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上忽然露出溫柔的表情,那表情跌入他暴戾的眼底。他微微怔了怔,靠近幾步問她,「你所愛之人,是玉乾風?」
楚夕月唇角勾起一絲冷笑,「皇上何必明知故問。」
她高揚起頭,幽黑的睫毛微微遮掩住眼簾。長發披肩,時而隨風起舞,時而輕輕垂下,遮在她的額角和臉頰兩旁。她的眼楮,恍若彌漫起大霧,只能看到細小閃動的波光,難以望穿。
楚天玨沉思良久,終于喚過劉捷,輕聲吩咐了幾句,劉捷立即轉身退出宮門。
「朕已經命人去將玉乾風帶來,你先把刀放下。」
「皇上對我如此上心,定是因為怕我死了,與南臨和親不成,壞了大計吧?」她望著他,聲音冰冷如刀,「皇上放心,只要你在我面前親口下旨放了玉乾風,我便乖乖嫁到南臨去,絕不食言。」
楚天玨望著他,暗黑色的瞳孔迅速緊縮,如針尖一般鋒利。
此情此景,他忽然想笑。那苦澀的笑意一點一點侵入心髒,惹得他五髒六腑涌起陣陣絞痛。
在他們心中,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嗎?
無心無情,陰狠毒辣,為鞏固帝位,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什麼人都能犧牲。
這一剎那,他惶然失措,雙目中是深沉的忍耐。他以為強大的人,必定要令自己變得冷血。就算難以冷血,也要裝出冷血的樣子。他以為那麼多年下來,他早就已經習慣別人的敬畏與懼怕。可是忽然間,他心中蒼涼,竟產生了淡淡的悲戚。
「是。」他自嘲地笑著,「只要你願意嫁去南臨,朕什麼都答應你。」
楚夕月指尖一顫,架在脖子上的刀刃,發出肅殺的光芒。
她忽然怔忪起來,恍惚間覺得這句話竟無比熟悉。
小的時候,楚天玨失手將她推下池塘,冰冷刺骨的池水沖擊著身體。她頭暈目眩,手腳被凍得僵直,連拍打水努力不讓自己沉下去的力氣都沒有。她以為他會漠然走開,像那些經常欺負她的宮人們一樣,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可是,他大喊了幾句「來人啊,救命」後,很快跳下池塘。那時她雖然被水嗆得難受至極,卻仍舊很想笑話他,根本不會水的人,跳下來又有何用?不過是越幫越忙罷了。
那是深冬的早晨。
他與她一起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渾身濕透,仿佛再泡久一點,就會變成堅硬的冰塊。他身邊是噓寒問暖驚慌失措的人群,而她孤零零躺著,衣服貼在身上,寒風一吹,她覺得自己會立即冷死過去。
「圍著我干嘛,你們這幫沒用的奴才,快去看看公主怎麼樣了。」
一聲呵斥,將她遠走的神智拖了回來。
然後,她吃力地側過頭,沖他一笑。笑容很淡,仿佛他只是一個好心的陌生人,仿佛將他推向池塘的人,並不是他。
「喂,破爛丫頭,你不準有事。」他瞪著她,眼底抑制不住慌張,「只要你沒事,本太子什麼都答應你。」
他叫她破爛丫頭,因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總是穿著破爛,比宮女還不如。
後來,她真的沒事了。
她說︰「我想要自己的宮殿,你會答應給我嗎?」
他遲疑好半天也沒回答,她不報希望。但沒想到幾日後,他果真給她求了一座宮殿,名字便叫夕月宮。
那時候的楚天玨,在她心中點起一盞小小的明燈。她從來不關心別人的事情,可是卻經常祈禱,希望身為太子的他,將來能當上皇帝。她覺得那樣的話,自己的日子或許會變得好一些,而他也能如願以償。
她當時天真,無比可笑地將希望寄托在這個將來能做皇帝的兄長身上,認為他會保護自己。然而後來,他不知為何逐漸開始疏遠她,對她不聞不問,也再沒有看她一眼。
最後,他登上了皇位,人人都說他是像罌粟般駭人的毒藥,面容俊逸迷人,心地卻已經被鮮血染得通紅。
還有人傳言,說父皇就是被他毒害的,大皇兄二皇兄也都慘死在他手上。
她對這些人都沒有任何感情,也不想管他變成了什麼樣,她只希望能安安靜靜活著,生活在自己難得恬靜的世界中。如果可以,她想找個機會出宮,做一做自由的青鳥,尋一尋知心的戀人。但她萬萬沒料到,在這些心願還渺茫的時候,他的魔爪,竟然伸向了自己。
半生已經淒苦,她如何能夠接受遠嫁南臨,做一個陌生□□子的命運?
她想抗爭,于是逃出了皇宮。不料命運與她開玩笑,遇見愛人卻愛而不得。她跟玉乾風賭氣,拉著紫翠回到宮中。其實,她只不過想試探那人,會否真的扔下自己。
果然,御書房里,那人匆忙而來,受了傷仍舊不忘為她月兌困。
那一刻,她無比後悔,眼看著她被打入天牢卻什麼也做不了。
她的手傷的那樣重,不及時診治,會廢掉的啊。她被逼入絕境了,她失控了,只能以這種方式威脅楚天玨。
刀,直直架在她脖子上。
指尖是方才滴落的腥紅血液。
她明明看見楚天玨眼底深切的慌張,這劇烈的慌張令她產生了他真的在為她擔心的錯覺。于是,她抱了希望,有意那樣問他,渴望他能夠反駁。只不過,當他笑著回答她時,她再次發現了自己的可笑。
楚天玨若真有情意,便不會在玉乾風受傷後狠心將她打入天牢,不許太醫診治。他若真的在意她,也不會在她磕頭磕破肌膚,血液染的發梢通紅,也不動容半分。
她苦笑,听到宮門被打開的聲音。
「皇上,玉大人帶到。」
夕月宮中,一時之間安靜無聲。
侍衛將一個人帶了上來。
那人的神色蒼白,手背上一片暗紅,腐爛之處此刻已經凝固,但那團猶如漿糊般的肌膚,令楚天玨和楚夕月的眼眸仿佛刺痛得要燒起來。
「玉大人。」楚夕月哽咽著叫她,渾身顫抖,手指上下波動,刀刃時不時就踫到肌膚,留下淺淺的傷痕,「你……你怎麼樣?」
寒燻的身體一慟,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一襲黃袍的楚天玨,不知為何,他此刻發鬢凌亂,似不曾梳洗過。更遠些,是臉色悲痛,頸上鮮血直流的楚夕月,她徒手將刀架在頸脖處,淚水早已浸濕臉頰。
「公主。」她踉蹌起身,不顧一切地朝著幾步外的楚夕月沖去,然而腳下一軟,她重重撲倒,雙手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凝固的肌膚瞬間撕裂開,她疼得幾乎死去。
「把刀……放下……放下……」
她薄如蟬翼般透明的聲音,卻帶了某種破壞一切的力量。
就在這瞬間,一種別樣的感覺從空氣中浮起,突兀地地闖入她的心中。
寒燻跌坐在地上,劇烈的疼痛令她無法站起來。她輕輕抬頭朝楚天玨望去,那道目光盯著她,像要將她整個人望穿。暖暖的溫度使她身上的痛楚,驚奇地少了一半。
楚天玨無聲地望著她,那雙無波卻隱藏著深切痛苦的眼眸中,此刻再也隱不住那份關懷。
他望著她,像有著深刻的感情。
不,寒燻別過頭。
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
她深吸進口氣,再對上他的目光時,眼底多了一份冷漠,一份將他視為草芥的冷漠。
楚天玨神色僵住。
她為何會那樣回望他?
他的心中忽然有些痛苦,轉過身,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出這句話,「玉大人,皇妹對你有情,你若也有意,願娶她為妻的話,朕並非不願成人之美。」
楚天玨面容如玉,神情有些疲憊。或許,他只是不願讓她覺得,他真是個無情狠毒之人,才軟了心腸。
「皇兄。」楚夕月發怔,握住利刀的手指松了松,「你方才說的什麼?」
他揚眉高傲地望著她,語氣依舊生硬,「你今日以死相挾,朕若再逼你嫁往南臨,傳出去世人不知該如何罵朕。楚夕月,看在過世的宜妃娘娘份上,朕準許你不嫁往南臨。但你必須馬上跟玉大人成親,讓朕好跟母後交代,否則……」
「不。」寒燻打斷他,聲音有些低啞,也有些害怕,「娶公主一事,微臣恕難從命。」
她一字一字說著,虛弱不堪的身體仿佛是狂風中的一片落葉。感受到那受寵若驚的目光逐漸變為絕望,她不敢抬頭。
「什麼?」楚天玨吃驚,他以為他們是兩廂情願,這才想推助一把,難道,是他想錯了?他不解道︰「你為何不願?」
「微臣對公主並無男女之情,不想毀了公主一生的幸福。」
楚夕月低下頭,心痛欲裂,滾燙的眼淚涌出眼眶。
風起,一側的桃花瓣紛紛揚揚。
在皇宮里到處都是桃樹,很早很早以前,她也在夕月宮里種滿了桃樹。她喜歡坐在桃樹下,依著樹干,伸手接墜落下來的花瓣。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掌心,她覺得,等花瓣落光的那一天,她會等來一個願意娶她的少年。
就這樣她長到了十七歲,花瓣落光了無數次。她等著等著,終于等到了玉乾風。
然而,她竟不是那個願意娶她的少年……
楚天玨听寒燻這樣說,心中更添幾分疑惑。既然沒有男女之情,那為何要幫她做那麼多?不待他問出口,楚夕月先道︰「玉大人,當真不願意娶我嗎?」
那樣平靜的口氣,似乎只是在問一個簡單的問題。沒有人可以形容她那一瞬的神情,有著怎樣的痛楚浸入骨髓,深入心肺……
她平靜的口氣,寒燻听到了。
她絕望到極致的痛楚,寒燻沒有看到。
所以,她才那樣堅定地說出了,「微臣該死,有負公主厚愛」這句話。
「好,楚夕月決不讓玉大人為難。」
「皇妹——」
楚天玨大喊一聲,沖上前去,卻始終晚了一步。
夕月宮宮門緊閉,沒有人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
寒燻瞪大眼楮,望著她頸項上如小溪一般汩汩流出的鮮血,望著她如凋零的花瓣的身軀徑自地跌在地上。她眼前掠過陣陣黑暗,身體麻木了,張開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這是一種怎樣絕望的愧疚……
她痛苦絕望的視線,深深地凝注在楚夕月毫無生氣的臉上。她的唇角苦澀地顫抖著,明明想叫一叫她,但發不出任何聲音。
世間再次瘋狂了。
她,害死了一個人。
她的手在顫抖,身體在顫抖,目光在顫抖,她的整個人都如篩糠般顫抖著。
涓涓鮮血仿佛流到了她腳下,神智越飄越遠,她渾渾噩噩,終于一頭栽向地面,沒入深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