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響晴天。
老人們說,今年這天氣邪了門,咋個晴天比下雨多起來了呢?再老一點的說,怕不是好事情哩,要旱呀,大旱。乾隆三十三年鬧過一次,頭一年晴多雨少,天頭格外暖和,還沒過年先立春,從那天開始沒了雨,連著九個月滴雨未降。盂蘭盆會那天,田鼠大作,噬樹啃草,登堂入室,上梁****,扒著門環蕩秋千,連豬娃子、羊羔子、鴨崽子、雞婆子都往死里咬。整整一年,莊稼地里草都沒長,餓死的人,抬都找不到人抬。
巧月不關心這些,盡管是田野里辛辛苦苦勞作中長大的娃子,過上了好日子,有吃有穿,有婢女使喚,其心思早就離開柴米油鹽,離開莊稼地,離開幼時玩伴,漸漸象個小姐了。
此時,她想得是,明天七月初七,是自己的生日,過了這天就滿十六歲了。十六歲在她那個年代,已經是危險的年齡。那時侯的姑娘,早一點的十二三歲出嫁抱娃兒,到了十四五歲,大多已經出嫁。十六歲就成了一大關口,過了這個關口,很容易被人們看作老姑娘,再談婚論嫁就困難了,越來越難。巧月不敢再耽擱,她耽擱不起呀。
昨天晚上,謀劃得周密細致,天衣無縫的行動,讓翠兒一場噩夢給攪黃了。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她哭了很久。心里恨死翠兒,挺好的事兒,生生讓你給壞了,還膩在先生懷里,腆著大臉,嚷嚷「我就要跟你睡,我就要跟你睡。」好了,你如願了,小姐沒入洞房,丫鬟先月兌褲子,但願象眉兒說的那樣,剛一****,剛一月兌褲子,就讓仇先生那個啥…啥死你。
想到這里,一個思想的火花閃現在腦海里,她有主意了。
兆老爺正在書房吃飯,見巧月回來,高興得忙打招呼︰「吃飯沒有?快,坐下,我喊廚子再炒幾個菜。說,想吃哪樣?」
「一個閨女家,喝啥子酒喲。」
又有十幾天沒見著閨女,兆老爺疼愛的看著她,笑菩薩似得站起,從櫃子里拿出個紅泥壇,啟掉泥封,一股子酒香彌漫開來,巧月抽抽鼻子,贊嘆一:聲︰「嗯,真香。」
她接過來一口喝干,把杯子遞過去,說︰「爹爹,再來一杯。」
三杯酒下肚,巧月抱過壇子,先給爹爹滿上,再給自己斟上,搛一筷子墩子肉,慢慢嚼著,一邊嚼一邊笑嘻嘻地看著爹爹。忽然,她皺起眉頭,苦著臉,脖子一伸一伸,猛地捂住嘴巴,起身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干噦,跑到礓礤之下,蹲在石榴樹旁,嘔出一灘清水。
好一會兒,回到飯桌,兆老爺關心地問︰「咋得啦,受涼,還是吃不合適啦?」
巧月一聲不吭,低下頭去,臉上紅一塊紫一塊,變顏變色,兩只手搭在桌沿上,十個指頭絞來絞去。忽然,她抬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爹爹,擺出一副馬上就要哭了的樣子。
「啥子受了風寒,別是害喜吧?」眉兒不懷好意地說。
巧月心里想,好眉兒,你說到我心坎上去了。她紅著臉,瞟一眼眉兒,再瞟一眼廖大嫂,裂開嘴微微一笑,又害羞地低下頭。
「昨兒個夜里唄!就是昨兒個夜里,沒得錯。」眉兒繼續攻擊。
「昨兒個夜里?胡說白道個啥子,懂也不懂,張口就亂說。」
「我看見了嘛。昨兒個夜里兆小姐在先生房里睡的前半夜,翠兒在先生房里睡的後半
夜。兆小姐,你說是不是?」眉兒理直氣壯地說。
廖大嫂想和眉兒理論,又一琢磨,不對呀。那天,就是仇家進打蕨溝那天,他親口說起,和兆家的深仇大恨。他說和兆小姐往來,僅僅是應付,為了保住和兆家的來往,以便今後的圖謀,他不會娶她,絕對不會娶。當時還逗他,問,兆小姐就住在你家里,你沒睡她?他賭咒發誓地說,誰睡了讓他那個…那個玩意上長黑頭疔。
騙不下廖大嫂,能不能騙爹爹呢。她一副快哭了的樣子,望著兆老爺。
兆老爺真的上當了。看著巧月一副待宰羔羊的可憐相,他猛地站起,瞪圓眼珠子,抓起酒壇子就要往地下摔。
巧月仰起臉看著爹爹,大顆大顆的眼淚簌簌而落。同治年間活躍在京城的戲班子沒有發現巧月,真是一大損失,她絕對是個好演員,明明一場假戲,讓她演得比真的還打動人。
酒壇子舉起來了,兆老爺沒摔。江蘇贛榆那個家徹底毀了,就孤零零剩下女兒一個,還吃盡辛苦,受盡磨難,好容易回到自己身旁,又讓鵝掌風折磨得骨瘦如柴,想起就令人心疼。兆老爺從來舍不得呵斥她一句,從來沒說過一句重話。唉,懷了就懷了吧,懂事了嘛,長了嘛,懷上就對了,懷不上才奇怪呢。若是真的懷不上,著急的是誰?還不是我這個當爹爹的。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拿過女兒的酒杯,斟滿,遞過去,說︰「咋得啦?有啥子難心事,跟爹爹說,爹爹給你做主。」
兆老爺沒接茬。心想,懷娃兒可以,嫁給那個郎中不行。我這兒正盤算著給你找個狀元郎呢,狀元郎找不到,榜眼、探花也湊合。實在不行,找個武狀元,找個武榜眼、武探花,然後鳳冠霞帔嫁出去,將來皇上封個誥命,我這當爹爹的臉上也有光彩呀。
明明又是推月兌之辭,巧月沒得听不出來。她心想,還是不吐口,答應把女兒嫁出去,嫁給仇家。沒得關系,我會讓你吐口的。今兒個最大的收獲,就是得到特許,可以公開地,理直氣壯地懷娃兒了。到時候,等我懷上娃兒,等我給你生養十個八個親親的外孫,不上門求我,不說盡好話,我還不希奇嫁了呢。
巧月高興起來,和爹爹一對一盅,喝得痛快淋灕,一壇子五斤裝的渝州老窖,爺倆直喝到月亮爬上屋脊。
老爺走了,巧月就睡在書房里。
平常她也常在書房睡,睡在老爺的書房里,好象意味著老爺不在的時候,自己就是一家至尊,就是挑大梁的人。的確,除了老爺,在家里巧月真是挑大梁的人,前面說過,大娘早已虔心禮佛,誦經焚香,不問世事。二娘隨著大娘禮佛,同樣不管家事。三娘死了,就是沒死的時候,輕浮浪蕩個女人,那里有管理家務的心思。四娘五娘和巧月年歲差不多,只會抹葉子牌耍子,遇上事還真得巧月拿主意,調撥人。
巧月睡著了。
上弦月悄悄躲進馬場梁子山後,象酒後的巧月,睡覺去了,院子里小巧的魚塘,掛滿碩大果實的石榴,南牆腳下幾叢箭竹,統統罩在漆黑的夜色里。書房里的洋油燈,吱吱啦啦叫幾聲,油盡燈滅,室內一下子比外頭還黑,伸手不見五指。
接著,又是萬籟俱寂,夜色如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