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征詢他的意見,兀自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挺然指下,如按琴弦。脈搏緩慢,是為寒證。寒則凝滯,氣血運行緩慢,脈遲而有力為實寒證。陽氣虛損,無力運行氣血,脈遲而無力,為虛寒證。而且,邪氣亢盛。她不動聲色。
「福伯,去為公子沏杯茶吧。」他說。
「是小人怠慢了,這就去。」
「我見王府就福伯一個人,一直是他在照顧你的起居飲食麼。」她狀似不經意的問。
「嗯,不會是他。母妃自小就是他照顧的,母妃逝後,他便來我這,不願離去。」他的語氣極淡,听不出悲涼。
對他的境遇,她略有耳聞。自他**于行後,他的父皇便冷落了他,對他的事不聞不問。隨後,母妃失寵,更是讓他受盡宮人的冷眼。自他十八及冠,先皇便封他為容華王爺,讓他早早搬離了王宮,不顧他的生死。許是,臨死,良心發現,自覺虧欠了這個小兒子,才為他尋了慕容家這個庇護。
「平日里,是誰替你看的病。」
「都是老病癥了,也就宮里的太醫每月來例行把脈問診。偶爾開些新的藥方子。」
「藥也是來自宮里的太醫院咯。可否給我看看,那些老家伙開的藥方。」
「嗯,藥方,福伯都有收著。你在懷疑什麼?」他用手推動輪椅,來到書架前,自一本佛經間取下一疊夾著的藥方。遞給慕容希。他也不知道為何會相信眼前之人,還如此配合他的治療。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大抵是投緣吧。他如是想。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你中毒了,量下得極小,不仔細看,很難察覺。為你看病的每次都是同一個太醫嗎。」她翻看著藥方。都是一些治標不治的藥,這些庸醫。倒是沒有發現什麼有毒成分。她又嗅了嗅方才福伯端來的那碗藥。手指蘸了蘸,放入口中,試了試。有毒性的中草藥487種,治療量與中毒量接近,超量使用可致嚴重後果的毒藥50種。含馬錢子的藥,使用過量會引起神經系統損害。而有些藥方的馬錢子含量在遞增,雖然是幾錢的量,也足以讓他再也站不起來。
「有想過你還能站起來嗎。」
「這麼多年,習慣了。」他的語氣,依舊淡若燻風。
「如果,我能幫你呢。」她又問。
「就是因為這麼多年,你甘心嗎,今日你所面對的一切,本不該是這樣的,如果,我能幫你站起來,你當如何?」
「為什麼幫我。」他有些不解。
「你對我的事如此清楚,我卻連你的姓名還未知曉,還真是不公平。」他又語帶戲謔說道。
「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慕容……」希字生生剎住。
「額,在下的娘親,一直盼個女兒,又喜歡木芙蓉花。遂在我未出生之時,就想好了若為女兒,便取木芙蓉的蓉字。不料生了男孩。便去草字而取容。不料,冒犯了王爺的名諱。是以,在下姓木名容。」她瞎掰了一通,只盼他被糊弄過去。
「是麼,你的名字倒有趣。」他唇角微揚,如溫潤的玉散發清淺的光澤。
「所以呢,幫我是為了什麼。」
「自然是為了賞金。你知道我們木姓是北國的人,我不過雲游到此。身上的盤纏用完了。又恰巧看見了皇榜。就想來試試。」
「還真是誠實,連句客套也不屑。」
「能為王爺治病是小人三生修來的福分,你想听到這句麼。」她們慕容家是倒了八輩子霉,才會攤上這麼一位病王爺。
「呵,如果由你說出,听著蠻悅耳的。」
「是麼,我該不該說是我的榮幸呢。」她嘴角一撇。這廝腦子怕是受刺激過多,不大正常。她得速戰速決,爭取早完事。
「你的雙腿拖了十幾年了,要治好,十分棘手。我只問一句,你願不願意讓我幫你治療。」
「我信你。」
「你大可不必答應的這麼快,我先把幾個步驟說與你听。首先,須得用力震斷所有的筋骨,然後,再逐個關節接上。光這前面兩步就令人痛不欲生。最後,便是等待新的筋骨重新長出來。在長達一個月內,新肉生長,你所要忍受的痛癢,是難以言喻的痛楚難耐。它甚至會讓人喪失理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這麼說,不是讓你知難而退,而是有個準備。你考慮一下好了。」
「那麼十幾年都過來了,我還有什麼是不能忍的。」他想起母妃死時的慘狀。他痛恨自己是那般的無能為力。甚至沒看她最後一面。是該為她做點什麼了,至少不能讓她為他擔憂,不是麼。
「如此甚好。未來一個月,我會時常來王府。若是有事,就讓福伯去晚南街的劉記米鋪找掌櫃。額,那是我的遠房親戚表叔。」
「好,我記下了。」
「借你筆墨一用,我要重新為你開些藥。宮里送來的藥倒掉就好。你所需的藥,我會命人送來。更重要的一點,這些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他低頭研磨,她俯身揮毫。一切看起來是那麼不正常,一切又是那般自然。
自慕容希離開後,福伯自暗處走出,步履不似平日所見的遲緩蹣跚,穩健而有力。
「王爺真的相信木容嗎。」
「信,為何不信。他是慕容家的人。只是,不知出于什麼,他有意隱瞞身份。」他唇角輕扯,琉璃藍的鳳眸幽深而犀利。
「王爺是如何得知。」
「他說姓名為木容時,話語間有所保留。又自稱北國人,光是面容,頗有幾分似北國人的粗獷。但身形比北國人矮小。再者,他既說自己是因為盤纏用盡,為了賞金而為我看診。又怎麼派人給我送藥,還讓你去米鋪尋那個掌櫃。不覺得前後矛盾麼。」
「慕容家為何會幫助王爺,是看在先皇的份上麼。畢竟先皇和慕容老爺曾經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福伯如是想。
「呵,是這樣麼。」那個人有管過他的死活嗎。沒有價值的東西,那個人會在乎嗎。而那個人都不會在乎,旁的人呢?
「那木容想必是慕容家的四公子吧。」四公子的醫術一向是有目共睹的。王爺的足疾定可以治好的,這樣明妃地下有知,也總算可以安心了。
「看他的年齡不像,若我沒猜錯,該是慕容家的小十一,慕容希。」
「慕容希?」他是如何也不相信的。每每路過市集,所听到的都是此人如何的頑劣不堪,不學無術。王員外娶八姨太,他跑去搶親;又當街戲弄禮部侍郎家的公子。還有什麼為听蘭舟畫舫的青青姑娘的曲子而一擲千金。總之,關于他的事三天三日也說不完。是老百姓茶余飯後的談資。
她推開王府的大門。晌午的艷陽,直打在她身上。讓她產生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外頭看容華王府,紅牆碧瓦,飛檐斗角,那般光鮮。內里的破落,有幾人看見。皇家之人,當真是無情吶。
方才,她開的藥方不過是清除他體內的毒素。若想雙足能夠自由走動,還需一味草藥做引。那草,她曾在師父的一本醫書中提到過,那書中提到三竺草生長在集聚四惡的法苑珠林。四惡︰一破戒;二疑網;三見邪;四慳吝。她從未听過世間有這種地方,更未見過這種草藥。但醫書既有記載,興許存在也未可知。就是不知是否能在師父的草廬找到,他老人家的草廬藏藥,品種不可謂不豐富,尋常到民間煙花之地的姑娘用的藥,機密到歷代皇帝偷偷使用的壯陽藥,他老人家都有收藏。至于這些他是怎麼得到的呢。說來,又是她慕容希的一番血淚史。至今想來,某人依舊咬牙切齒。
自兩年前,師父和阿狸失蹤後,她就極少上山了。只是吩咐扶搖、扶疏來打掃清理一下。其實她不說,她們兩個也會這麼做的,雲墨雖只她一個徒弟,也會指點扶搖、扶疏一二。是以,她們早把雲墨當師父一樣對待。
這里的一切都沒怎麼變化。荼蘼花依舊每年花開絢爛。阿狸的小吊床在樹間隨風輕搖,雲墨的那管紫竹桿和魚簍安靜的擱在牆角。想必是細心的扶疏,時時勤擦拭,沒讓它積灰。
草廬里的醫書、藥瓶排列安放整齊,煉制藥丸的爐里還有柴灰,仿佛所有的東西都是按主人離開前的樣子擺放。她一個藥櫃,一個藥櫃的翻找。忽然看到一瓶三七、紅花、白芍、牛膝、沒藥、**、五靈脂等中草藥配伍而成的活血化瘀膏。初練武那會兒,她常常受傷。睡夢中,總聞到一陣淡淡的清苦藥香和紫檀香,醒來,淤腫全消,想必是托了這藥的福。
翻遍每個藥櫃,始終沒找著醫書中描述的三竺草,莫非只是傳說。可是草廬里的每本醫書都是雲墨親自著述的。他會無聊到把傳說中,不存在的草藥也記錄其中嗎。
她一番冥想,覺得這確實符合某人的行事風格。她現在連三竺草的存在與否都未知,又無法找到師父雲墨當面問上一問。還真是無從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