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北方的人都知道,下雪的時候路面上未必難行,反倒是化雪的當口,那軟軟的雪花被行人與車輪碾來碾去,才壓成了最滑的路道。
沒有在李思訓家中多做叨擾,鄭丹青以雪路難行為由,婉拒了李家的留飯,叫上等待的車夫,原路歸去了。
年幼的兒子的被李昭道呼去讀書,並說明了晚上要檢查他的進程。之前被鄭丹青戲耍了一頓的小屁孩兒,頓時哭喪了臉,匆匆用過飯後,屁顛屁顛的縮回房里讀書去了。
不多時,童音的讀書聲朗朗傳來,李昭道才重新回到了李思訓的房中。
若是在平日里,李思訓這個時候總是要睡上一個短暫的午覺的。但他今日沒有什麼安睡的心思,李昭道也猜到了,並且也有幾分難以平息的心潮,索性過來陪老父親說說話。
妻子端來了兩碗茶,又安靜的退下。李昭道服侍著父親喝了,自己端著茶碗,忍不住的去瞧那首詞,心緒難安。
啜一口清茶潤喉,李昭道听父親開口問道︰「昭道,你說那孩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昭道聞言不禁啞然失笑,搖頭道︰「父親的眼界比昭道寬闊不知多少,見過的人和事也比我見得多了。連父親都看不透徹的人,我又哪里看得清呢?」
「是啊……」李思訓嘆了口氣,回憶著同鄭丹青的幾次見面,道,「最開始見那孩子,嗯,印象是有的,但還不至于太過深刻。他誤闖了董家酒樓中太平公主的包間,但處事應對都沒有驚慌失措,甚至還在最開始書畫的品鑒上就展示出幾分才華來……不瞞你說,最初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哪家的世家子弟,畢竟他的身上,是有幾分不卑不亢的氣度的。我甚至壞心思的想過,是不是誰家的孩子想要劍走偏鋒,通過這樣精巧的心思,博得幾分公主的喜歡。
「不過之後才發覺不對,哦,那個時候,明字科放榜的事情傳了出來,鄭丹青和泰州王致和的沖突在市井間頗為流傳了一陣子。還是你當時告訴我的吧?當時就覺得這鄭丹青的名字耳熟,慢慢的才想起來是誰。」李思訓又道。
「是啊,」李昭道笑道,「當時那事情在算是在京中廣為流傳的了,不知道父親還記不記得,當時您還說,不管這個鄭丹青是誰,用這樣的奇巧之技來邀名,實在是有些為身不正。」
「對,這個評論我記著。」李思訓捻須笑道,「不久之後,公主府宴上的事情又傳了出來,雖然事情不大,但之後引發的東西可真是有些駭人了。鄭丹青在其中的角色不管是什麼,畢竟是當面頂撞了張昌宗的。只是當夜之事沒過多久,朝中就發生了兩件大事,將鄭丹青的事情,掩蓋住了。」
兩件大事,第一件就是張昌宗向魏元忠發難,第二件就是武崇訓的死亡。
如今這個世界上,除了鄭丹青本人與李隆基,恐怕沒有人能夠知道,這兩件事情都與鄭丹青關系密切。
李昭道又道︰「當時還覺得這鄭丹青太過年少輕狂,莽撞突兀,不管張昌宗平素德行如何,鄭丹青一個新科取士之人,也斷不該如此頂撞的……父親就是那個時候,想起來這鄭丹青就是最初誤闖董家酒樓那孩子的?」
「沒錯,」李思訓點了點頭,接著道,「之後又听說鄭丹青成了太平公主的撐傘,愈發覺得這是個常戚戚的小人,不過是靠鑽營取勝,不值一提。直到李隆基請我去紅袖樓賞畫,當時又看見了鄭丹青……」
「是鄭丹青作出那首《六州歌頭》的那夜吧?父親是那個時候,才發覺這少年有些意思的?」
李思訓頷首道︰「那夜,鄭丹青除了作詞之外,還做了些了不得的事情,你這些日子都沒有進城,恐怕還未曾听說過。」
「什麼事情?」李昭道有些好奇的問道。
李思訓就將鄭丹青怎麼打赫國公二公子的事情講了,這可是眼見為實,親口轉述,沒有半點的添油加醋,卻仍舊足夠精彩。
李昭道听完後哭笑不得,忍不住問道︰「父親您確定,那等猖狂防狼、小人得志似的行徑,當真是方才那個看起來溫良謙遜的鄭丹青所作所為?」
李思訓也笑道︰「你別忘了,正是你口中那個‘溫良謙遜’的鄭丹青,還寫出了‘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這樣橫刀立馬、暢快淋灕的句子出來。」
「也是同樣的一個人,竟然也寫出了‘揀盡寒枝不肯棲’這樣的句子……」李昭道幾乎嘆息著說出這句話來,「這樣的少年,真是……」他絞盡腦汁,竟想不出什麼可以應對的詞句來。
「有趣!」
「嗯?」
「有趣!」李思訓笑道,「這樣的少年,只能是姑且斷為‘有趣’二字。你別忘了,我問過吏部,這鄭丹青如今只有十六歲,來京不過半年,竟然就已經有了這樣多的事情。蓋棺定論尚早,人品性情仍是有些看不清,但終究是有些意趣的。呵呵,想想也覺得有些意思,我這樣的年紀了,能夠看到這樣一個有趣的少年,也同樣是個有趣的事情。」
……
……
少年輕狂、恬不知恥、才華橫溢、肝膽俠氣……
各式各樣的形容詞都在形容著鄭丹青,即便是他有時在外面的館子里稍稍座上一會兒,都能听到有人在議論自己。
或褒或貶,或罵或贊,鄭丹青每一次都只是淡笑的听著,仿佛他們所議論的並不是自己,而是某一個後世的八卦人物。
只是不管是什麼東西,熱潮都是會褪去的。
這麼多個日夜過去,耳邊的議論早已趨于平靜,生活也就重新回歸到最簡單平靜的日子里。
休沐日過後的第二天,鄭丹青當然不可能再清閑著,早起洗漱之後在院子里打了一通太極,用過早飯,便往太平公主那里去了。
撐傘撐傘,鄭丹青將這個公主的屬官做了個名至實歸,除卻當時為了救高戩,而在公主面前多說了幾句話之外,之後這些日子,他一直恪守著本職的工作,平日里甚至連一句多余的言詞都欠奉。
他在公主身邊,說話做事就像在擠牙膏,問一句回一句,吩咐一事做一事,平素便安安靜靜的站在公主身後,仿佛化成了一道不起眼的空氣。
公主最初的那些日子還覺得稀奇,心想這孩子怎麼忽然轉了性子,還時不時的拿他在外頭做的那些耀武揚威的事情調侃幾句,但都得不到什麼令人驚喜的答復,平平無奇,再無最初那等意趣,于是在太平公主眼中,他便只剩下一副好皮囊了。
天下間好皮囊多得是,公主喜歡的當然不只是一張臉蛋兒。二張兄弟能夠最開始出頭,是因為他們除卻長得好之外還有些詩文、曲樂上的造詣。高戩之所以能夠被公主寵幸不衰,是因為他的一張皮囊極好之外,還能夠幫助公主處理公務文書、品鑒書法丹青、甚至還十分細心,總能明白公主的心思。這樣的人,無論是誰恐怕也不舍得攆出家門的。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床笫之間的琴瑟相諧。這個高戩到底擅長與否,鄭丹青就不好過多的相問了……但想必總是不錯的,否則以公主的脾氣,恐怕早就無法忍耐了。
也正是因為這些有的沒的,太平公主對鄭丹青的青眼有加越來越淡,雖然說不上厭煩,但已然覺得無趣了……對高戩的寵幸反而歷久彌新,有的時候,鄭丹青甚至無聊的想著,這歷史被自己胡亂的一撥弄,是不是這兩個人真要只羨鴛鴦不羨仙了。
但鄭丹青自己也知道,這恐怕是一件極難極難的事情,以太平公主的脾氣,怎麼可能因為一兩個人,就放棄手中的權勢呢?
但不管怎麼樣,高戩現在所幸已經月兌離了弘文館的苦差事,之前那些休沐日都不得不加班忙碌的事情,早已被太平公主一個招呼打散了出去,只留一些淺淡的清務……實際上,甚至連這些簡單的東西,也都被太平公主長袖一揮,交給鄭丹青代勞了。
于是鄭丹青除了每日在太平公主身後做個擺設之外,一旦公主閑了不用人侍候,他便會去弘文館里操持高戩的公務。索性那些事情從來都不多,對于鄭丹青來說,五六天的工作加起來,一個下午也就差不多做完了,所以他去弘文館去的並不勤。
這日一早還是往王府去,跟門房打了招呼進去,七拐八折的來到了公主的院子前頭,鄭丹青就見到七八個丫鬟端著水盆、痰盂、手巾、里衫之類的東西,窸窸窣窣的站了半圈子。
走上前揮了揮手,鄭丹青淡笑著問道︰「幾位姐姐,公主還沒起呢?」
「沒吶!」一個年歲稍大的丫鬟低聲笑道,「昨晚高大人留宿,哪里能起得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