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大人還請稍待,小的這就去稟明。」
梁王府的門房接了名帖,多看了鄭丹青幾眼,便往後面去了。
鄭丹青同張文遠在門房內飲茶等候,過了許久,那人才不緊不慢的來為幾人引路。
偏頭去瞧張文遠,面上卻沒有什麼不豫之色,看來這位梁王的架子素來端的極高,並不把一個小小的府尹放在眼里。
天子腳下的府尹歷來難做,滿京城比府尹大的官多如牛毛,各家王公貴族、外戚豪強更是不勝繁數,隨隨便便拉扯住一個路人,他就有可能是誰家誰家的親戚,誰家誰家的門房。
頭頂上是一堆身份比自己金貴不知多少的大人,秉公審理出來一個案子,又很有可能被轉到另一個衙門否決。
在別的地州做府尹,那是一個可以挺直了身板滅門滅族的美差。可在京城里做府尹,那卻是每天扶著官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苦差事。
張文遠張大人在洛陽府這一任上一做就是九年,依靠的就是一手和稀泥堅決不得罪人的本事。面對著一個他瞧不起的鄭丹青,張文遠尚能與之稱兄道弟,更何況是面對著武三思這樣一路手握實權的人物?
入門眼見的就是白幡片片,竟有幾分鋪天蓋地的架勢,鄭丹青這才意識到,前方引路那門房的身上,也穿著白色的素縞。
久在後世浸yin,鄭丹青對白衣白衫並不敏感,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原來梁王府闔府上下都已經開始為武崇訓披麻戴孝。
再看身旁的張文遠極其他兩個下屬,身上也並未穿平日的官服,而是穿著素淡的得體衣服,雖然不是孝服,卻也足以表達哀傷自己。
鄭丹青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衫布衣,他素來只穿這種淺淡的衣衫,這時候倒也並不顯得突兀。
人死在自己手里,面對著連番的縞素,鄭丹青的心中卻難以有什麼波瀾。
該殺的人就要殺,畢竟不管從哪方面來想,鄭丹青都覺得,自己的命要比他武崇訓的更值錢一些。
梁王府曲折深邃,越往里走,身旁經過忙碌的素服奴僕就越多。沒有人敢在這時候高聲談笑,于是一種莫名的壓抑感在整個王府中孕育著,滲透出幾分令人窒息的感覺。
側廊的葡萄架子竟然又被連番的素縞覆蓋著,在陽光下透出幾分淡紫色來,沒有什麼美感,反而帶出幾分詭異來。
所有人走路時都仿佛不敢帶出半分聲音,輕手輕腳著,同時又對鄭丹青這一干人視如不見,即便是走到旁邊側身施禮,竟也因為身上的白衣白帽帶出幾分鬼魅的味道來。
最起碼,在張文遠的眼中,看到的是這樣的情形。
他偷偷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著不遠處待客的側廳,干咽了一口吐沫。
正廳那頭似乎有人送客而出,幾個身影上都穿著白色的衣衫,顯然是與死者武崇訓關系不淺的人物。
幾聲「珍重」「節哀順變」的言詞隨風傳入耳中,張文遠幾人都抬頭去瞧,見那邊幾個晃晃悠悠的人影,看起來有些不真切。
正想著是不是要上前去拜會一番,張文遠就見那幾人往這邊走來。
「下官張文遠,見過幾位王爺!」待人走近了,張文遠連忙上前施禮。
鄭丹青看著對面那個熟悉的身影,有些復雜的一笑。
「張大人辛苦了,這幾日斷案想必萬分辛勞,可有什麼消息了麼?」說話的人有些病懨懨的書生氣,舉止之間十分客氣。
「回稟壽春王,斷案偵查原本就是下官分內之事,即便是辛勞也是應該的。正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文遠不敢稱苦。」張文遠滴水不漏的答道。
或許是听出了張文遠不願將案情聲張的意思,那位壽春王點頭道︰「有張大人這樣的官吏,真是家國幸甚。」
二人又說了幾句官樣文章,便要告辭,對面一位少年卻沖著鄭丹青拱了拱手,道︰「听說鄭兄弟榮升撐傘之職,可喜可賀。」
鄭丹青看著他雖穿素服卻仍舊隱隱遒勁的肌肉,躬身施禮道︰「臨淄王謬贊了。」
這少年正是臨淄王李隆基,至于之前與張文遠說話的壽春王,依鄭丹青的猜測,應該是李隆基的兄長才對。
李隆基看著鄭丹青微微一笑,笑容里蘊含著幾分只有他們二人能夠看懂的復雜︰「鄭撐傘年少有為,日後前程指日可待,真是讓我輩羨慕。」
鄭丹青躬身微笑道︰「不敢,臨淄王更是我輩豪杰,金戈鐵馬,才是男兒歸宿。」
李隆基聞言挑了挑眉,嘿嘿一笑,不再言語。
壽春王李成器這時候也看出了二人之間隱隱的敵對之意,心中不免有些詫異,卻又不願自己的三弟在梁王府里生事,忙問道︰「三弟與這位鄭大人認識?」
「嗯,在公主府夜宴時有一面之緣。」李隆基盯著鄭丹青慢吞吞的說道。
「是,下官欽佩臨淄王少年英武,心向往之。」鄭丹青淡笑道。
「哪里,我這不過是匹夫之勇,不堪大用的。」李隆基拐著彎兒的說道,「哪里趕得上鄭大人,臨危不亂才是大將之風。」
二人你一來我一往的,听得壽春王李成器萬分糊涂,正有些不知該如何收場。好在張文遠溜須拍馬的插了進來,笑道︰「二位皆是年青一代的楷模,何必如此自謙呢?」
有了張文遠這一句打圓場,李隆基也不再多說,只嘿嘿一笑了事。
鄭丹青自然也不會主動起事,樂得順水推舟。
再幾句閑言之後,李成器便帶領著身後的一干兄弟離開,出了梁王府,李成器才忍不住問道︰「三弟,你跟那個鄭丹青到底有什麼仇怨?到跟個孩子似的,在梁王府里頭斗嘴?」
「沒什麼,」李隆基撇了撇嘴,道,「反正大哥你記著些這個人,他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兩面三刀的家伙,別被他淺淡淡似的外表給騙了就行。」
李成器仍舊納罕的緊,李隆基卻不肯再多說,翻身上馬,率先去了……
壽春王李成器能夠敏感的看出李隆基對鄭丹青的敵意,張文遠卻未能從對方那熹微的情感中品鑒的出。他誤以為鄭丹青與李隆基感情不淺,心里對鄭丹青不免又有了幾分新的印象,心想這小子給太平公主賣笑不說,竟然又與李家的王爺們交好,還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幸好之前沒有言語沖撞了他。
被引著進了側廳等待,張文遠整理心情,準備應對後面的難關。
沒過多久,一個一身白袍,頭上未著冠帶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他徑直坐到了主座上,拿過僕從遞上來的溫吞茶水喝了,頭也不抬的問道︰「案子查的怎麼樣了?」
這人自然是武三思,他看起來四十上下的年紀,身量不高,眉眼卻十分俊朗,又因久居上位而粘帶了幾分威勢。
他的聲音一出,就讓一旁屏息以待的張文遠微微打了個激靈,連忙賠笑起來。笑到一半,卻又覺得似乎不適合此情此景,急忙收斂了笑容,擠出幾分悲傷,小步上前躬身道︰「回稟王爺,下官同屬下幾十人連夜細細查探了,最終的結論是……」有些忐忑的瞥了一眼武三思的表情,張文遠聲音微抖的道,「高陽王的確是溺水而薨……」
武三思聞言既不說話也不抬頭,只換了一杯茶淺淺的啜著。
張文遠卻緊張的不行,漸漸的屏住了呼吸,冷汗隨著他的額角再度滑落下來。
窗外似乎傳來鳥鳴,又或者只是一種幻覺。
武三思身邊伺候的人眼觀鼻鼻觀心,不發出半點聲音,一舉一動清靜的如若游魂。
張文遠憋悶的有些難受,甚至連眼前都開始真真的發黑。文字首發。
他開始莫名其妙的想起剛剛接到洛陽府府尹授印的那一刻,其實那時候自己就知道這個官是個雞肋般的存在,可是為了日後的榮華富貴,他還是硬著頭皮應了下來。
可是如今呢?多少個年頭過去了?青年熬成了白發,原來的愣頭青早已磨圓了稜角,但是事到如今……難道自己這麼多年的煎熬,真的要栽在這里了?
「你的意思是,」不知過了多久,武三思終于開口說話,他的話語很慢,甚至帶著幾分不屑的味道,「本王的兒子,本王的親生兒子,竟然是因為吃酒醉的太厲害,自己稀里糊涂的就掉下了井麼!」
「這……」的確就是這個意思,可張文遠卻堅決不肯承認,他戰戰兢兢的道,「下官……下官也去出事的地點看過,那里野草叢生,本就不宜辨別路途,若是夜色陰霾,也難免、也難免……」
後面的「失足」二字,在張文遠口中徘徊了千百次,卻愣是沒說出口。
「嗯?」武三思抬起眼,冷冰冰的一掃。
「梁王饒命!」張文遠嚇了個半死,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祝秀千與薛起也跟隨著下跪,于是場間只剩下鄭丹青一人有些突兀的立著。
武三思的目光漸漸移到鄭丹青的身上,打量著他。
「梁王節哀順變,下官太平公主撐傘鄭丹青,奉公主之令前來向梁王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