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熙熙皆為利趨,世間往往皆為利往。
武三思就是這樣一種人,並將這種觀念貫徹始終。他在歷史上曾有一句名言︰「不知何等名作好人,唯有向我好者,是好人耳。」意思是說,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好人,什麼叫做壞人。反正對我好的就是好人了。
他的諸多行徑,再加上這句話的渲染,以至于後代眾人對他唾罵不已。
其實說到底,鄭丹青並不覺得這句話從根本上將有什麼不對。這世上原本就很難去區分青紅皂白,好壞便如同陰陽,哪里去找什麼至陰至陽的存在?
至于所謂的道德標準,那更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存在,就如同後世程朱理學大興後對世間的道德綁架,當時的人覺得是正確的不得了的真理,可是再過幾百年回頭看去,也不過換得一片嘆息。
許多所謂真理,恐怕也只是暫時的真理罷了。
又或者,鄭丹青之所以這樣想,只是單純的因為他在道德層面上原本就淡薄。臨仿原本就是見不得人的生意,真真假假虛虛幻幻,相比之下,所謂道德二字,在這個行當里實在太過虛無縹緲了一些,所以才形成了鄭丹青現在的道德觀。
而從這個道德觀上講,他對武三思歷史上被人唾棄的小人行徑並沒有太多的不屑與嘲諷之意。能夠在女皇當政時只手遮天,這是身為女皇佷兒的武三思本應有的殊榮。能夠在天下重新姓李之後,仍舊屹立不倒、權傾朝野,甚至跟皇後玩起了**,這也是他身為人、身為男人的一種能耐。
至于後來他在太子李重俊政變時慘死亂軍刀下,到底是棋差一招還是因果報應,那就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了。
如今距離重俊政變還有許多年的時光,鄭丹青自然不準備跟這個還會如日中天的梁王作對。
于是他依禮上前問安如儀,自以為沒有什麼可挑剔之處。
「太平公主撐傘?」武三思明顯對這個官職十分敏感,他遠遠的打量著鄭丹青,嘴角微微揚起,淡淡的問道,「之前未曾听說有人補了這個卻兒,鄭丹青,你是什麼時候開始任職的?」
鄭丹青並未想到武三思會顧左右而言他,放著自己兒子的命案不提,反倒打听起有關自己的問題來。
「回稟王爺,下官是今日剛剛任職的。」鄭丹青答道。
「哦?」武三思把玩著手中的茶盞,輕笑著問道,「去吏部報到了麼?掛印了麼?如果沒有的話,你怎敢在本王面前自稱‘下官’二字?」
鄭丹青初來乍到,自然沒有人告訴他這些東西,武三思這一番問話,還真是直擊痛處,若是換了其他人,怕是被他這樣一番追問後,就要嚇個半死不活了。
張文遠便是如此,雖然這幾番問句沒有問到他的頭上,他卻能夠從中感受到梁王的怒氣,于是在地面上跪伏的愈發低了。
鄭丹青卻十分沉靜,他反而覺得有些疑惑,如果當真依照著史書中所記載的武三思性情,他並不像是能夠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畢竟自己現在所代表的是太平公主,因為這個撐傘的官職,也有了幾分**的身份。即便只是拉大旗作虎皮,武三思也應該給予太平公主幾分薄面。除非,是真的被喪子之痛沖昏了頭腦。可是那史書中翻來覆去的瞧,也不覺得武三思會是一個注重感情的人。
果然,還沒鄭丹青回話,武三思自己就已經先大笑了起來。他起身走到鄭丹青身前,拍著他的肩膀笑道︰「本王這番話,也就是唬唬你們這些年輕人罷了,連公主都認定的人選,吏部那邊的瑣碎手續怕是早有人替你去跑了。只是年輕人初涉官場,許多東西還是要多听多問多學,萬一什麼時候不小心,被人抓到了把柄總是不好的,尤其你現在的身份,難免會丟了公主的臉。丟了公主的臉面就是丟了皇家的臉面,本王這張老臉,也不巧是其中的一部分。」
果然是一通先抑後揚的戲碼,鄭丹青微微一笑,躬身謝過︰「多謝梁王指點迷津,丹青受教了。」
武三思笑著贊道︰「臨危不亂,不驕不躁,果然有幾分年輕人難得的氣度,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啊!」
這句話,鄭丹青今日听得次數實在太多了些︰「梁王謬贊了。」
似乎是直到現在才注意到跪在自己腳邊的張文遠三人,武三思垂目冷哼一聲,揮袖道︰「都起來吧,堂堂洛陽府尹,論底氣連一個剛剛為官的少年都不足,真是給朝廷丟臉!」
「多謝梁王!」張文遠這才大松了一口氣,嘰里咕嚕的從地上爬了起來,奉承道︰「鄭撐傘是天之驕子,少年英才,哪里是下官能夠趕得上的。」
他想賠笑兩句卻又不敢,畢竟四周的環境著實尷尬,到處都是素白色的帷幔幡布,現在也只有武三思有資格大笑出聲。
揮了揮手,武三思長嘆一聲,紅了眼圈,上前執了鄭丹青的雙手,道︰「崇訓雖然是個不成器的家伙,可畢竟是本王的兒子。本王白發人送黑發人,此等心境、其中悲涼,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是冷靜的時候想一想,崇訓雖然不肖,此等意外卻事出在公主的府邸中,想必這些日子以來,公主這個做姑姑的,怕是不必我這個父親的心情輕松多少啊!可嘆本王這些日子淒惶哀絕,竟一時沒有想到,實在是本王的疏忽。丹青,你回去稟告給我表妹,就說我這個做哥哥的思慮不周,他表佷兒也給她添麻煩了。等過些日子出殯之事忙完,本王登門拜訪!」
之後又是幾句無用的寒暄事畢,鄭丹青一行人便退了出來。
武三思重新回到座上,跟身旁的下人說了一句什麼,便繼續淺淺的啜著茶,緩解著一整日見客的口干舌燥。
沒過多久,有兩個渾身上下被打的不成人形的家伙被人拎了上來,仍在武三思的腳下。
如果鄭丹青還在這里,仔細觀察一番,還可以從這兩人血肉模糊的臉上,大致認出他們是當晚夜宴時武崇訓所帶的隨從。
揮揮手讓不相干的人撤下,武三思看著腳下兩個螻蟻般讓人惡心的存在,用鞋尖挑起一個人的下巴,問道︰「你們再跟本王說一遍,那日在田流坊,落了你們主子面子的人,叫什麼名字?」
「回王爺的話,那人是今榜明字科的第二名,渭城鄭丹青。」這人上氣不接下氣的殘喘回道。
「你們既然放了狠話,第二日之後為何沒有直接像以往一樣,把人做了?」武三思冷淡的問道。
「那天晚上之後的事情,是臨淄、臨淄郡王接手的,這事情的前前後後,臨淄郡王也親眼瞧見了七七八八。我們……原本也是勸主子斬草除根的,可是、主子他、主子他害怕把人做了之後,恐怕會被臨淄王猜到,不大好、解釋……」
「解釋個屁!」武三思一腳將這人踹了出去,怒道,「又學別人好勇斗狠,又他娘的瞻前顧後!我武三思怎麼會生這麼一個廢物出來!」
片刻後,武三思才算是稍稍消了氣,重新落座,緩緩道︰「當然,這事情也未必就是那個鄭丹青做得,那麼一個文弱書生,估計也是被你們逼急了才會狗急跳牆。在太平公主面前晃尾巴賣笑的一條狗,哪里會有這樣破釜沉舟的膽量?呵——崇訓他,原本就是個每日只知道在煙花巷子里胡混的廢物,這樣的兒子,不要也罷!」
……
……
出梁王府大門向外駛去的馬車里,張文遠正在向鄭丹青感恩戴德的閑聊著︰「鄭兄弟要是不急著回去復命的話,哥哥我請兄弟去吃酒多好!我知道一家絕妙的去處,又僻靜又有玩頭,鄭兄弟絕對會喜歡的。文字首發。」
這次回程,張文遠不再擺府尹的架子,反而與鄭丹青乘了同一輛馬車,甚至也不知道是不是從武三思那里得來了靈感,開始抓著鄭丹青的手不放。
「改日吧,」鄭丹青頗使了一番巧勁兒,才不動聲色的將手抽了出來,淡笑道,「張大哥的好意,丹青先心領了。」
「哪里哪里,丹青今日才是救了哥哥我一命啊!」張文遠拍著胸脯道,「日後有什麼事兒,丹青你不必客氣,直接個我說就是!我雖然不敢保證讓你在京城里橫著走,但整個洛陽府,日後定當為丹青你大開方便之門。」
鄭丹青聞言微微一笑,思付道︰「如此說來的話,丹青的確有一事相求。」
「啊?」張文遠驚了一下,他為官多年,還從未見過這樣直來直去的要求。自己的許諾剛送出去,人家就趁熱要求兌現了。
鄭丹青見他的模樣只淡淡一笑,道︰「丹青有個朋友,司禮丞高戩在張大哥獄中,不知張大哥能否行個方便,讓丹青去見上一面?」
見張文遠一副余悸未消的樣子,鄭丹青又淡淡的補充道︰「當然,如果張大人覺得棘手,丹青自然也不會強人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