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之所以是貴人,很多時候,不在于他在路上要乘坐八匹馬拉的車,也不在于他隨手一揮就有多少的銀錢灑地。
貴人到底是不是貴人,更多的時候,不在于外在的排場與豪奢,而是在于細節上的斟酌與完美。
就像是再怎麼附庸風雅的暴發戶,家宅之中總是帶著幾分銅臭的味道,給人遞拜帖的時候,仍是喜歡用燙金的箔。
西方有諺,大意是說三代方才出一個貴族,此言並不虛。
人與古玩等物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愈久彌香,外面的包漿也就更加醇厚內斂,那些突兀的賊光與鋒芒,也會隨著歲月的沉積或身份的變遷,而慢慢的褪去,只留下幾分溫潤的味道來。
古人說君子如玉,養玉這種事情,自然不是一天兩天能夠達成的。
董家酒樓的包間說不上寬大,卻足夠雅致。若是開窗,窗外面對的並非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而是飽含傳說的洛水與天津橋。
此時雨落依舊,隔了窗子去瞧,雨絲隨風斜斜的飄落進洛水當中,有的便軟綿綿的依附在荷葉上,蹦蹦跳跳的積成露水,直到水積得太多太沉,荷葉忍不住歪了腦袋,方才咕咚一聲滑落進洛水當中。
風雨里總會參雜著一種味道。若是春天,泥土的香氣會濃郁一些。夏秋之後,便多是花香與一種清涼單純的水氣。入冬之後雨落很少,若是有,便帶著幾分蕭瑟的感覺,氣味上卻是清爽淨冽的讓人為之一振,只覺得一口吸進肺子里,都滿是冰霜傲骨的感覺。
彼時正是盛夏,濃郁的水氣帶著荷葉的香味隱隱約約的從窗外飄散進來,將屋子里高貴的燃香沖淡了幾分。
這種香料,在城北上東門附近的興藝坊里,一枝就要賣一千錢。眼前的這位貴人,竟然輕描淡寫的點著,又開著窗子去沖淡它。這樣的舉動,要麼是附庸風雅之人焚琴煮鶴。要麼是這位貴人,真的不把小小的一千錢放在眼里。
阿普拉冷汗越流越多,渾身上下都開始打顫。
「雨打荷葉的聲音真是動人啊。」女子開口說話,若有若無的一聲嘆息。
她說話的聲音很有些意思,帶著三分小鳥依人似的柔媚,其間又夾雜著三分母性的溫和,剩下的四分,卻是一種直透人心的威嚴,仿佛每一句話都有命令的味道醞釀在其中。
她既然開口,房間中就沒有人再敢說話。
護衛們並沒有將放在鄭丹青與阿普拉脖頸旁的刀刃拿開,卻不敢再多加詢問,只凝神屏氣的立在一旁,安靜的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食案上有酒,酒香卻在這個房間里完全被掩蓋住了,並不惹人注意。
女子給自己斟了一杯飲下,遞給身旁的男人一個眼神,男人微微躬身,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自斟自酌。
「戩郎,做首詩吧。」女子用慵懶的姿勢,極為小幅度的伸了個懶樣,華貴的樣子,像一只貴族養的貓兒。
「喏。」男子恭敬的應下,抬頭去瞧窗外的景兒,勉力思索著。
香爐中的香還剩下兩指的寬度,貼身的婢女知道貴人的習慣,這時候輕手輕腳的上前,重新點上一根新的,舊的那一根,隨意扔到了一旁。
香氣再度裊裊起來,伴著窗外偶爾吹進的風,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美感。
到底是一擲千金的享受。
男子沉吟已畢,修長的手指撿來食案上的一根竹箸,敲打起酒盞來,吟道︰「雨落驚菡萏,風吹醒玉人。誰知東流水,何處歌洛神……拙著淺薄,怠慢公主雅興了。」
女子吃吃一笑,抬頭去看男子的下巴,伸手輕捏了一下︰「油嘴滑舌的東西,你這是贊美本宮麼?」
男子笑而不答。
貴人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輕輕的嘆息卻又毫無哀愁的搖頭︰「可惜了,荷葉入秋之後便難看的緊了,留之無用。其實人也差不多,尤其是女人,一旦人老珠黃,任憑旁人再怎麼違著心意去贊美,也改變不了本質上的東西。」
貴人輕輕觸踫自己姣好的面頰,仿佛正在為其緩慢的枯萎而哀愁著。
貴人這番話,男子不敢接,旁邊的婢女們不敢接,持刀的護衛們更加不敢接。
雨打荷葉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分外清明,一種沒有實質的凝滯感開始在房間里蔓延,仿佛一雙雙無形的手,遏制住了每個人的呼吸。
貴人環顧房中的這些下人,于是人們一個個低下頭去,不敢與其對視。
貴人覺得有些無聊。
從十幾歲開始,她就覺得生命十分無趣,到得現在,一切活著的東西,只讓她覺得更加無聊。
對她來說,世間的一切美好,都不過是鏡花水月的泡影。
就像是男人女人,玩過了有了樂子便不再有趣。又像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利益焦灼之後,就可以如同路人。
更何況是所謂的春花秋月,譬如這荷葉,翠碧不過幾個月的短暫,轉眼間便腐朽成了一片惹人厭惡的枯荷。
高處不勝寒,越高的地方,越讓她覺得周遭的一切都那樣不真實。似乎只有權力是繩索,她只能死死的抓著它,就像溺水之人扎住稻草一樣,明知毫無用處,卻也要掙扎一番。
不是悲哀,只是最簡單,最原始的本能。
貴人淡淡一笑,笑容里帶著一種摧毀的味道。
「留得殘荷听雨聲,入秋之後的荷葉,倒也不是全無用處。」
陌生的聲音傳入耳中,女子微微挑了眉去瞧,這才注意到,那兩個闖入自己包間的男子,竟然長得不錯。
尤其是開口說話的這一個,眸如點漆,豐神俊朗,看起來年紀應該不大,卻也身材欣長高挑,最難得是帶著幾分溫潤如玉的君子氣,不讓人厭煩。
不過更讓她驚愕的,是這少年竟然敢與自己對視。也不知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年少輕狂好逞強。
「閉嘴!這里哪里有你說話的地方!」
刀鋒還在脖子旁,後背上卻挨了侍衛刀柄的一下子。鄭丹青只覺得有些難受,不無怨懟之心的無奈看了阿普拉一眼,畢竟這一場禍事,都是這個家伙造成的。
阿普拉現在卻沒有什麼同鄭丹青打趣的心思,一身冷汗流的是飛流直下三千尺,渾身抖得如同篩糠。
他是聰明人,在京中行走的又多,此時通過周遭的觀察,以及房中兩人的對話,已經大概猜出了貴人的身份。
想起貴人名聲在外的心狠手辣,阿普拉早已經嚇的面色慘白,冷靜二字完全被拋之于腦後,哪里還有鄭丹青這份心思。
相比之下,鄭丹青心中的負擔卻小得多了。
他並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雖然也從對方的對話中听到了「公主」二字,但身為千年之後的靈魂,仍舊對于這兩個字缺乏這個年代人所擁有的敬意與畏懼之意。
在他眼中,貴人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姿色是好的,氣度也是好的,只是世界觀稍顯悲觀而已。
于是他開了口,畢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把自己的命運交托到別人手里,鄭丹青並沒有這樣的習慣。
說話,只是為了給自己找一條路。
「留得殘荷听雨聲……」果然,貴人低聲重復了一遍,嘴角揚起幾分笑容來。
她直起了上身,不再那樣慵懶的躺著,斜睨了身旁的男子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戩郎,你這回可妄稱才子了。人家無名小卒的一句詩,就已經勝過你太多了。」
男子似乎被貴人這樣一個眼神瞧得痴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苦笑道︰「原本就是班門弄斧,為公主尋開心罷了。」
他又看了一眼鄭丹青,微微一笑,道︰「這樣的句子,倒不像少年人寫得出的,若是寫出了,便不該是無名小卒。這位小郎君,敢問高姓大名?」
鄭丹青淡淡一笑︰「不敢,在下鄭丹青,的確只是一個無名小卒。文字首發。」
「哦?」男子挑眉一笑,淺淡的表情,卻做出幾分令人心悸的風致來,果然是一名美男子,「公主您瞧瞧,如今無名小卒都已經勝過下官太多,公主還不許下官告老還鄉麼?」
這話說的有趣,二十多歲的男子,竟嚷嚷著要告老還鄉。
貴人聞言只是笑,並不答話,一雙秋瞳轉而在鄭丹青與阿普拉身上流轉。
鄭丹青坦然而視,驚了他身後護衛,于是後背上不免又挨了一刀鞘︰「公主之尊,豈容你刁民直視麼!」
「沒事,你讓他抬頭,本宮好生瞧瞧他。」貴人懶洋洋的開了口,微微揮手,護衛們便將出鞘的刀鋒從二人脖頸旁移開。
阿普拉仍舊渾渾噩噩的,身子不听控制的抖著。
貴人雍容的起身走到鄭丹青身旁,仔仔細細的打量著他。
「少年就是少年,皮膚可真好啊。」貴人微微一笑,抬手摩梭起鄭丹青的面頰來。
鄭丹青一怔,下意識後退,卻撞上了護衛的軟甲,一步也退不得。
心中不免微微無語,心想早就听說唐風豪放,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對方一個公主,竟然也這樣肆無忌憚的在朝廷官員面前**少年……
自己撞上的這位,到底是哪門子的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