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愉易逝,苦痛難捱。
這世上萬般事情,說到底,似乎都逃不開這八個字。
王致和金榜題名,原本這時的心境應該屬于前者,偏生眼前諸事莫名其妙的一個逆轉,咬牙切齒、含羞忍辱之後,後續的這些日子他就變成了苦痛難捱的結局。回客棧之後王致和就病倒了,自公職分派之前,整個人就如同銷聲匿跡了一般,再不像前些日子,動不動便以一副惹人厭煩的樣子出現在人前。
高戩原本準備同鄭丹青、阿普拉一道去田流坊慶賀的,但兩人因為武崇訓的事情反復推辭,不免讓高戩微覺詫異。但鄭丹青他們不說,高戩便也不問,索性換了地點,請他們去自家宅中飲酒一敘。
入夜之後的洛陽城依舊熱鬧,尤其是在夏日,天色擦黑之後多少酒樓茶肆才剛剛迎來了一天里最熱鬧的時光,辛勤工作了一天的百姓們,絲毫不吝嗇于這些小錢,準備暢快淋灕的讓自己樂呵樂呵。
許多地方為了招攬客人,都在這時候找了些吸引人的點子。或是從田流坊那邊請來某個名角飲酒助興,或是找來個說書人,拍著驚堂說舊時故事。花樣繁多,不在話下。
高戩的宅子在懷仁坊的最北邊,緊鄰建春門,說不上是什麼絕好的位置,卻有一點別處沒有的好處。
在並不寬敞的院子里一坐,自然有仙樂生生順風入耳,此時手把清茶一盞,抬頭望月、低頭賞花,倒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高戩的院子的確不大,倒與尋常人家差不多大小。前面更是連影壁也無,入門用四五步走過就是正廳,轉過之後便是後院。除卻最里面的正房之外,兩個耳房一個用作柴房放雜物,另一個是做飯的灶房。雖然也稱得上是兩進的院子,可這樣的光景落在阿普拉眼中,不禁讓他皺了眉頭。
酒是現買的,進門之前高戩現敲開了隔壁李嬸的家門,讓她幫忙做幾個下酒的小菜。
眼看著李嬸熟悉的在院子里忙碌,阿普拉更覺奇怪,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就听高戩笑道︰「洛陽城里繁華鼎盛,我孑然一身,住在哪里都差不多。這里的房子租金便宜些,反正只有我一人,這麼大也就足夠用了。平素都是李嬸幫忙照看著,李嬸是個大好人。」
李嬸是個四十歲上下的樸素婦人,這時候剛好切了些醬牛肉端上前來,聞言笑道︰「高郎君真是客氣,你是讀書人,老奴能在這里做事還覺得有面子那!高郎君脾氣好,平素給的工錢就大方,之前我家老頭子生病,還多虧了高郎君出錢抓藥才挺過來的,我們全家人都對高郎君感恩戴德!」
說罷,李嬸又對鄭丹青和阿普拉道︰「高郎君平素不怎麼帶朋友回家的,想必二位郎君定然是高郎君的知己好了。郎君們且先吃著,老奴下去做幾個拿手的好菜,給幾位郎君助助興。」
「不必了李嬸,你家里那邊還需要人照顧吧?」高戩被她夸得微微紅了臉,笑道,「幫我去街角的酒樓說一聲,讓他們送一席過來就成。」
「那怎麼是待客之道呢?」李嬸卻不樂意了,道,「就算是老奴我,也知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的道理。不過做幾個菜罷了,能耽誤多少工夫?」說罷,也不再跟高戩廢話,自顧自的鑽進了灶房。
鄭丹青瞧得有趣,見高戩幾分尷尬的樣子,不禁笑道︰「怨不得高兄要住在這里,有李嬸這樣的人照顧飲食起居,恐怕舒坦的緊了。」
阿普拉也不禁贊道︰「中原之地到底是文章鼎盛,連一個市井農婦嘴里也能冒出孔夫子的句子來。」
高戩夾了一片醬牛肉放進嘴里品了品,拿起筷子去敲鄭丹青和阿普拉的酒盞,搖頭笑道︰「你們休要繞著我做文章,如今一躍登龍門的可是你們二位,日後同朝為官,你們奚落我的機會還有很多,不急于這一時。」
阿普拉的武舉騎射科,也不出意外的取上了第四名的好名次,對于鄭丹青二人來說,的確是雙喜臨門的好日子,聞言相顧一笑。
不多時,月上柳梢,酒菜齊備。
李嬸先行歸家,不去叨擾三個人飲酒。不遠處隨風而至的仙樂聲愈發縹緲,間或幾聲看客的叫好,帶著微醺的酒意,多少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三人畢竟相識時間不長,對高戩的戒備之心並不可能完全去除,這時候只談風月淺事,意盡酒酣,竟也有八九分的快活。
尤其是鄭丹青與高戩談起詩文掌故時,阿普拉似懂非懂的冒出幾句俏皮話來,更是常常引得二人大笑方罷。
「咱們這回也是金榜題名,不知日後會授予個什麼樣的官職呢?」說到這里,阿普拉有些躍躍欲試的摩拳擦掌起來,「好在隋唐以來,你們中原對我們外族人歷來兼容並蓄、一視同仁。我阿普拉也沒有多大的野心,只要能讓我參軍,帶幾個兄弟一起上戰場上玩玩就成!」
鄭丹青已然有些微醺,這時候笑著月兌口而出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大哥好浩蕩的男兒氣!」
此言一出,高戩和阿普拉卻都嚇了一跳。
「鄭賢弟莫要亂說話!」高戩面色微白,若有所思的看著鄭丹青。
鄭丹青微微一怔,這才想明白自己說了什麼。
李賀做這首詩的時候,已然是安史之亂藩鎮割據之後,大唐已經混亂不堪,所以才會有「收取關山五十州」之語。
可是如今天下平泰,女皇安安穩穩的坐在御座之上,那關山五十州也仍舊在大周朝的版圖當中,這個「收取」二字又從何而來?
當然,如果非要去解釋,便只能往李唐方向去想……
這句是落在高戩與阿普拉的耳中,只覺得鄭丹青是懷了幾分匡扶李唐宗室的心思的。
只是,如今女皇在位、日月當空,即便她已經老了,可那些翻雲覆雨、殺戮縱橫的手段,仍舊能夠直透人心。
想清楚了來龍去脈,于是就連鄭丹青也不免微微一怔,笑著回旋道︰「你們莫要胡亂聯想,我這詩還有後一句的。」說罷,胡亂吟道,「請君暫看雲台將,若個書生萬戶侯。」
雲台將只得自然是漢光武帝的雲台二十八將,高戩與阿普拉聞言才微微心安理得一些,只是心中仍舊有些忐忑,畢竟女皇的鐵血手段太過深入人心,當年對李唐宗親的殺戮也太過殘忍暴戾。尤其是在徐建業兵敗之後,駱賓王的《討武檄文》成了一筆絕唱,文人們各自聞風喪膽,在自己的詩文當中,絲毫不敢留下惹人聯想的半點詞句。
听著鄭丹青的解釋,阿普拉與高戩心中仍舊有幾分惶惶然。高戩頗有幾分小意的道︰「鄭賢弟才高八斗,只是這首詩……日後還是少在人前說起罷,不怕說者無意就怕听者有心。畢竟這個時節,想要借助些什麼一朝登臨天子堂的人,並不在少數……」
知道對方是真的關心自己,鄭丹青也誠懇的道︰「是,高兄此言是至理,丹青日後必當注意。」
「不說這個了!那個高兄,你這個司禮丞,也是通過科舉當上的麼?不知高兄當年考的是哪一科?」阿普拉一個打混,換了話頭。
「不怕二位笑話,我當年考的進士科。」高戩微微一笑。
「進士科?」鄭丹青和阿普拉聞言都怔了怔,對視一眼,問道,「高兄如今也不過二十出頭吧?那考進士科的時候有多大年紀?」
「我是長得面女敕,實際上今年已經二十有五了。文字首發。」高戩笑道,「那時候年少輕狂,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有幾分恍如隔世的感覺。這樣算一算,我這個司禮丞,也已經做了六年了。」
「什麼?」阿普拉驚得從石凳上跳了起來,「人們都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高兄你十九歲就已經考上了進士,那……」他一拍腦袋,瞪大了眼楮有些不敢置信的問道,「我來中原之前,就听說過一個少年英才,不滿弱冠而進士及第……說的豈不就是高兄?」
高戩聞言搖頭一笑,道︰「什麼少年英才?真是太夸張了。我若真是英才,也不會整整六年的時光都屈居在一個無用的司禮丞的位置上,每日這樣尸位素餐,毫無建樹可言了。」
這話雖然沒有直面回答阿普拉的問題,卻顯然是變相的承認了。
鄭丹青與阿普拉不禁互視了一眼,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出幾分愕然來。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原以為這個高戩,只不過是一個有些許才學,因為長得俊美而被太平公主賞識的普通人。沒想到,眼前的這一位,頭頂上竟然會有這樣的光環。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高戩看著二人滿臉的驚愕微微一笑,指著自己的鼻子自嘲笑道,「我就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
注︰高戩這個人是真的,與太平公主的關系十有八九也是真的。不過「不滿弱冠而進士及第」之類的,當然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