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秋香。
這幾個字秋香念在嘴里極為生澀,薄薄的一張紙攤在手中也仿佛成了千斤重石。六月才發了熱,背上就出了密密的汗珠,里衣貼在了脊背上,感覺不適。
秋香才念完這幾個字,覺察覺華夫人投影在她面上的目光愈發冰冷。
下意識垂眸,秋香縮了下脖子道︰「夫人,這……」
「秋香並不知此事。」事到如今,也只能祈求華夫人還沒有找到證明唐寅身份的證據。
「不知?」誰知華夫人眸光綽綽,她的語氣抑揚頓挫,秋香的心跳似乎跟著她的語氣一下擺動。而這時華夫人突然挑眉笑了︰「你自然不知,我可從未把華安的賣身契給你看過。」
秋香見她這幅姿態,反而更為心驚,還不如責罵來的痛快,這有意無意的眼神似乎能把她心中所想看透看穿,仿佛主僕關系卻已變成了貌合神離。
秋香沉默,華夫人仍在微笑,一副雍容華貴的淡笑。
她問︰「難不成我還能認為是秋香與那華安暗通了款曲?」
秋香的心髒被她嚇得咯 一下,倏地抬了頭道︰「夫人,絕無此事。」
語氣一時泄露了她的緊張。
華夫人見她眼底有了驚慌,笑意更甚。不做言語,便拉過秋香手攏在雙手之中輕撫,那模樣就像是慈祥的母親。
她輕緩了聲音對秋香道︰「瞎緊張做什麼,你自小跟在我左右,我怎會不知你為人。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不用我說你自己早已明白,我又怎會猜忌你讓你與我離了心。」
「夫人明鑒。」秋香听了她的話眼皮有一下沒一下跳的厲害。華夫人這番話中,七分是假三分是真,她又怎麼能听不出言辭中的警告。
有些時候溫柔更堪比毒藥,比方說現在。
秋香又听華夫人道︰「不過秋香今年也有十八了,再過些日子也該許人了……」
她的突然話風一轉,不知她此時的感嘆是不是故意為之。
「夫人!」秋香唯有接著她的話,急道︰「秋香只願一直服侍夫人。」
「呵……」華夫人掩嘴一笑,抬了頭︰「也不知是不是哄我開心的。」
「秋香絕無半句謊話。」秋香擰了眉毛道。
于是華夫人閃著微光的黑眸亮了幾分,臉上的笑意無法掩蓋。到了此時此刻秋香再不明白華夫人的盤算,那便是白白跟了她十多年了。華夫人此計很明顯。
——她準備用秋香的婚事掉兩條大魚。
一條名為秋香的忠心,另一條名為華安,或許華夫人更願意把它叫做唐寅。
華夫人的話語變得慈藹不少︰「自小看著你長大,當然希望你嫁個好人家。雖說我不願見華府里有下人私相授受,但這華安文采不錯,或許可以親近親近。」
「夫人!」秋香瞪眼。
做主子的心思還真是百轉千回,怕她暗通款曲是華夫人,說親近親近的也是華夫人,好看的小說:。分明是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既不能讓她月兌離了主子的管束,又給了她一種莫名的暗示與希望。
「別惱。」華夫人笑︰「罷了,姑娘家的臉皮就是薄了些,扶我去廳里用膳吧。」
華夫人把話說完滿意地笑了,也不再留意秋香的反應,起身讓她攙扶去了前廳用膳。
期間華夫人臉上總掛著微笑,看來心情著實不錯。這不免讓秋香把唐寅恨到骨子里去了,要不是他在賣身契上寫那些有的沒的,怎麼會鬧出這事來。
反正現在華夫人鐵定認為兩人有啥□了。
秋香還想著這事出神,兩人就穿過了屏風來到廳中。
其余人早已入了坐,連幾日不見的華文也吊著手圍在桌子一旁,秋香見他時無意識往華夫人身後閃躲了幾分。
可這次華文臉連一眼都沒看她,反而正笑得把一雙小眼楮眯成了縫。
他看著對面落座的女子道︰「沒想到我還有這麼漂亮的遠房表妹。」
華武的心思倒全在桌上的肉包上,他吞咽著口水被華文撞了下手肘,才附和道︰「哦,我也沒想到。」
華文听弟弟這麼說,暗罵一句‘沒用’又訕笑道︰「早知如此,就應該讓表妹早些來府里小住幾日。」
女子不好多話,只得回已一個敷衍的微笑。
華夫人見了這樣的情景,掛著笑容的臉頓時黑了幾分,本想呵斥華文幾句,可有人卻先她一步開了口。桌首那個常年在外的男主人板下了一張臉,笑意早已凝固在臉上。
他道︰「華文!食不言寢不語!」
華太師為人和藹,印象中很少有嚴肅的表情,華文也是難得一見,不由愣住模了模鼻子道︰「是,爹。」
見此,華太師才頷首,側頭對著華夫人緩和了表情,招手道︰「既然夫人來了,那便開膳吧。」
華武听罷,第一個舉起了筷子,惹得華太師一笑。
秋香屏退在一旁,和早已靜立在一邊的三香站到同一個位置上。
席中秋香見華夫人不動聲色打量了素衣女子一眼,然後對她熱絡道︰「素珍,第一次來無錫吃用還習慣嗎?」
原來那女子叫做素珍,也不知姓什麼,秋香暗想。又兀自打量了對方一番,她今日早已換了一身淺藍色的長裙,腰間系著綠色的飄帶,唯有頭上那根白玉簪子未有變換。
她對華夫人淡淡微笑︰「多謝表姑關心,都還習慣。」
這對話听著極為自然,如果秋香不知道□定以為這是對和睦友愛的姑佷,誰會想到兩人的虛情假意?秋香看著兩人的眼,在深埋在眼底的光芒里終于尋到了一抹疏離。
一邊冬香還扯著袖子對秋香耳語道︰「表姑娘還真溫柔,一定都不像夫人。」
「噓!」夏香撞了撞冬香︰「你想挨夫人的罵嗎?」
冬香只好咂巴了嘴,吐了吐舌頭。
這時,屏風後腳步聲也傳了過來。冬香眼珠一轉,便對華夫人道︰「夫人,石榴姐熬了粥送過來了。」
「嗯。」華夫人點頭︰「上吧。」
華夫人隨手點了點桌子,石榴就端著砂鍋走了過去,把砂鍋往中央一擺,石榴清聲道︰「這是荷葉蓮子粥,今早府里的荷花開了苞,我便讓小丫鬟采了蓮子上來,味道應該新鮮,好看的小說:。」
聞言,華太師驚訝道︰「是偏院的荷花池嗎?已經開了花苞了?」
「今早才開的。」石榴答道。
華夫人愉悅道︰「太師昨日才回來,今天就開了花苞,真是個好兆頭。」
「不錯!」華文也跟著說︰「等等吃完飯我領表妹去看看。」
華夫人蹙了眉:「不用你去,你給我好生會屋子躺著去!」
華文不死心︰「我都躺得快發霉了。」
華夫人瞪華文一眼,于是華文便不敢再多說些什麼了,拿著筷子戳了幾下包子。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
那討論中心的人物見此抿了抿唇,遲疑了片刻便出聲道︰「不用大表哥作陪了,讓苜蓿陪我就可以,表哥還是仔細著身子。」
這一聲柔柔的大表哥華文听的舒坦,一時笑開了花。
不過同時也有個煞風景的聲音突兀響起。
「乒乓——」
——瓷器掉落在地的聲音。
只見石榴給華夫人舀著粥的勺子在華夫人身旁墜落在地,白色的勺柄裂成了兩瓣,有細碎的殘片在地上高高彈起,然後飛濺到了春香面前,春香當即嚇了一跳捂住臉孔,生怕被破了相。
勺子彎曲的部分在地上來回急促搖擺,直到許久之後才靜止下來。
只剩瓷器碎裂的余音在耳邊嗡響。
秋香與華夫人則是擰了眉頭把目光擺在了石榴身上,按說石榴做事向來穩妥,又怎麼會無故摔了勺子。
萬般不得解,秋香唯有看見石榴在看向名為素珍的女子時,表情凝固了起來,眼底閃爍一種極為震驚的光芒,里面還含著淡淡的驚喜?
那光芒稍縱即逝,她很快低下了頭。
「石榴?」華夫人的語氣听上去有些不妙。
石榴身形一滯︰「夫人恕罪!」
萬幸,勺子只是掉在了地上向外攤開,並沒有傷著誰。而那叫做素珍的女子也是迷惑的看石榴一眼。
听華夫人語氣不好,冬香便是第一個沖上前去替石榴說好話的人︰「夫人,石榴姐一定不是故意的。」
秋香想了想也上前一步︰「夫人,想來是昨天石榴忙得沒緩過勁兒來,今日精神不好。」
春香模了模臉,站在一邊沒好氣瞪石榴一眼,不過卻也沒有落井下石。
華夫人看三香一眼,本還想說些什麼,反倒是華太師揮了揮手︰「罷了,讓石榴早些歇著去吧。哦,對了,等等讓小丫鬟送兩壇桂花釀來……」
「太師!」夫人叫道,撐著雙眼的表情難得一見。
太師訕訕一笑︰「夫人喝粥。」
冬香趁這個時候拉著石榴往里跑,秋香便看見她臨走時回望素珍——那若有所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