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敬德八百里快報,涇陽初勝,我隴右三萬援軍直穿敵營,順利進入涇陽!」
李世民嘴唇冷峻,盯著殿外曙色中已依稀可見的終南山,眼神迷離,似有所思,那表情,不象是在宣布一個喜訊,而仿如是隨意講著件無關輕重的小事。
李二的聲音渾厚有力,中氣十足,即便說得很輕,也依舊空曠悠遠,在大殿上回蕩。
「啊!」
「嘿,好……」
李二的話,就象熱油鍋里落進了幾粒水滴,立即在群臣中激起了一片騷動。很多人甚至忘了朝會禮儀,轉動著身子和周圍的同僚興奮地分享著這難得的勝利喜訊!
含元殿的龍座設置沿習歷代規制,也體現著自古帝王的御下之術。皇帝坐在極高處,周圍環境昏暗,讓群臣仰視而看不清上座者面容,但皇帝卻能看清大臣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色,讓群臣感受到皇權的壓抑、恐懼和威嚴。
李世民高高在上,俯視著群臣,就是離他最近的司儀太監,此刻也看不清他慍怒的表情。
昨夜熬了個通宵,天沒亮就急著上朝,經身邊內侍提醒才拍著腦門重又坐下。可終是沒奈住性子,提前一個時辰就往含元殿趕,心里想著的就是那「三寶」之事。誰知半道上,剛從郡丞擢升為御史的姚崇突然從旁邊竄出來攔輦參劾了一本。打開一看,竟是有人敢在天子腳下毀「三寶」,這不虎嘴上拔須麼?!
何謂「三寶」︰玉米、土豆和南瓜,昨日聖旨上親定的稱號,此後大唐皆沿此謂。
姚崇,這是又一個魏征!雖說按《大唐律》,御史有在大內攔駕上本的權力,但真正敢這樣干的,除了魏人鏡,也就只有這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姚崇是說!
嗯,是個好苗子!
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姚愣子這一本,自己現在也會和眼前這些大唐的精英們一樣高興!
李二輕咳了一聲,朝堂之上立即恢復了安靜。大家雖然不再作聲,但都用興奮的眼神看著皇帝。
有人甚至覺得李二現在的表情有點過于做作︰這連著都快小半年了,滿朝文武就怕議軍,來的都是敗訊。就上次程處亮在橫水關殺退襲關之敵還算一個小勝,可听說程小將軍差點把命給搭上。這以後兵部所報稱得上「捷」的,大多是截了二十幾人的突厥糧隊,抓了頡利的斥侯什麼的,無非是應應景,調節個氣氛而已,哪有象樣勝利?
涇陽一戰,三千虎騎一個時辰就把突厥人五千人馬給 了,這還不叫勝利?難道這還不應該樂?想樂就樂唄,這無關帝王的城府,更無損大唐的威儀!
「啊,皇上,涇陽之捷可喜可賀,老臣謹為皇上,為大唐……」
怎麼樣,有人說話了吧!?
大家一看,此時也只有此人能夠和李二夠得上話!
老臣虞世南象一個慢了半拍的鬧鐘,當人起了床,它才鈴鈴響起,李二已經準備把涇陽之勝翻篇,進入今天朝會真正的主題時,虞老前輩才進入之前的過去時狀態,想要來幾句祝賀的話,替大家表達一下喜悅的心情。
杜如晦拉了拉這位老哥哥的衣袖,沖他努了努嘴。
虞世南忿忿地瞪了小杜一眼,艱難地走出朝班,兩腿還在哆嗦。這也難怪,龍尾道約五十步,長且陡,足以讓一般的老人生畏,更何況今年六十有九,但精力卻是九十有六的虞世南。
他的老邁連李二都不忍再看,使了個眼色,早有兩個太監上前將他左右扶持。
「不用!不用!」虞世南巍巍道︰「老臣還能再為皇上盡忠十年,何以言老。」
虞世南,這位前隋的秘書朗,二十年前一個漂亮的政治轉身,到了秦王府任參軍,以其過人的才能,深受太上皇李淵和當今聖上尊崇,前年致仕前,官至秘書監、授銀青光祿大夫。對這位德高望隆的開國元勛,二代重臣,李二親許其上朝不拜,爵位世襲。這種恩遇,在大唐可不多見。
今天驚動這位資深老臣,李二原想是借他的人脈,往那一杵,也就是為自己的主議之題壯了聲威。誰知虞老前輩一沖動,慢半拍後起了跟大家合拍的心,還要一馬當先,搏個頭彩!
這不跟著裹亂麼?!
「虞愛卿,孤知你想為朕和眾臣打打氣,其實朕也不想掃大家的興。愛卿有所不知,此番我三萬援軍入得涇陽城,只是破圍戰的開始,實在還算不得一捷啊!」
「……」
虞老前輩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實在沒啥好說的,腦子有點亂。剛才說哪了?
「快快看座!」
或許是擔心一片好意的老臣太過尷尬,李世民示意太監趕忙扶著老虞坐下。
看來涇陽之戰還得多說幾句。也好,讓大家進一步看清大唐現在的處境,對接下來的主題也有好處,省得呆會說朕不教而誅!
「朕,本不欲與突厥開戰」李二的眼神中有些迷茫和痛苦,他是大唐的皇帝,他的身上就同時流著漢人和胡人的血。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竇氏,溫柔善良的母親是北周文帝宇文泰的女兒,而宇文泰是鮮卑宇文部後裔。所以,李二有著胡人的血統。說起來,突厥人也是自已的旁系血親。
李世民心中掙扎著,微微閉了閉眼,旋即目光一閃,把手中的如意往龍案上一拍︰
「大唐的百姓需要休養生息,朕也不願再動刀兵。可在頡利心中,無論草原還是中原,這世界只有一個霸主,一個秩序。不和朕見個高低,這頭殺紅眼的惡狼是絕不會收手的。看來,長安城下的決戰,不久後就會來臨。」
李世民微微閉了閉眼,旋即語氣平靜如水︰「頡利,是不會等到大唐的實力足以與之相抗衡的時候才出手。涇陽初勝更不會阻礙突厥狼騎軍進攻長安的步伐。兵部前日已得到的線報,頡利親率的二十萬大軍有繞過涇陽直取長安的跡象」
「啊」
大殿里又是一陣騷動!
「哼,就怕他不來,老子骨頭癢癢得都酥了,一听說頡利要來送死,這渾身上下立馬舒服得不得了。連皇上派來的御醫都說老子就是閑出來的病!」
听這悶雷般的聲音震得大殿里嗡嗡響,不用看,就知道是兵部尚書程知節!
老將軍一年四季無論酷暑嚴寒,一律穿戴整齊,一身黑色的鎧甲從不離身。在他眼中,穿戰甲以外的衣服都是可恥的。
老將軍一吵吵,身後秦書寶,李世勣、侯君集、牛勁達等一干武將虯須倒立,攘拳揮臂,排眾而出,站在了程知節身旁!
李二微微一點頭,心里知道,這幫哥們這是在給自己扎場子呢!
他對眼前這些和自己出生入死的猛將不由得心生敬意。大唐以武傳國,這些功勛之臣,尤重軍武傳家的傳統,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容,那仿佛能將人壓垮的勇武氣勢,李二毫不懷疑突厥將會被大唐徹底擊敗,就像數百年前被大漢逐出家園,倉惶北遁的匈奴人一樣。
而那些以世勛進階的隴右貴戚、大世家們無緣軍功,此刻眼中也都露出了精光。長安將成為他們博弈的下一個政治戰場,誰能在其中搶到最多的好處,對于家族在大唐未來的地位有著不小地助益。
「拼了!」
「干他狗日的」
「那個頡利,哈慫弄個啥地個球麼!」
听著殿下成了自由市場,粗口連連,惡罵不斷,雖是有失體統,但也聲震屋瓦、士氣高昂,李二贊許地點了點頭︰打群架,有此聲勢,就算勝了一半……
「太上皇常說,國有三害則萬事不立︰‘不辨賢能,知而不用,用而不信’。今我朝忠臣良將雲集。房、杜才智過人,敏于進退,魏征忠心可鑒,耿直善決;知節、藥師、敬德諸位將軍更是勇猛驃悍,萬人不敵!」
李世民頓了頓,他的內心有些酸澀,有人戳了自己的心窩子,而這個人,不是別人,卻是……
「哎,遍視我大唐,文武雄才擁塞朝堂,有諸善而無太上所言‘三害’,何事不成,況小小頡利之患爾?朕擔心的是人心!失了人心,仗打贏了,也最終會丟了天下,步那前隋後塵!」
李二端起龍案上的杯子,呷了口茶,借以壓抑心中的怒氣。
「砰」地一聲巨響,李二手中的杯子飛了出去,砸在大柱上,立時水花四濺,瓷片亂飛。把朝堂之上原以為老大要開始煸情演講的眾人嚇了一哆嗦︰老大怎麼說發飆就發飆了,更年期也太早了點吧!
「朕昨日已有嚴旨,各道、府、州但有昆侖奴處,均應全力從其手中搜集‘三寶’之種,可是在長安城,朕的腳下,卻有人違令不遵,公然,公然,公然將找到的玉米種子喂馬!」
李世民大手一指班中︰「姚崇,你講,是何人敢如此大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