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江南的冬季。
江南的冬天從來不像北方一樣有那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惟余莽莽,也缺少「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浩蕩風光。
江南的冬只是一味的靜謐著,如若柳絮翻飛的雪彷如女子浣出的某種星點的紗,迷迷蒙蒙的伴著清透清透的濕氣,在室外漫溯成一場風花雪月似的灰蒙,在屋內浸透成手捧小暖爐的那種氤氳香氣。
在這樣的日子里,周遭萬事不掛于懷的清客會駕上一葉扁舟,去獨釣寒江雪;風雅不羈的名士會溫上一壺溫吞美酒,在賞雪亭中問飄飄大雪何所似;思念北方征戰夫婿的閨中女子會獨倚危樓,懶畫蛾眉卻去看過盡千帆……
這都是極美的景色,但相比之下,仍有一種普普通通的行狀,最讓人享受。
王羲之今早醒來時有了些飄搖的興致,看著窗外的大雪紛飛,天氣陰沉,心情便有些疏廖起來。
心中有些余事未了,掛于懷中,三千煩惱,似都被這昏昏沉沉的天色燻染的更加煩亂了。
索性隨手拿了書閑閑的讀著,陰沉的天氣和鼓動著窗欞的風,實在讓人興致缺缺,反倒是混成一種昏昏欲睡的調子。
書卷上的字漸漸小成了蒼蠅,屋內的暖爐為室內增添著一種燻燻然的味道。旁邊侍立的小僕都開始偷偷的打哈欠,也不知養在暖室里那幾只鵝,是不是也已經撲閃撲閃翅膀,懶懶的睡了過去。
生命就像是一場平緩的律動,在天地間渺小的讓人感慨。終其一生不過追求些近似有情而無累的聖人之境,只是惶惶然東奔西走,往往自以為有所得的時候,卻會在某個路口發現,那些無累,不過是自我催眠的幻境。
瑣事就是瑣事,就如同生命的延續需要吃喝的供給一樣,瑣事或許也是人生不可剝離的一部分。
只是……到底向往那等萬事不掛于懷的至臻之境,到底迷路難尋。
風雪不停,窗欞時不時的踫撞與震動,在這時候卻成了一種富有節奏感的曲調,伴著室內的溫暖,鼓動出一種催人入睡的節奏來。
于是手中書本上的字漸漸模糊,小憩亦有一番風味……
最終吵醒王羲之的,並非僕人笨手笨腳的聲音,也不是室外的聒噪。
他只是在某個時間里,忽然覺得眼前仿佛明亮了許多,于是睜開眼,竟看到一片入室的斜暉。
微微怔了怔,命僕人打開窗子。
冬風吹入室內,微冷,吹動起王羲之身上的寬袍大袖,卻也吹得天地一片清明。
起身去瞧,除卻屋前老槐枝干上那一點殘雪,這天地之間,哪還有方才風雪飄搖的痕跡?
恍然的一瞬,自己像是懂得了什麼,此前煩惱一掃而空,只余一派清明。
日光也早已當頭,閃耀著耀眼的光,余給世間一片朗照。
院子外頭,孩子們的笑鬧聲隱隱隨風傳來,也不知是哪個孩子,終于得了這樣風雪的空閑,跑出來玩鬧。
不過一睡一醒之間,天地竟倏爾變色。方才那一場風雪,竟在恍惚之間,帶出幾分亦真亦幻來。
是不是生命也不過如此,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諸事雜物紛繁,煩悶于心,事後再回頭,看到的是不是又是一片清明?
「後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這句話中所說的,有哪里只是今人與後人?
人生一派波瀾沉浮,便如若這場浩浩風雪,看似浩大無比難以停息,不過一番小憩,世界卻已然變了模樣。
一切恍如幻夢,偏偏頭頂上那道刺眼的光暈卻是真實無比的,好一場快雪時晴!
于是王羲之大笑出聲,命人研磨,回身將披在身上的厚重棉袍隨手扔到一旁,揚筆悠悠,那是一箋寄于遠方友人的信函……
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
而這個時候,三百余年之後的某個時空中,鄭丹青也在同一個時刻揚筆,在同一時刻起承轉合,在同一個時刻游龍信手,在同一個時刻做著剎那文章。
有那麼一個時刻,靈魂像是能夠穿透時間與空間的迷霧,讓兩個不同的靈魂完完全全的契合。他們共同揚筆,共同落墨,共同讓筆尖在麻紙上游走,甚至,共同分擔著呼吸與心跳。
生命的脈動沖破一切束縛凝結到一處,只為了一場剎那的文章。
魏晉風度,百年悠悠,只通過一桿筆,輕描淡寫的共融、重現。
于是在某一個時刻里,鄭丹青就是王羲之,王羲之也是鄭丹青。他們唯一的區別不過是空間與時間,但隔著這樣無法期冀的距離的二人,卻足夠感覺到對方的喜怒與哀愁。
收筆,呼吸。
鄭丹青能夠听到心跳聲,卻無法判斷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
這已經是他今晚第十一次嘗試著去臨仿去契合,前十次他不夠滿意,這一次,他拿著手中的筆退後半步,有些滿意的微笑了一下。
放松下來,這才感覺到天旋地轉的暈,他的面色早已蒼白的毫無血色,只不過他自己看不到而已。
再也無力去收拾什麼東西,他隨手將筆扔進筆洗當中,有些虛月兌似的,在半大的榻席上躺了下來。
躺下來的鄭丹青這才發現,原來時間早已到了清晨,而一縷朝陽正斜斜的穿過窗欞,照到了方才自己臨仿用的書案上。
方才那種幾近完美的契合感,與這道光芒當然不無干系。
冥冥中,是不是有一些注定的事情。
這才讓光芒灑向了人間。
鄭丹青微微笑了一下,無聲的嘟囔了一句「臨仿真是體力活」,而後便沉沉的睡了過去。
……
……
而後的事情,就成了水到渠成的存在。
做舊雖然也是技術活,但跟臨仿比起來,就成了簡單的存在。
幾個印章也是要做的,到了鄭丹青這個程度,不管是什麼材質的印章落下的印,他看上一眼也就清楚了。
于是使喚著飛霜將材料都買好了,他便悶在書房里,繼續努力。
累是真累,幾日的不眠讓他的身體極度透支。但他的時間很緊,听飛霜說,這幾日已經有些五大三粗的漢子閑來無事在自家院子門口游蕩,很明顯的,這是得到了阿普拉離開的消息,準備擺出一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陣仗出來。
雷老大那邊畢竟面子有限,再過幾日,沖突總是要爆發的。而鄭丹青能做的,只能是快些完成手頭上的東西,希望能夠敢在那邊所謂的大人物發怒之前,把一應事情都處理好。
這不是簡單的差事,鄭丹青自己也知道,但是他現在必須做,既然已經趟進這攤渾水,他就不準備隨隨便便的抽身。
現在這件事情早就不知是阿普拉一個人的了,鄭丹青、嬌兒、飛霜乃至往來幫著做飯的李嬸兒,如今都已經看在了那些人的眼里。就算鄭丹青可以一走了之,剩下的幾個,也是插翅難飛的。
有些壓力是好事,尤其是對于現在的鄭丹青來說,他的狀態很好,幾乎回到了上輩子臨仿顧愷之畫作的層次。
只是,他這樣沒日沒夜的挑燈夜戰,院子里的其他人卻憂心忡忡起來。
飛霜還小,只知道恐怕主家是攤上了什麼大事,卻也不大清楚明白,只是時不時的嘟囔幾句「大不了跟他們拼命」之類的童言無忌而已。
嬌兒卻是見過市面的,一早她就看出了對方的來頭不小,守在周遭的那些壯漢,乍看起來與市井上的地痞流氓無異,可若是細細的去瞧,他們藏在厚厚棉服之下,偶爾露出幾分的腰刀,可都是軍方的標準配備。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竟然讓軍方都監視起了這個院子。嬌兒有些心慌,但更加讓她擔心的,卻是那個總是亮著燈的書房。
隔壁那位小娘子的信還在嬌兒的手里,她沒有拆開來偷看,卻也一直沒有找到交給鄭丹青的機會……
鄭丹青從捧著檀木盒子回來之後一直在忙,只不過,最初的那幾日是喜上眉梢,後來的日子卻是不斷的早出晚歸,直到現在把自己鎖在書房里,不讓任何人去攪擾。
要不是她和飛霜不斷的督促著,鄭郎怕是連每天的飯都要忘到腦後去。
不是沒有見到那書房房門後頭,鄭郎日漸蒼白的面色。可是嬌兒知道,她的鄭郎是個看似溫吞如水,內心卻堅如寒冰的人。這樣的人,她是勸不動的。
只是擔憂卻終究日重,那書房中一夜夜不免的燈火,也造就了嬌兒多少個不眠之夜。
好在今天,院門被一個熟悉的面孔拍響,那人腳蹬的厚馬靴將青石板的地面躲得砰砰直響,清亮中帶有朝氣的嗓門兒,也讓這個日漸蕭索的院子有了些熱鬧的氣息。
「鄭丹青那個家伙一消失就是十多天,說是感了風寒,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做官兒也沒幾天,竟然還學會告病嘍!」李隆基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在玄色髦裘與身後雪色背景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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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快雪時晴帖》原文的句讀有很多爭議,在這里不取任何一家的看法,所以不加句讀。另︰忽然發現,用自動發布功能發布章節時,有的時候同一個章節會自動發布兩次,汗……剛發現,之前重復的章節已經刪掉了,這是系統b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