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冷月 第40章

作者 ︰ 鄭伯田

仇家走了,巧月走了。

早飯後,廖大嫂喚來眉兒、翠兒繼續裁剪縫制新衣。翠兒要廖大嫂給她裁件偏襟馬蹄袖緄本色邊綴琵琶扣夾襖,一條寬褶荷葉邊掃地裙,要白色的。廖大嫂說︰「別要白的,白的不好,誰家沒出門子的閨女,穿一身白呀!」

「哪個要穿一身白?你裁吧,我另有打整。」

「啥子另有打整,咋個打整?最多去染坊染過。眼目前有紅的綠的藍的,你不挑?隨便挑嘛。」

廖大嫂手快,沒用扒兩晚米飯的工夫,夾襖長裙裁好了,她問翠兒︰「你要咋個打整?拿去打整吧。」

翠兒已經繚出了兩根帶子,正盤琵琶扣,笑著說︰「你這是衣服片片,咋個打整?縫起來呀。」

「縫起來?你還是要穿白的?」

「不穿白的。」翠兒不再往下說。

眉兒跟著翠兒繚帶子,她知道翠兒賣得是啥關子,接口問道︰「你是要扎花?扎花好扎,你會染?」

翠兒笑了,說︰「那個不會嘛?」

一邊干活一邊說笑。

眉兒問廖大嫂︰「你說過是山西大同府人,離這兒遠不遠?」

「咋個不遠?坐車,乘船,騎馬,要走**個月呢。」

「廖大嫂會扯八卦。**個月?怕走到爪窪國又返回來啦。」眉兒不信,揶揄道。

「你家那個地方好不好?」眉兒打斷她的話,接著問。

「你不想家?」翠兒接茬問。

「想。咋個不想。有時候半夜想起來心尖尖顫,顫得心疼。」

「有啥子好吃的,好耍的,好看的,好听的?」

三十里蓨面四十里糕,

二十里蕎面餓斷腰。

晴空里南飛一行行雁,

格攪子風刮起雪片片。

一步步捱上灰騰騰梁,

扭回頭去把個親妹子望。

妹子個女乃包包女敕女敕的白,

二籮籮灰面撂雪地上篩。

紅楞楞的櫻桃白饃饃上插,

甚時候才把妹子娶回家?

五尺尺紅綢六尺尺緞,

一把燒柴煮不熟個山藥蛋。

歌聲漸漸向高亢蒼涼,淒楚悲愴拔去,越拔越高,越拔越高,拔到極高處,鷂鷹子盤旋似的,繞來繞去,繞來饒去,活生生繞出一個頂風冒雪,跋山涉水,討生活的漢子,那無可奈何又充滿希冀的暢想。唱到最後一句,忽然跌了下來,象是捧著一掬淚,嘶啞著嗓子,向著眾人述說著,述說著生存的悲苦。

隨著繞梁的裊裊余音,眉兒說︰「你們那地界是不咋得,你听這歌兒唱的,沒把人家眼淚唱下來。」

廖大嫂說︰「也有好听的呢,能唱得你渾身輕飄飄的。好象喝了二兩燒酒。」

廖大嫂又唱了起來,這回是本聲,唱得俏皮詼諧,蘊滿挑逗,蘊滿春情。歌聲唱道︰

二妹子打小學下個偷,

偷下半兩桂花油,

長長的水鬢光不溜丟,

紇蚤蚤趴上去丟跟頭。

二妹子打小喜下個偷,

偷下二尺紅綾綾綢,

兩瓣瓣金蓮窄個溜溜,

一對對鴛鴦繡在上頭。

二妹子打小愛下個偷,

手扒著窗台山坡坡上瞅,

兩只只毛眼眼賊個溜溜,

甚時候三哥哥敢把妹子偷。

「那是我送上門去的,又不是他趁了夜黑風高,把我背去的。咋個算是偷?」翠兒不服氣的說。

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倆人還是沒听懂。廖大嫂只顧了笑,又不給解釋。眉兒翠兒大眼瞪小眼,互相看著,不知道廖大嫂笑個啥子,有啥子值得笑成這樣。

眉毛不甘心,她非想知道廖大嫂到底笑個啥子,突然,她豎起食指,舉到嘴唇邊邊,哈著氣,斜著眼,看著廖大嫂不說話。

廖大嫂是吃過這樣的虧的,她最怕胳肢,最怕眉兒豎起一根食指,最怕眉兒豎起一根食指舉在嘴唇邊邊哈氣,她趕緊收起一臉的瘋張,拉過眉毛兒,扯著耳朵,悄悄說了幾句什麼。

眉兒爆發似地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拿手指戳著翠兒,一邊揉搓著自己的肚子。

翠兒確實不知道,「偷」字在廖大嫂的家鄉,不僅僅是一個含義,如偷竊,偷盜等等。它還有一個含義,還有另外一種解釋。

唱著,笑著,逗著的工夫,一件夾襖早已縫好。翠兒接過來,照量一番,看看前頭,看看後頭,取一根半大針,紉好線,在胸前縫起,十幾針下去,已經縫好,是一朵梅花圖案。她拽住線頭,一點點抽,一點點抽,抽得緊緊的,抽成個小鬮鬮,然後從根上密密地纏繞,直繞到尖尖,一針縫過,咬斷線頭,再縫第二朵。

眉兒也紉上針,在她指點的地方縫。你一朵,我一朵,僅僅一炊飯時間,一件剛剛縫好的衣服,胸前背後兩只袖子,讓倆人綴滿大大小小的疙瘩,皺成一團團,再也沒一點衣服的樣子。

扎染的前期工程就緒,翠兒問廖大嫂要不要。廖大嫂心想,布是仇先生的,又不是你家的,輪不著你問呢。她堅決地搖搖頭。

翠兒又問眉兒要不要,眉兒說,該做飯啦,你看啥子時辰了嘛?她起身走了,廖大嫂也趕忙起身追去。

中午飯做得極簡單,是廖大嫂動手做的。將豆腐下油煎過出鍋,豆瓣辣醬油里煸一下,放入蔥段、姜片、蒜末、新海椒炒香,再把油煎豆腐回鍋,加好水煮透,淋一點洋芋水粉,裝了大大一盤子。廖大嫂說,這就行了,夠咱們幾個吃啦。眉兒不干,非要再炒兩個肉菜,說,二天你被窩里傳小話,說我不把你當客人待承,仇先生還不打斷我腳桿?

廖大嫂嘎嘎笑著說,你年輕呢,嬌嬌女敕女敕的,被窩里說話比我管用,小話且等著你傳呢。端起盤子,拖著眉兒就走。

一邊走,廖大嫂一邊說,咱們去前院吃吧,笛兒走不開,湊合著他去。丟他自己個,孤零零的,吃不香,心里也難活呀。

一頓飯吃得很快,等到倆人把盤盤碗碗洗刷干淨,收拾利索,翠兒已經在當院里架起一口大鍋。大鍋里蓄滿涼水,底下大火燒起,等待水沸的時候,翠兒將扎好的衣服泡在水盆里浸透。

水快要沸了,她打開紙包包,捏點末末放進去,再打開個紙包包,捏點末末放進去,接著又丟進去一點鹽巴。

翠兒說,先放的是紅色,放得多一些,後放的是藍色,放一丁點,染出來是梅紅色,好看著呢。廖大嫂問她,為啥子要放鹽巴,怕煮出來沒得味道?

翠兒說,放鹽巴染出來不褪色。

看著水沸騰了,翠兒抓起夾襖,攥住下擺和袖口,再抓起長裙攥住裙腰,一點點投進染鍋。浸入多一半的時候,卻停下來,手抓著不往下丟。廖大嫂問她,咋染一半,不都染了?翠兒說,你等著看吧,一下下就明白。說著,她抓著衣裙的兩只手一上一下動起,大約嘴快的人吃下兩碗飯的工夫,一松手,衣裙全進了染鍋,滿鍋的紅水沸騰成了一朵盛開的花。

染過的衣裙重新浸入涼水盆,漂洗三遍,撈出來,眉兒也連忙上手,倆人忙忙乎乎拆線。一邊拆線,絢麗的圖案一邊顯現,等到拆完,把廖大嫂下了一跳。

先看顏色,從裙腰開始由淡紅入淺紅到深紅,慢慢過度,夾襖也是從下擺開始,由淺入深,過度得十分自然。尤其是紅色里加了點藍色,一下子柔和了許多,看著就順眼,看著就舒服。

再看圖案,二十幾朵梅花開放在前胸後背和兩袖,無枝干卻見鐵骨,無味道似聞馨香,活靈活現,可觸可模。十幾朵菊花開放在裙裾下擺,明明是十幾根細細的線條組成,竟染出大畫家筆下暈染的效果,飽滿厚重,凸起立體,只是欠著一股風,沒有搖曳生姿風情,只是欠著一場霜,沒有百花肅殺陪襯。

濕漉漉的衣裙晾起,廖大嫂抓過翠兒染紅了的手,仔細端詳,翻過來調過去看,一邊看一邊說︰「嘖嘖,這手是咋個長的,這麼巧。唉,稀罕死個人喲。翠兒妹子,二天教教嫂子,可行?」

「有啥子不行的?二天小姐要去打蕨溝耍呢。到時候你留她多住幾天。」

「小姐回家做啥子去啦,仇先生走,她也走?」

「明天七月初七,是她的生日,要回去拜月神呢。」

廖大嫂估模著巧月的身材,裁下一套白色衣裙,在上衣片片上指甲劃出一朵牡丹,在印痕兩頭用針挑起一根布絲,扯斷抽出,隔開一根再挑,挑完經線,挑緯線。很快,牡丹的印痕就成了半透明的花朵。然後,她拿一塊碎布襯在里頭,沿著花朵的邊緣繡起,繡出花邊繡花心,一朵鏤空的富貴牡丹笑盈盈地開了。

廖大嫂說︰「這是雕花,有二十幾種手法呢,我也沒學全。我們那個地界,高手都讓宮里征調走了,給太後、嬪妃、公主干活去了。當年,乾隆爺大婚,從我們那兒一下下就征調二百多女人呢。」

眉兒問︰「咋就沒征調你呢?」

「我這樣笨手笨腳的,皇上老子看不上眼。再說,乾隆大婚我女乃女乃還沒出生呢。」

「你去給皇上唱甚時候三哥哥敢把妹子偷呀!」

「沒得活著不耐煩啦,等著來個斬立決」。

十幾朵牡丹鏤空繡好,她指甲劃出印痕,讓翠兒扎枝扎葉,自己剪出兩只蝴蝶,補花繡在上面。

上衣打整好,再整長裙,裙子下擺的雕花牡丹朵兒大些,補上去的蝴蝶更多,還有幾只繚花蝴蝶、扎花蝴蝶、刻花蝴蝶。因為不用縫制,很快就完工了,就著翠兒剩下的染液,又加了點藍色下鍋,染好拆開再看,藍色加的多,染成茜紅,顯得更典雅更莊重些,也更適合小姐的身份了。

大晴的天,日頭明晃晃的,曬在院子里,夜色朦朧時已經干透。

吃過晚飯,幾個女人又湊到一堆兒飛針走線。

快到子時了,活兒還沒干完,廖大嫂說,不干啦,睡覺,困乏了呢。眉兒說,睡啥子覺喲,等著我炒幾個菜,咱們喝點酒耍子,咋樣?說著,沒等倆人同意,急急忙忙進了廚房。

一盤紅油鹵豆腐,一盤蘭花豆腐干,一盤野鴨油臭豆腐,一盤糖 脆豆腐,擺在桌上,眉兒喊翠兒斟酒。

廖大嫂搛起一片蘭花豆腐干,嚼著說︰「不簡單,眉兒,你咋會做我們家鄉菜,誰教你的?嘖嘖,真有點大同府的味兒呢。」

「咋是你們家鄉味兒?」

「咋不是我們家鄉味兒。在家的時候,俺娘常常做了給爹爹下酒。」廖大嫂沉浸在兒時的回憶中,兩只眼楮一下子罩進朦朦霧氣中。

「你去問問,見人就問,鎮雄哪個女人不會?不就是個蘭花豆腐干嘛。」

眉兒笑了,端起酒杯,說︰「廖大嫂,我敬你一杯。這幾天沒招待好你,你大人大量,別計較,好吧?」

「我…我不會喝酒,沾酒就醉。你們喝,我就這一杯,慢慢陪你們。」廖大嫂端著酒杯忽然扭捏起來。

廖大嫂沒得辦法,舉起杯,閉著眼,一仰脖兒干了。

廖大嫂也趕忙過來,倆人抬起她,放到里屋仇家的大床上。再看翠兒,腦門上沁出細細的汗珠,臉色也蒼白得嚇人。倆人慌了手腳,使勁叫,使勁喊,使勁推搡,使勁搖晃,把個翠兒快折騰散架了,才斷斷續續說出一句話來︰

仇家坐起身子,想推醒大妹,他要下床,總不能從她身上爬過去呀。就在伸出手要推沒推的一剎那,他看見門外跪著幾個漢子,直撅撅地跪在熹曦晨暉中,象是幾座半截鐵塔。仇家拉起大妹,搡到床里頭,跳下床,鞋也沒顧得穿就沖了出去。悠忽間,幾個漢子「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一句話沒說,站起身揚長而去。

大妹三妹也跑出來看,三個人一起呼喊的時候,幾個漢子已經爬上對面的山坡,很快隱沒在繚繞的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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