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茶飯不思的日子之後,葉傾瀾終于決心重新振作起來。首先要做的便是恢復中斷了幾天的晨跑。
冬天日出時間晚,她從朗秀苑慢跑到操場時太陽才剛剛越過地平線。四百米標準跑道上,有人到的比她更早。盡管氣溫只有零上幾度,那人卻只穿著無袖背心和運動短褲,兩條結實的手臂隨著身體的跑動有力地揮動著。
葉傾瀾正猶豫要不要上去打招呼,對方已經發現了她。
「早上好啊葉老師,好久沒見你了!」秦季停下腳步,嘴角高高翹起,笑容映襯著漫天的霞光愈發燦爛。
既然被看見了,葉傾瀾便走上前,朝他略一點頭︰「早。你補考考得不錯,恭喜。」
秦季嘿嘿一樂,昂首挺胸,一臉「我是天才,我怕啥」的張揚。
她也沒什麼話要說,便月兌下外套丟在草地上,說了聲︰「我開始跑了。」葉傾瀾邁開步子,按照慣常的節奏開始跑起來,秦季不聲不響地跟上來。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跑道跑了四圈,她的呼吸開始漸漸沉重。
「你呼吸的節奏不對。」秦季忽然開口。
葉傾瀾掃了一眼依然氣息平緩的他,沒有接茬。秦季加緊幾步和她並肩,一邊跑,一邊指點她如何調整呼吸節拍,如何更加有效地分配體能。
雖然他出于一番好意,葉傾瀾卻在他的指點之下顯得有點節奏紊亂,反而更快就達到了體能極限。她越跑越慢,最後終于放棄停了下來,雙手撐住膝蓋,弓著腰大口喘息。
「你今天好像不在狀態。」秦季皺眉,瞅了瞅她的臉色,「激烈運動後不能馬上停下來,你再慢走一會兒。」
葉傾瀾沒搭理他,徑直在草地上坐下,繼續調整呼吸。片刻之後,她干脆順勢平躺下來,仰望著頭頂上悠悠飄過的白雲發呆。秦季聳了聳肩,也學著她的樣子仰躺在草地上,腦袋枕著自己的雙手。
好半天,兩人都沒出聲。秦季忍不住偷眼打量身旁的女子,他越想越覺得今天葉傾瀾很不對勁。如果換了平時,她絕對不會允許他躺在自己旁邊,今天的她卻顯然心不在焉。
「你這到底怎麼回事?不會是怕我問你要補考優秀的獎勵吧?」他嘗試活躍氣氛。
她淡淡地回一句︰「你可不可以安靜一會?」說完便閉上眼楮。秦季听話地合上嘴巴,無聊地躺在她身旁,開始胡亂拉扯身側無辜的小草。
盡管葉傾瀾木著一張臉,表面上絲毫看不出情緒,她心里卻愁腸百結。那篇報道的幕後真凶還沒找到,邵文方的事情又接踵而至,偏偏姜赫……牽扯其中,而她夾在姜赫和邵京之間,左右為難……
這幾天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成東訶看了她的初步設計方案之後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提了一些修改意見之後,他又讓另外兩個師弟加入她的團隊,正好彌補了她人手上的不足。
葉傾瀾正亂七八糟地想著心事,一旁的秦季又說話了︰「我明天要出發去外地,國家隊組織了一次短期高原集訓,我本來不想參加的,誰知道……」他說著,忽然有些夸張地嘆了口氣。
他這里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的,葉傾瀾終于把注意力轉向他︰「怎麼了?」他身旁那些可憐的小草已經禿了一塊。
「我要躲一個人。」秦季撇了下嘴,很不情願地說,「我家老太婆要來了。」
「老太婆?」葉傾瀾一時沒听懂。秦季朝天翻了個白眼︰「就是我媽唄!」
葉傾瀾不吱聲了。這世上有問題的父母子女似乎格外多,特別是離異家庭。這一點她本人深有體會。
「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來還有克星。」她不禁調侃了一句。
秦季一貫飛揚灑月兌的臉上掠過一絲古怪,「你要是認識我媽,你就知道了。」
她缺乏同情心地笑笑︰「幸好我沒必要知道。」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就分道揚鑣了。這次見面葉傾瀾隱隱感到,和以前相比,秦季似乎有了一些變化,但具體是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自從認識他,這個少年就好像有兩副面孔,隨時轉換自如。一個是游戲人生我行我素的公子,另一個則是有點叛逆有點惡搞,有點沒心沒肺,但基本無害的大男孩。最近一段時間,她似乎更多看到這第二副臉孔。
葉傾瀾心想,也許喜新厭舊的少年人已經找到新的游戲對象,不再對她感興趣了。如果真是這樣,那倒再好不過了。當然,秦季心里究竟在想什麼,她也不是真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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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快5點的時候,原容與突然造訪,他一進門便將一個文件袋交給她,並且在她耳邊輕輕說出了一個名字。
「王曉莎?是她……」葉傾瀾呆滯了兩秒,有點不敢相信地看向他,「你確定?」後者肯定地朝她點了點頭。
其實,當初讀到報道里關于某女生自殺的內容時,葉傾瀾曾經懷疑過王曉莎,畢竟王曉莎有充分的動機,又是吃媒體這碗飯的,熟悉這個行業的陰暗面。但是……
「可王曉莎怎麼知道我住在那里?」她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也許她一直懷恨在心,所以派人跟蹤你,又或者……」原容與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沒有把話說完。
葉傾瀾立刻領會了那個眼神的含義,她搖搖頭,迅速而堅決地否定了他的暗示︰「不可能的!」她的地址不可能是鄭韜泄露給王曉莎的,鄭韜明知王曉莎企圖對她不利,又怎會做出可能傷害她的事情?
原容與自然不會傻到跟她討論鄭韜的問題,「你還記得九月份的時候王曉莎來學校找你麻煩吧?當時有個二十多歲的攝影記者,扛著個攝像機,還有印象嗎?」
她皺眉努力回想當日的情形,是有這麼個人,長相比較路人甲。
「有點印象。」
「這個攝影記者名叫何梁,他兩周前在你公寓的對面租了間房子監視你的行動,正巧拍下了我們的照片,不,準確地講,是視頻。何梁已經全部交待了,他是按照王曉莎的吩咐做的,視頻也交給了王曉莎,不過他手里還留了一份。」
原容與曲起中指關節,輕敲了一下桌上的文件袋︰「何梁簽字按了指印的供詞以及錄影帶的拷貝,還有報社收到的匿名稿件和照片,全在這里了。」
葉傾瀾打開文件袋,粗略地讀了一遍何梁的口供。正如原容與說的,證據確鑿,看來這事確實是王曉莎主使的。難道說,姚薇和此事沒有關系,是自己誤會了她?
「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地方嗎?」原容與看得出她疑雲未消。
葉傾瀾遲疑了一會兒,決定掠過不提自己對姚薇的懷疑。一來她缺乏證據,二來如今邵文方的事情已經讓她心煩意亂無暇他顧,也不想再在這件事上多花時間。
「沒什麼。」
原容與看著她問︰「那麼,王曉莎你打算怎麼處置?」
葉傾瀾一愣。她不清楚王曉莎是不是已經構成了誹謗罪,假如……,她猶豫了,如果動王曉莎,勢必會牽扯到鄭韜,還有她同父異母的弟弟……
「我想……,暫時先不動她。」
「好,你說了算。」他點點頭,「那家報社已經被查封,賣出去的那些報紙我也派人盡可能地回收銷毀。何梁從電視台辭職了,他的供詞我寄了一份copy給王曉莎。哼,如果她不是太腦殘的話,今後應該會老實點了……」
事實證明,原容與講這番話時,完全低估了女人的報復心。這是後話。
葉傾瀾感激地說︰「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麼多。」
原容與輕輕一笑,又重復了一遍前幾天在電話里說過的話︰「客氣什麼,咱倆兒誰跟誰呀?」
隔了會兒,他忽然湊近一些,仔細瞧了瞧她,皺眉道︰「傾瀾,你氣色不大好,也瘦了些,是不是又遇到什麼難事了?」他停頓一下,言辭懇切地說,「有什麼困難你盡管跟我說,別一個人發愁。」
葉傾瀾望著那雙充滿關切的黑眸,話幾乎到了嘴邊,卻又及時咽了回去——不行,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但這件事不行!邵京他……,不會願意接受任何來自情敵的幫助的……
于是她搖了搖頭︰「我沒事,其實是最近比較忙,有點缺覺。」說完,她抬頭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快到晚飯時間了,我請你吃飯吧?算是感謝你幫了大忙。」她雖然不想和眼前這個人再有瓜葛,但畢竟對方為她勞心勞力做了這麼多,出于起碼的禮數,她也該有所表示。
「難得葉班長你大方一回,我本該好好宰你一頓的。」原容與長眉挑起,眼底嘴角全是笑意,「可惜不巧得很,我晚上有個推不掉的應酬,只好等下回了。」
原容與匆匆告辭而去,前後在她的宿舍只待了半個多小時,連水也沒喝一口。他似乎正在兌現自己的諾言,不再糾纏于她。這樣不拖泥帶水的原容與,葉傾瀾反而有點不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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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三食堂吃晚飯時,李納真興奮地說起了校園最近的新動態︰「傾瀾你听說沒?stephaniehendrick要來咱們學校了,而且還要在大講堂舉行個人演奏會呢!」
葉傾瀾眨了下眼︰「她是誰?音樂家嗎?」
「你呀,真是個孤陋寡聞的井底之蛙!」李納真鄙夷地瞪了瞪她,「拜托你多看點八卦新聞好不好?stephaniehendrick是美國著名的鋼琴家,而且還是個大美人呢!多次被選為全球最美的女人之一。真沒想到e大有能耐請到她!」
葉傾瀾不甚感興趣地嗯了一聲。她知道自己的好友是個徹頭徹尾的「顏控」,看到俊男或者美女就走不動路。只是她有點想不通,作為外科醫生的李納真為何執著于那層表象——再美麗動人的皮相之下,包裹著的還不是同樣的五髒六腑血管淋巴?
「明天就開始賣預售票了,傾瀾,和我一起去听演奏會吧?」李納真提議道。
葉傾瀾搖頭︰「你還是找別人吧,我這人沒音樂細胞,萬一在演奏會上睡著了,丟你的臉。」
「我是想讓你散散心,看你最近沒精打采的樣子連帶我也跟著晦氣!」李納真很干脆地說,「這事就說定了,不許掃本小姐的興!」
李納真吃完飯直接回父母家了。葉傾瀾在返回宿舍的路上接到邵京的電話。自從邵文方出事,邵京就一直住在他父母家照顧母親韓如雲,他們之間只靠電話保持聯絡。
「瀾瀾,我媽今天住院了。」邵京一開口就是壞消息。
「阿姨病了?要不要緊?」她連忙問,心道,果然是禍不單行。
「我媽本來就有點高血壓,這兩天大概因為心里著急,今天早上一起床就嚷著頭暈,我帶她去醫院檢查,醫生建議她住院觀察一陣子。」
「那我明天去看她吧。是哪家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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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葉傾瀾在超市里買了些時令水果便匆匆趕到人民醫院。韓如雲住在三樓的一間單人病房。
自從她進門,韓如雲就沒給過一個好臉色。葉傾瀾知道她心情不好,且因為姜赫的緣故難免遷怒自己,她雖然心里覺得委屈,但臉上還是盡量保持笑容。
她仔細詢問了病情和醫生的診斷,又搜腸刮肚地說了一些寬慰病人的話,韓如雲仍舊愛理不理。葉傾瀾臉上的笑容快要掛不住了,只好轉向邵京,「……邵京你這幾天也累了,以後我和你輪流在病房守夜吧,你也好休息一下。」
「不敢勞駕。」邵京還沒說話,韓如雲已經冷冰冰地一口回絕。
葉傾瀾頓時僵在那里,邵京見狀趕緊打圓場︰「瀾瀾,醫生說我媽的情況還算穩定,晚上不需要人留下守夜,有值班護士照顧就行了。」
「這樣啊……」她勉強扯了扯嘴角。邵京瞄了一眼她帶來的水果,靈機一動︰「瀾瀾,要不你幫我媽削個水果吧,我媽她愛吃隻果。」
「好。」葉傾瀾眼簾微垂,挑了個大個的隻果,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開始默默地削皮。
韓如雲靠坐在病床上,斜睨著眼,無聲地打量正埋頭削隻果的年輕女人。自從第一次見到她,韓如雲就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真心喜歡兒子的這個女朋友。因為在葉傾瀾的身上,有一種她非常熟悉並且非常痛恨的東西。這種東西,她在邵文方的父母身上見過,在邵文方的弟弟妹妹身上也見過——那是一種身為知識分子特有的清高和自以為是。
韓如雲嫁到邵家三十年,從未真正融入過那個家庭。盡管他們個個對她客客氣氣的,但她不是傻子,她自然看得出來,他們打心眼兒里看不起她。因為她不是出身知識家庭,因為她沒有念過大學。
同樣的,眼前的這個女子,就算她放低了身段,就算她在刻意討好,但仍然抹不去深埋在骨子里的那種清高,那種驕傲。想到這里,韓如雲不由從鼻腔里冷哼了一聲。
「听小京說,你去找過姜赫了?他怎麼說?」韓如雲問完這句話,滿意地看到葉傾瀾的手指輕輕抖了一下。韓如雲早已從邵京嘴里知道了結果,但她偏要听葉傾瀾親口說一遍。
葉傾瀾咬了咬嘴唇,只好實話實說︰「姜赫他……什麼也不肯講,他說現在還在調查,不方便討論案情。」
韓如雲冷笑︰「人家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他姜赫倒真行啊,為了自己往上爬,難不成想學包公,也來個大義滅親?」葉傾瀾悶著頭不說話,韓如雲猛地拔高了喉嚨,「我問你話呢!姜赫到底有沒有把你這個妹妹放在眼里?!」
葉傾瀾被迫抬起頭,嘴唇張了張,勉強擠出幾個字︰「姜赫……他也是職責所在……」
她還沒說完,韓如雲騰地直起身子,一個大耳刮子響亮地摑在她臉上。葉傾瀾被打得臉歪向一邊,手中的水果刀當即在她左手食指上割出一道口子,鮮血奔涌而出。
「媽!」邵京驚叫一聲,撲了過去,「媽,你怎麼能——!」
韓如雲手臂一揚,「嘩啦」一下把葉傾瀾帶來的水果籃用力打翻在地,情緒激動地大聲嚷嚷︰「把葉亭和姜致桓叫來見我!我要親口問問他們,他們是怎麼教兒子的?!有這樣對待親家的嗎!啊?!」
「媽,你有話好好說,醫生說你不能激動。媽!」邵京焦急萬分地按住母親胡亂揮舞的手臂。
葉傾瀾用右手拇指堵住食指上的血口子,神情木然地呆立在原地。這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被人掌摑,偏偏連還手的余地都沒有。她生性要強,但這時刻心里實在苦澀難當,眼角不禁滲出了些許的潮意。
韓如雲恨意難平地狠狠瞪了她幾眼,這才轉過頭對兒子說︰「小京,你爸爸這次要是有個好歹,這個女人,就休想進我們邵家的門!看我饒得了她!」
「媽,你快別生氣了,感覺怎麼樣?你的血壓……」邵京此時的注意力全在他母親身上,葉傾瀾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倆母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失陪一下。」說完,她轉身快步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