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冷月 第38章

作者 ︰ 鄭伯田

余三哥將折子扔在桌子上,說︰「小仇先生,你看看吧。這就是討還血債用的帳本。」

仇家沒有看折子,很不以為然地問︰「這…這就是你說的好事?令我飯也吃不下去,酒也喝不下去?」

「到底有啥子好事?我求求你,別賣關子好不好,求求你啦!」

「我動手不成。你想,這本折子上記下十七個領頭的畜生,他們住軍營里,有護兵,有上好的家什,豈是我一人之力滅得干淨?」

「犯了天怒,今兒個晚上老天爺打雷,一個個劈了雜種們?」

「你沒听老神仙說嗎,那些神神怪怪和他們是一家子,不管這些事。」

「上帝派來聖兵,今兒個晚上動手,要橫掃這周遭十幾座八旗兵、綠營兵營盤,捉拿那些披著人皮的兩條腳畜生。」

「哈,哈,不是真(蒸)的,還煮的呀?我就知道,不能告訴你,你看這酒這菜,誰喝,誰吃?」

「你慮的不錯。可是,我還是知道了。你說奇怪不奇怪?」余三哥笑眯眯地看著他說。

「他咋個說?」

「後來呢?」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來了個旅帥,哦,旅帥就是管五百多人的軍官。他問我吃過早飯沒有,我說沒有,他趕緊喊人端來稀粥烙餅咸鴨蛋,讓我一邊吃著一邊給他說說,滁州東南鄉的地形地貌,我一邊說他一邊畫,畫完還給我看,問我畫得對不對。吃完畫完,他說,你可以回去了,明天一大早就能見到,這些兩腳畜生已經不在人世啦。」

「他們對你就那麼放心?不怕你去點水,不怕你給走風?」仇家疑疑惑惑地問。

「這才是干大事的氣派呢。干大事的人,哪能夠小肚雞腸,見著誰防誰,對誰也不放心?那得肚里跑四駕馬車,月復中行雙桅大船。」余三哥嘖嘖贊嘆。

「有道理,有道理。哎,余三哥,就這麼坐在尼姑庵里,等著人家給咱們報仇,咱自己不去出把子力氣?」仇家站起來,躍躍欲試。

「我是要去的。你不行,身體還沒好利落,又笨手笨腳的,沒得去添麻煩。」

「不是你那樣說,添個蛤蟆還四兩力氣呢。」

「不行,真的不行。等打完仗,有受傷的,掛彩的,你給看看倒是正經。」

「如果我非要去呢?不行的話,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此時的仇宅已經是一片瓦礫。白天的時候,大兵們揭瓦,掀頂,刨牆,拆門窗,挖根腳,折騰整整一天,拆下的磚、瓦、梁、柱、椽、檁、門、窗,統統讓大兵們瓜分了,千總仍然沒要。

前一天,他帶著大兵們挖了一天墳,凡是有模有樣,有石碑,有柏樹,有翁仲的墳園全刨了,一個墳包包也沒放過。收獲不小,挖出的東西整整裝了五麻袋,有玉有銅有金有銀,有瓷瓶有陶罐有角器有料器。

這回,千總沒有說不要,他派了輛大車,派了十五個馬兵押著送回了老家。這個千總極其聰明,他才不要粗重笨拙的家什衣物農具糧食呢。值不了三瓜倆棗不說,還特別扎眼,極容易引起上司同僚下屬眼紅,沒得招惹是非,貽人口實。官場上的事他忒清楚,沒事的時候咋著都好說,摟脖子拍肩膀,稱兄道弟,同賭同嫖,好得穿一條褲子都嫌肥。一旦有事,誰都不認識誰了,哪怕放錯個屁,出錯口氣,都能掉腦袋。他要得是實惠,而不是顯山顯水,顯鼻子顯眼。

拆仇宅的大兵們干了一天,到了傍晚,千總才露面,正打算支走兵弁,只帶三五個親信,尋找窖藏,尋找埋在地下裝金子裝銀子的壇壇罐罐,尋找塞進樹窟窿水井壁牆基縫的銀票。他知道凡是有錢人家,積攢下的金銀絕不擺在明面上,大多是裝進大壇小罐,埋在塞在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誰知,天不遂人願,剛剛走近一片瓦礫的仇宅,一匹快馬送來命令,讓他立即趕赴已經成了光桿將軍,只身逃得性命的西凌阿帳下議事。

千總一邊走一邊罵,一個敗軍之將不乖乖坐在軍帳里,等著朝廷拿問,還他媽的頤使氣指,裝腔作勢,隨心所欲調撥人。議事,議他媽毬的事呀?他不想去,他不放心這些大兵,怕他們挖出窖藏。挖出金銀,挖出銀票,私下里冪起。

攻克鳳陽府的同時,林鳳祥李開芳商議,從臨淮關渡過淮河走宿州、徐州,搶渡黃河,一路北上,難處太多,清妖雲集,攻城奪寨不易,籌集糧草更難,不如攻其不備不守,出其不意,另闢蹊徑。議論多時,二人決定走懷遠,奔蒙城,攻亳州,偷渡黃河。大軍行動之前,當然得將身後營營嗡嗡,跟了十幾天的蒼蠅打掃一番,免得行動起來礙手礙腳,遇事惹麻煩。所以,才有了余三哥說的這次行動。

余三哥和仇家並沒有參加上這次橫掃,倆人出門剛剛走了二里多路,就遇上太平軍,一個兩司馬走過來說,前面馬上就要開仗,去不得。仇家正要開口,余三哥攔住他說,我們和李丞相認識,找他有事情。兩司馬問,有憑條嗎,有腰牌嗎,沒有?不能過去。正是李丞相頒布的命令,開仗期間不放百姓通行,以免誤傷。兩司馬執行命令特別認真,好話說了一撮箕,半點用沒有。倆人只好再回到尼姑庵,干巴巴坐著,等別人替自己報仇快意。坐著,等著,等著,坐著,仇家睡著了。

「小仇先生,我又見到李丞相啦,」

這次橫掃行動一掃就是十幾個州縣,這些兩腳畜生突然遭遇大軍橫掃,頓時慌作一團,沒有哪個掙扎一番,只恨爹媽少給兩條腿,顧頭不顧 ,瞬時間作鳥獸散。雖說綠營兵逃命個個是好手。仍然有五六千個腿兒短的,跑得慢的,過奈何橋,去閻羅殿里懺悔罪行,接受刑訊去了。

然而,那個千總逃月兌了,周遭所有的綠營軍官,什麼游擊、參將、總兵、副將,參加軍事會議的一大幫軍官,戰斗剛一打響,統統跟著西凌阿跳上馬背,打馬狂奔,爭先恐後逃月兌性命。

「他們要打北京城?」仇家吃驚地問。

「听說是這樣。咋的,你想說啥子?」

「這…這耶穌基督听你的,你讓他發兵,他就發兵?小仇先生,你,你也忒孩娃子氣了吧?我說,還是我們兄弟在一塊堆的好。」

余三哥跟著北伐大軍走了,進河南,渡黃河,走山西,出太行,經欒城、 城、深州、泊頭,沿運河北上,直撲天津,不到半年的時間,突破圍追堵截,層層封鎖,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行程五千多里,創造了戰爭史上的奇觀。可惜的是,已經兵臨天津城下,突遭洪水,不得不後撤。這一耽擱,十幾萬清妖援軍圍攏來,狼撕狗扯,越聚越多。畢竟是孤軍深入,後援不繼,糧草不濟,不得不後退回兵,最後兵敗,全軍覆沒。

這一別仇家與余三哥再也沒能見面。只是听說他並沒有戰死,兵退高唐州的時候,李丞相派他帶領二十人的一支小隊突圍,回天京送信。余三哥憑仗武藝,沒傷一根汗毛,沒丟一個弟兄,全毛全羽回到天王身邊。後來,在保衛安慶的戰斗中還立下大功。這些都是听來的,想來也不會是重名重姓另一個人吧。

仇家也沒得到機會登上「榮光大殿」,面見天王,懇請他發聖兵報仇。他投身在翼王石達開麾下,先是當一名軍內醫,因為醫術高超,救人無數,活人無數,屢次立功,逐年提升,掌醫、督醫、內醫,一直當到拯急官,級別上相當于統帥兩千多人的將軍。直到石翼王兵敗大渡河邊的時候,他從紫打地僥幸逃月兌,保全了性命。

僥幸逃月兌以後,他完全放棄了尋找出路,謀生混飯,成家娶妻等等人生不得不考慮的大事,他兩下江蘇贛榆,三進安徽壽州,幾經打听,得知兆謙和因苗沛霖之事立功後不久,辭職退出軍隊,連家也沒回,據說去了大西南。

他渡過長江,打算進貴州。剛到敘永廳,恰好遇上一個病家,請他出診。病家患的是脾胃虛寒,胃脕隱痛,食欲不振,大便溏瀉。這是慢性病,得慢慢調理,他也覺著有點疲勞,遂答應病家要求,在他家住了下來。

他問,樂老爺咋個流落到這個地方來啦?

樂山滔滔不絕地告訴他,昔日同僚江蘇贛榆人氏,致仕參將兆謙和離開軍隊以後,不想回家,經朋友引見結交了當時的鎮雄營參將張兆綬,請托他在鎮雄州落了戶。又經兆謙和牽線搭橋,當時綠營里的弟兄三三兩兩在周遭十幾個州縣先後落戶,眼下已經來了二十七個。

仇家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踏破鐵鞋,歷時八載,住破廟,衣獸皮,吃馬料,扛長工,打短工,扮乞丐,遭土匪,遇山洪,走了上萬里路,經了非人能夠忍受的折磨,皇天不負苦心人,今天終于找到這伙兩腳畜生了。

他不動聲色地給樂山開下三個月的藥,說打算去趟峨眉山,找和尚討點上十年的雪魔芋,給樂老爺配藥,據說雪魔芋是補中益氣的上好良藥,專治經年風寒露宿,食不定時,饑一頓飽一頓,糟蹋了身體,漸入老境又疏于調理,象樂老爺這樣的脾胃虛寒之癥。

樂山拿出五十兩銀子,高高興興打發仇家上路。

離開了樂山家,他先找了個沒人的山凹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這是仇家的一派托詞,順嘴胡謅而已。讀者諸君千萬不要信以為真。魔芋在藥典上稱之為蒟蒻,可化痰散積,行瘀消腫,治咳嗽、積滯、瘧疾、經閉、跌打損傷、癰腫、疔瘡、丹毒、燙火傷等癥。魔芋粉碎過濾之後,用灰汁點過,制成魔芋豆腐是一道上餐桌的上好菜肴。雪魔芋則是峨眉山的和尚將魔芋豆腐反復凍反復曬,制成的一道著名素食菜肴,其藥用價值查遍手頭能找到的藥典,卻沒有找到。)

仇家又一次醒來,已經是天光微曦,平明時候,天開始朦朦亮了。他想起床,忽然發現大妹就躺在身旁,扯著細細的鼾聲,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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