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的絹布歷來極為講究,寬三尺,長短隨著取上榜的人數加以裁定。
為了彰顯取中者的榮耀,大榜的勾邊用的是皇家專用的騰龍紋,華貴異常。當然,自女皇登基之後,這騰龍也就依例換成了飛鳳,氣勢不但不減,反而在女皇親自的挑選下更顯出幾分恢弘的氣勢來。
榜上的字也素來講究,用的是最工整雍容的端正楷書,每個字九寸大小,取得是「長治久安」的諧音,寓意吉祥和泰。
有機會書寫榜單自然也是一份榮耀,除了偶爾御口指定之外,這大榜的書寫者去歲明字科的榜首。
毫不懷疑自己實力的王致和,理所當然的認為,明年這一份榮耀,必定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隨著榜單徐徐展開,王致和心里愈發平靜。
既然連榜單尾部的幾個名字里都沒有鄭丹青,那麼,這一場賭約,他已經贏定了。
三十萬錢,對他來說並不是小數目。
王致和面帶微笑懶洋洋的想著,等拿到錢之後,是不是可以去田流坊包一個紅倌兒……畢竟自己這麼大了,還從來都沒有親近過女人。
想到這里,王致和覺得自己又是興奮又是害羞,一張少年的臉蛋漲得紅紅的,無法掩飾。
王致遠嘆了一口氣,拍了他的肩膀,沖著他輕輕搖頭︰「所謂涵養,輸不可頹唐矢志,贏不可驕縱狂蕩。」
「我知道了,二哥。」王致和沖著他微微躬身表示受教,深吸了幾口氣,稍稍壓抑了一下流露在外的情感。只是內心的躁動卻是無法輕易安慰的,他實在是覺得十分興奮,甚至不由自主的想到,這件賭約的事情,日後一定會隨著自己的名字流傳開來,作為自己年少便有識人之能的最好見證。
嘴角的笑意仍舊揮之不去,王致和覺得,自己現在真想好好感謝一下那個沖動的胡人,竟然平白給了自己這樣一個好機會。
側了頭在人海中尋找,果然,那胡人的臉色一派蒼白,至于那胡人身旁的鄭丹青……
王致和蹙了眉頭。哼!倒真是個臉皮厚的家伙,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仍舊能面不改色心不跳麼?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馬上,自己的名字就會出現在榜首,而鄭丹青這三個字,也會變成整個洛陽城中老百姓們嘲諷的對象!
一個恬不知恥、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跳梁小丑而已,竟然敢在自己面前三番四次的游蕩叫囂!
我今天就給你好好上一堂課!
終于終于,整個明字科的大榜展現出來。
王致和毫不意外的看著榜首出現了自己的名字,手中折扇一展,剛瀟灑的扇了兩下,王致和整個人連同臉上的笑容就僵在了那里。
他眨了眨眼楮,有些不敢相信的再去細瞧。
第一名的榜首的確是自己的名字,可是……王致和緊緊的抿了嘴角,面色有些發白……緊鄰著自己名字,本榜第二的名字,竟赫然是「鄭丹青」三個大字!
人群在這時候哄然大嘩,把周遭樹上的鳴蟬嚇的都不敢再出聲了。
幾條街之外的人都開始沖著這里指指點點,在外圍打听的家伙們越來越多,四周圍起來的人也愈發稠密了。
要是這時候有人站在明堂的頂層往這邊瞧,定然會看到一個個人影,像是受到了磁鐵吸引的小釘子,從四面八方漸漸匯聚到這邊來。
隔著一條街,武舉人的放榜也已經完畢,除卻幾個落榜失意無心再去顧念他物的落魄子們,其他的人這時候也都已經漸漸的圍攏了過來。
人們自來熟似的四處閑聊,最新的消息不斷從里面幾經輾轉流傳到外圍人們的耳朵里,「鄭丹青」、「王致和」的名字不停的在人們口中出現著。很多人還是覺得听著不夠過癮,見縫插針的往里擠,自然少不得引出幾聲謾罵來。
不少特殊職業的家伙們也在這時候看準了機會,偷偷模模的擠進人群開始小偷小模,失手被發現之後,才悲催的發現自己已然被擠得出不去了,于是少不得被人一頓痛打,準備一會兒送官。
還有一些心術不正的家伙專門往女人堆里擠,最終卻不免被一堆粉紅鞋底拳頭鬧哄哄的揍了出來,間或還有不讓須眉的罵娘聲傳來。
真是一場分外有趣的熱鬧。
阿普拉的一張臉已經笑得開了花,甚至興奮的有些滿臉通紅,像是剛剛灌下了兩壇子烈酒似的。
他站在人群當中,不斷的沖著四周拱手答謝。
要是不知道的人來看,恐怕還以為他才是今朝明字科的頭名了。
旁邊的王致和已經又氣又驚,一張臉從白變黑又從黑變白,難看的厲害,再也不復方才的氣度。
他看著周遭百姓們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的手,听著耳中偶爾傳來的嗤笑之聲,這才明白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忍不住想到日後自己的名字會被人恥笑,王致和差點直接暈了過去。
好在王致遠從身後扶住了他,嘴里一張一合焦急的說著什麼。
王致和只覺得腦子里嗡嗡的听不到,卻忽然想起了什麼,于是大喊起來︰「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這榜單有問題!絕對有問題!我不相信!」
他這聲音喊得撕心裂肺,直跟死了親人一樣,倒是把圍觀百姓的喧鬧聲降低了不少。
他這話讓放榜的官員面色一白,上前一步叱道︰「放榜之時焉得說如此胡話?這明字科的大榜,是主考官帶領著五位考官日夜辛勤評判而出的,這位貢生要是覺得這一場科舉有所舞弊,有證據的話,也要往洛陽府投案去!在榜前如此喧囂,難道真不怕這話傳到司禮丞高大人的耳朵里,奪了你這一次的成績麼?」
阿普拉聞言更是樂得不行,沖著不遠處的高戩挑了挑眉毛。
鄭丹青也不禁對高戩低聲笑道︰「高大人好大的名聲,不必親自出馬,就有人幫著正名了。」
「別笑我了,說到底我不過就是個小小的六品官,放在神都里不過就是個小石子,也就是抬出我的名字騙騙老百姓罷了。」高戩搖頭笑著,他又看了一眼大榜上鄭丹青的名字,笑道,「恭喜鄭賢弟,金榜題名。」
鄭丹青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淡笑著拱手︰「更要多謝高大人錦上添花。」
高戩聞言笑的愈發深邃了︰「鄭賢弟果然是個極聰明人。」
他們的對話還沒有來得及更一步深入,就听那邊「啪」一個響亮的巴掌就此響起。定楮去瞧,王致和的臉上赫然浮現出一個巴掌印,而他的兄長王致遠不知何時走到了前面,沖著那放榜的官員一揖到地,極有風度的道︰「大人恕罪,舍弟年少輕狂,口無遮攔,並非是當真這個意思,還望大人海涵。」
官員甩袖冷笑,只淡淡的打量了兄弟二人幾眼,道︰「二位好自為之,若是本官再听到有人這樣說話,可就要稟明司禮丞大人,嚴懲不貸了!」
說罷,也不等待王致遠的回話,帶人去了。
王致和被兄長一個巴掌打的有點發懵,這時候捂著臉眼淚汪汪的看著他二哥,目光里帶著幾分不甘又帶著幾分可憐。
明顯看出了自家弟弟的退縮之意,王致遠叱道︰「就會給我惹麻煩!父親說過什麼?君子要言而有信!今日這場賭約,你既然敢賭,就莫要怕輸!跟我過來!」說著,便一把抓住了王致和的手腕,半拖半拽的帶著他走到了鄭丹青身前。
不知為什麼,王致遠先沖著高戩躬身一揖,這才對鄭丹青道︰「這位公子,在下與舍弟日前都沖撞了閣下,還望閣下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文字首發。」說罷,便沖著鄭丹青一揖到地。
此人倒是拿得起放得下,頗有幾分大將風度。
鄭丹青覺得有幾分欣賞,這時候連忙伸手去攔,將他扶起,笑道︰「不必如此,令弟少年英才,有幾分傲骨也是應該的,我鄭丹青從未將其放在心上。」
「多謝寬宏!」王致遠沖著他點了點頭,又一把將王致和拽到鄭丹青面前,叱道,「你既然賭輸了,應該做什麼?」
王致和一張臉上又紅又白風雲變幻了半晌,一雙眼楮緊緊的盯著自己的鞋尖瞧,雙唇抿得死死的,分明擺出了幾分鐵骨錚錚的意思。
鄭丹青看著好笑,搖頭道︰「不必了,賭約而已,只當一場游戲就是,無須認真。」說罷,沖著阿普拉和高戩笑道,「大哥、高兄,咱們走罷。」
「慢著!」有些意外的,這次開口叫住鄭丹青的卻是王致和本人。
他一副害羞忍辱的表情,忍了又忍,臉紅了又紅,這才狠狠的攥著拳頭跺了跺腳,咬牙切齒的沖著鄭丹青一揖到地︰「在下泰州王致和,願賭服輸!之前言詞都是我胡說大話,不識英雄,鄭、鄭公子你就當我放了個屁吧!」
說罷,終究是再無臉面見江東父老,一轉身鑽進人群,再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