺的慘叫,兩個老人頓時氣絕身亡。畜生們卻不願意放過,依然趴上去,輪流奸尸。千總踱開去,站在外圈,看著慘絕人寰的一幕,不時扯著嘶啞的嗓子嘎嘎傻笑,笑得五更天夜貓子一樣,笑得余三哥全身發冷,汗毛都一一根奓起。
余三哥認的,這個姑娘正是仇家沒過門的媳婦,听說秋天就要迎娶。兩個老太太一個是仇家的女乃女乃,今年六十歲了,一個是姑娘的媽媽,今年四十**了。他的鐵匠鋪設在村口,誰家來了客人,都能見著,和主人家沾親還是帶故,都能知道。剩下那七個女人他也認得,全是村里幾戶富家小姐,全是一個村的鄉黨。可是他救不了,一個也救不了,他也是血肉之軀,盡管習武,盡管武藝不錯,他自己覺著仍然沒有沖進狼群,從惡狼嘴里奪食的能耐。
只是爬在車道溝里傻看著惡狼傷人,又不是余三哥的性格。他正不知道咋個辦呢,官道上遠遠駛來一輛轎車,四個大兵跟在後面跑。眼看著就要進營門了,其中一個大兵,拐彎進了莊稼地,一邊跑一邊解褲子。余三哥悄悄模過去,繞到大兵身後,一點一點接近,一點一點接近,他猛得撲上去,掐住大兵的脖子,拖著他輕手輕腳離開原地,一直拖出五里多路,把他摜在一片墳堆堆中。
後來的幾天,余三哥離開這個千總的營地,又去偷襲其他官軍,抓住十幾個「舌頭」,他弄清楚了,這伙禽獸不如的官軍來自哪個州縣,隸屬那個地方官,領兵的官吏姓甚名誰,他記下了這次洗劫燒了多少房屋,殺了多少良民,奸了多少女人,搶了多少東西,他把這些分門別類記在一本折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