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領著父親去見了洪九娘。
回來之後,又關在書房里,兩個人長談至紅日西垂。
談完之後姜照走出去,替陷入沉思的父親輕輕合攏房門。房間里沒有掌燈,父親坐在椅子上低著頭,背脊微微躬著。她對著父親的側影看了一會,沉默將門關嚴,轉身離開。
該說的她都已經說了,今日之事沖擊太大,給父親一些時間思考,非常必要。
院里守候的小廝上前問︰「姑娘,給老爺端晚飯過來麼?」
「且不用,讓老爺靜一靜,別讓人打擾他。」
「那……季公子在外候了約有盞茶功夫,讓他先回去?」
季公子?
姜照轉身,「請他去小客廳,我去見他。」
「……?」小廝一頭霧水退下。
須臾,暗香浮動的花廳敞軒里,姜照見到了久違的師兄,季逸峰。
季逸峰還是老樣子,布衫麻鞋,態度溫和。論相貌他在男子里頭只算中等,但因長年沉溺書畫別有一番氣質,嘴角又總掛著謙和的笑,使得他比同齡年輕人出眾許多。
「師兄,好久不見。」姜照站在客廳門口,含笑打招呼。
季逸峰年方二十,平民子弟,從小跟著姜驊學習丹青技法,已有七八年了。這次跟著師傅去彭州拜訪鶴廬老人,他大感受益匪淺,回來把自己關在畫室整整一天,順利完成了許久都未作完的畫,匆匆拿過來請師傅點評。
沒想到等了半晌,師傅見不到,卻見到了小師妹。
他看著姜照,就像無數次提筆前觀察風景似的,專注而熱忱。姜照一身百花衫子軟綾裙,在黃昏的余暉和暖風里徐徐走進廳門,宛如花海于風中搖曳,慢慢向他靠近。
「師妹……」兩人自小見面不知多少次了,然而每次看到姜照秋泓一樣的眼楮,他都覺得那里面蘊藏著靈力。
听說南疆蠻族有聖女,從聖泉中化出,臨波照影時可引動天籟。季逸峰未見過聖女,可一直覺得小師妹的眼楮才是真正從聖泉中化出的,清澈無雜質。
姜照注視師兄,師兄的目光里含有什麼意思,她前世已有察覺,現在更是清楚明白。「師兄請坐。」花廳席地設竹榻,她屈膝而坐。
季逸峰在對面落座,兩人之間隔著長條矮桌。七八歲未總角的小廝端上瓜果熱茶,姜照問︰「師兄晚飯用了不曾?」
季逸峰這才發覺月復內空空,微微發愣。
姜照微笑,「師兄總是廢寢忘食,可謂畫痴。」于是招呼小廝擺晚飯,「我在這里請師兄一頓,師兄別客氣。」
季逸峰遲疑︰「這……」侯門小姐與外男同桌而食自然不妥,但能和姜照一起吃飯,又是機會難得。豈止難得,根本是他生平未遇。
「師兄怕什麼?我家長輩如何你早已知道,他們不會拘束我。至于外人眼里的名聲,你明白,我並不放在眼里。」姜照素手持壺,笑著給師兄倒茶。
季逸峰停目注視。
他多年潛心畫作,觀察力細致入微。他發現姜照自然還是他熟悉的那個小師妹,可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與以往大相徑庭。過去的姜照彎弓騎馬,女扮男裝往外跑,帶著嬌憨,帶著灑月兌,帶著掌上明珠與生俱來的驕傲,熱烈如懸崖峭壁上盛綻的杜鵑,紅彤彤刺人的眼,又讓人不由自主被吸引。
可眼前的姜照,她微笑,她優雅而坐,用輕柔的聲音說她不屑俗世規矩,言辭依舊大膽,可似乎,卻不再是杜鵑花了。是什麼?季逸峰一時想不出來。他曾觀察過世間萬物,然而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東西作比擬。
月光,很冷。
夜豹,暗伏。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野花在幽暗中靜靜地開。
季逸峰突然想起鶴廬老人的畫,山林月光圖。看上去靜謐柔美,卻于寂靜中暗藏殺機。他突然覺得姜照給人的感覺,和那幅畫如出一轍。
他被自己的想法驚到了。
小師妹,怎麼會有殺氣?
「師兄畫了什麼,我能先睹為快麼?」姜照朝他伸手。
季逸峰皺眉止了思索,將懷中抱著的畫紙遞出。卷軸展開,繁花異草撲面而來,是一幅林溪山水圖。「師兄功力大增!」姜照由衷稱贊。
「勉強可入目。」季逸峰並非過謙。他深知自己毛病,畫技不錯,也夠勤奮,可是總欠缺感覺。他畫的花是花,水是水,給人遐想太少。簡而言之,沒有靈氣。
姜照也明白師兄的弱點。
前世她還曾多次惋惜,感慨勤能補拙也有行不通的時候,可現在她不這樣看了。季逸峰多年來為提升畫功刻苦臨摹名畫,在臨摹一道上功力精深。這份精深的匠氣,正是她此時求之不得。
「師兄,我求你辦件事。」
從袖中掏出一封燙金名帖,她輕輕遞到季逸峰面前。
——
長房北宅的一座小院里,也有兩人在同桌而食。
主位坐的是賀氏二女兒姜蕙齡,花信之年,孀居少婦。客位上坐著三姑娘姜芙齡,月華裙色暈流光。
姜蕙齡食不知味,目光在妹妹的裙子上停留片刻,冷哼道︰「你穿得倒是鮮亮。」反觀她自己,孀居大歸之人,左不過素衣素裙,能有什麼好搭配。
姜芙齡忙咽下口中飯粒,赧然笑道︰「是針線房做上來的,我試試正好合身,就穿了。」
「針線房沒得我娘的吩咐,敢自作主張給你做衣服?」
「……是太太疼我。」姜芙齡低頭。
「疼你?沒到婚齡時誰會疼你,到了年齡,就算是根竹竿子也被他們當心肝寶貝了,綾羅綢緞堆上去,堆出個美人好賣高價。」
這話姜芙齡哪里敢接,更知二姐不是為單單諷刺她,是借著她發泄自身不快。
姜蕙齡嘮叨未完,「等賣完了,繼續在你身上榨油水,但有一日你榨不出來什麼了,看誰還會理你!」
「二姐……」
「二夫人。」
姜芙齡吃驚,「你……知道了?」
姜蕙齡冷笑︰「打量誰不知道呢,這宅子里能藏住什麼秘密?朱二夫人,好听麼?不過是個平妻!可惜你當平妻還得借南宅侯府的光,你又瞎高興什麼?論相貌論才情你哪點比得上姜照,嫁過去也是陪襯,誰拿你當回事,除非你有本事做正妻!」
姜蕙齡性子極似其母, 里啪啦一通亂排揎,姜芙齡早習慣了,只默默低頭听著。最後一句卻像石入古井,砰一聲在她心里激起大水花。
除非你有本事做正妻!
做……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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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月華裙——最開始女人裙子是個筒,後來裝飾漸多,打褶漸多,乃至發展出百褶裙。月華裙在明清時代流行過,據說裙有十幅褶面,每褶一色或幾色,色皆淡雅,穿起來風動如月華。總之就是凌波仙子的範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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