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初放便是清晨。
渭城的夏天沒有江南那種濕漉漉的感覺,少水少雨的地方,一年四季都籠罩在干燥的感覺之下,尤其是一旦到了夏天,這種干熱熱的感覺就會更甚起來。
清晨是難得的好時候,太陽還沒有那麼毒辣,只是帶了一些溫暖人心的熱度,照在人身上是暖洋洋的舒坦。
茶樓外面也被這種清晨弄的熱熱鬧鬧的,慣于起早的人們早已行動起來,街邊的小販已然爆出了今天第一鍋的糖炒栗子。誘人的帶著熱度的香氣開始在整條街上彌漫,讓人有了些興致勃勃的精神。
手里的茶是煮龍團,好不好的鄭丹青不敢品評。
畢竟在後世,他習慣了喝龍井普洱之類的茶品,這樣煮茶湯又往里放一下鹽巴、蔥花的茶水,他總會喝著喝著就誤以為自己在喝湯……
多少有些奇怪,鄭丹青看著茶盞搖頭笑了一下,放了下來。
「倒是奇怪,怎麼你們中原人還有不喜歡喝茶的麼?」對面的阿普拉很細心的注意到了鄭丹青的動作,一臉好奇的發問。
他原本正在努力對付著面前的灌湯包,包子皮已經被他剝開一個小口子,熱騰騰的氣息正在洶涌的從中涌出。
這里的灌湯包自然說不上多麼的正宗,只是往來客商帶來的稀罕玩意兒,慢慢的倒也有了些本地的食客來品嘗,聊勝于無罷了。不過對于阿普拉這種外口來的商人,自然還是有幾分吸引力的。
阿普拉明顯很著急吃的樣子,不停的向著包子吹著氣,時不時的還把嘴湊上去試一試熱度,真有些抓耳撓腮的感覺。
眼前的阿普拉穿著跟中原漢族沒有什麼區別的衣服,畢竟是盛唐氣象,周遭的番邦蠻夷都虛心的學習中原文化,像阿普拉這樣的外族人,在渭城都不算罕見,更不必說在長安洛陽了。
萬國衣冠拜冕旒,到底是一片盛唐。
阿普拉大概是弱冠的年紀,跟後世的藏族人類似,他的五官立體明顯,頭發也是黑色的,但明顯與中原漢人不盡相同。
大概是長期在遼闊山河生活的原因,他的肩膀很寬,身子骨十分精悍,卻不給人臃腫的感覺。
他的身上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活力,一雙眼楮里總是帶著滿滿的求知欲,仿佛世間萬物他都想要去了解一般。
可是不管怎麼看,阿普拉跟鄭丹青印象中那些沿街騎馬文質彬彬的狀元們,都有著不小的距離。
阿普拉身上的書生氣也沒有濃厚,這樣的人物要去考狀元?實在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鄭丹青也知道,在這個時代,外國人來考進士、做官並不是沒有先例的。
時間若是再往後推一些,有一個名叫阿倍仲麻呂的日本人,不僅在中國的朝堂上做到了左散騎常侍安南都護,甚至還與詩仙李白私交甚篤。
只是眼前的這個阿普拉,怎麼看也不像做官之人的樣子。
「阿普拉公子果真要去洛陽考狀元麼?」沒有回答阿普拉的話,鄭丹青反而轉問了別的問題。
「嘿嘿,我騙他們的。」阿普拉沖著鄭丹青擠了擠眼楮,終于拿起包子狠狠的咬了一口,心滿意足的搖頭晃腦起來,邊吃邊道,「你們中原人都說什麼‘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我阿普拉不過十九歲,又是個吐蕃人,要是真的能考中你們的進士那都是稀奇古怪的事情了,更何況是什麼狀元?」
阿普拉還是多少被燙到了舌頭,急忙喝了兩口茶水,又偷偷的對鄭丹青道︰「其實我的確是要去考試啦,不過考的不是進士科,也不是明經科。」
「哦?」這一次,鄭丹青倒是有些好奇了,「閣下要去考哪一科?」
唐朝的科舉制度他略有耳聞,也知道現在的科舉並不像後世的八股,把讀書人局限在了框架之中。但具體的,除了明經科和進士科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什麼科目,鄭丹青就不是特別清楚了。
「哈哈,我還能考哪一科?」阿普拉拍了拍自己結實的胸膛,「我是要去考武舉人的。雖然是皇帝陛下去年新設的科目,不過應征者仍舊如潮啊!但我還是有信心考中的,畢竟我們吐蕃人,從小就在馬背上長大的,跟你們中原人相比總是有優勢。」
原來現在已經有了武舉人考試,還是去年設立的,女皇的魄力果然不小。
阿普拉說的開心,吃的也開心。
眼見鄭丹青不再喝茶,他索性將茶壺也拿到了自己手邊,半點不客氣的給自己倒茶喝。
「喂,小二哥,再給我拿一屜灌湯包上來。」眼前的包子吃了一半,阿普拉又要了一屜,又對鄭丹青道,「你也吃啊,別跟我客氣。」
鄭丹青搖頭笑道︰「我已經飽了。」
明顯感覺到自己對唐朝的科舉制度了解太說,鄭丹青不急著離開,轉而開始從阿普拉嘴里套話︰「武舉人這事情我略有耳聞,卻不是很清楚。你們都考什麼科目呢?」
「什麼都有啦,」阿普拉很熱心的解答起來,「騎射、步射、平射、馬槍、負重摔交一應俱全……嗯,其實跟你們文人的考試都差不多,你們不也是嘛,各種明法科、明字科、明算科的都有嘛!哎,那些東西我一听就頭大,尤其是明算科,我老爹總是讓我好好學打算盤,說什麼家學淵源我肯定一學就會。我呸!老子一看那算盤珠珠就頭疼,還明算科那!」
這個阿普拉可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鄭丹青听到「明字科」的時候,心中便是微微一動,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但具體這個明字科是怎麼一回事,鄭丹青卻不是很清楚。若是直接問,不免會讓阿普拉心有疑惑,反而不好解釋。
正想著怎麼旁敲側擊的詢問一番,卻听阿普拉繼續炒豆似的道︰「其實我就說我老爹孤陋寡聞才是,武舉人有什麼不好的,雖然去年剛剛第一屆,可是去年的獲了武舉人稱號的那個家伙,可是直接就在兵部任職了哎!怎麼說也是一年一度的常科,朝廷不可能不重視的嘛!再說了,明算科明字科這種算什麼啊!根本就沒有人重視嘛!出去說一說都沒什麼意思,別人都懶的給你樹大拇指的!就像明字科的話,考中了也不過是去各個地方當一個刀筆吏,也只有考前三名的家伙才能留在皇宮里頭。明算科也差不多啊,就算是給皇家當個賬房先生,那也仍舊是個賬房先生,切,有多大的意思似的……」
得,鄭丹青也不必再操心怎麼旁敲側擊的詢問了,阿普拉直接把他想知道的關于明字科的問題,都說了個七七八八了。
看他嘟嘟囔囔明顯對自家老爹不快的樣子,鄭丹青不禁微微一笑,又問道︰「你們武舉人的考試是什麼時候舉辦?跟明字科、明算科差不多麼?」
「嗯,差不多,都是九月初考,也就是前後吧。」阿普拉又接著道,「考武舉人也跟明算科一樣啊,也不用有什麼出身、推舉之類亂七八糟的事情,只要直接去考就好了,簡單的很那!也就是現在考的年頭還短,大家都不大知道罷了,要是過兩年啊,恐怕去考的人越來越多了,想要考上就更難了!」
「嗯,競爭力會大了一些。」鄭丹青淡笑著道。
「對對!沒錯!這個詞用得好啊!我還是頭一回听說那!」阿普拉拍著大腿笑道,「是這麼道理,競爭力就大了。所以啊,我這回就偷偷模模的跑了出來,趁著老爹沒有發現,我就神不知鬼不覺的考這麼一個武舉人出來!嘖嘖,哼,要是大唐第二任的武舉人是吐蕃人的話,我阿普拉也算是給吐蕃人揚眉吐氣了!咦,對了!」
阿普拉總算是覺察出了些什麼,眨了眨眼楮好奇的問道︰「你問的這麼詳細,難道也是準備去洛陽考試的麼?」
「沒錯,」鄭丹青微微一笑,順水推舟,「不過我倒不準備去考什麼武舉人,只要能夠取上明字科的一員,然後去某個府上當個刀筆小吏也就滿足了。文字首發。」
「啊……」阿普拉明顯有了些尷尬,又是臉紅又是撓頭的,「那個,抱歉了,我剛才不知道你要去考明字科的,還把明字科好一頓數落來著……那個,我……」
「沒關系,阿普拉公子說的原本就是實話嘛。」鄭丹青覺得眼前這人單純的可愛,不免心生好感,「我原本也就只是會寫兩筆字罷了,人盡其能而已。」
此時,第二屜灌湯包也被小二拿了上來,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阿普拉大大方方的從懷中模出三十個銅錢來,交到了小二手里︰「這位郎君的錢也算在我的賬上了,要是有余的話就不必找了,你自己留著吧!」
小二聞言卻什麼都不干,說是二人一共花了十七錢,剩下的錢太多了,他堅決不肯收。
「你別鬧,留著給你家女圭女圭納個鞋底兒什麼的,要不然的話,就算我日後考上狀元了,也不找你去我府上伺候了!」阿普拉半玩笑的道。
小二這才不再推辭,也笑著道︰「那小的就預祝阿普拉大爺旗開得勝、獨佔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