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牧雲錄 第五十一章 西面的天空

作者 ︰ 東羊戊

韓勇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這種如同從雲端跌入泥塘,再從泥塘重新飛入雲端的感覺,即便是他年輕強壯的心髒,也覺得有些承受不住。

不過看著躺在地上,絲毫動彈不得的風儀,韓勇在楞了片刻之後,還是很快就反應過來,數年來軍隊里訓練的成果,此時便凸顯出來,不等薛涼吩咐,就已經招呼著身後的龍驤衛軍士,走過去準備把風儀抬走。

薛涼滿臉奸笑地看著風儀,嘲諷道︰「風三狼,你他娘的這麼多年,都是怎麼活下來的?這種生死相搏的情況下,稍不留神,那就是人口落地的下場,老子怎麼可能會說那些無聊的話,而且說了之後,居然還會走神?你他娘的就是用**想,也應該知道,老子只不過是在誘敵罷了。」

原來,就在剛才風儀長刀及身的時候,薛涼的上半個身體,突然朝後折斷過去,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彎曲成一個直角的形狀,仿佛整個人從中間斷開一般,險之又險地躲開了風儀必殺的一刀。

風儀毫不留情的一刀,最終招式用老,想要變招為時已晚,身體在長刀的帶動下,微微向前傾斜,整個胸口成為不設防之地,完全暴露在薛涼雙腿的攻擊範圍之內。

最終薛涼僅僅是抬起右腿,輕輕地踢在風儀胸口,風儀便渾身一軟,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手中的長刀,也在那一瞬間月兌手飛出,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無息。

風儀躺在滿是腳印的地毯上,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只是不管怎麼努力,最終卻發現除了說話,還有臉部表情之外,全身上下都動彈不得。

這種情況異常怪異,並不是那種沒有感覺的麻木,而是想要動彈的時候,身體里就會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細小的真氣,沖擊在想要動彈的關節之處,瞬間便卸掉了自己的力量。

風儀臉色變幻數次,最終似乎想起了什麼,居然慢慢恢復了正常,沉吟著問道︰「薛和尚,我身體里的‘不傷’真氣,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夠消散掉?」

「喲,挺厲害嘛,居然知道我大明寺的不傳之秘,哈哈哈……」

薛涼得意地賤笑起來,又模了模沒幾根毛的下巴,故作深沉地說道︰「這個還真不好說,要是我師傅出手的話,他老人家自然能夠收發由心,想要多少時間,那便是多少時間。只是老子武功練得不到家,剛才下手好像重了一些,可能需要兩三個時辰……」

見風儀偷偷松了口氣,薛涼眼中閃過一絲戲謔,有些為難地說道︰「當然,也有可能需要十天半個月,你是知道的,老子半路出家……不對不對,老子不是半路出家,老子是半路還俗,所以這功夫,實在是有些不好說啊。」

風儀不由嚇得臉都青了,就這樣讓自己一動不動,在床上躺上個十天半個月,那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啊!

「你……你他娘的……」風儀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能哆嗦著嘴唇,氣急敗壞地罵道,「薛和尚,你他娘的最好殺了老子,要不然等老子緩過氣來,我跟你不死不休……」

風儀原本是一個頗為顧及風度的人,至少破口大罵這種事情,他一向來做得不多,但是今天想必是被薛涼欺負得狠了,早就已經顧不上世家公子的風範,想到什麼就罵什麼。

只是家教良好,又是長時間裝君子,心中罵人的話著實不多,轉來轉去也就是那麼幾句,顯得威力嚴重不足。

薛涼不屑地撇了撇嘴,沖著韓勇說道︰「韓兄弟,你長得也不錯,不過以後千萬別學這家伙。看他一副沒出息的模樣,不就是十天半個月嗎?居然嚇得臉都青了。我要是說得躺上一兩個月的話,這家伙還不得嚇得屎尿齊出?」

韓勇正帶著兩名軍士,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不知道應不應該上前抓人。听到薛涼這麼一說,也不知道如何接話才好,他實在無法理解薛涼的想法,這長得好不好看,跟有沒有出息,好像沒什麼關系吧?

可是想歸想,這種話也不能隨便說,韓勇只好訕笑著道︰「是,多謝薛軍侯教誨,屬下銘記于心。」

「韓兄弟,你是郭師叔的佷兒,又是蘇老學士的外甥,怎麼跟我見外起來了?什麼軍侯不軍侯的,以後要叫我薛大哥,這才符合你的身份。」薛涼似乎有些不爽,拍了拍韓勇的肩膀,一臉意味深長地說道。

韓勇無話可說,心中又有些感動,當下便低聲道︰「是,薛大哥。」

薛涼滿意地點了點頭,一臉真誠地說道︰「這才像話。以後到了京師,要是有人敢欺負你的話,你盡管來找我,老子……嗯,老哥我一定打得他滿地找牙,讓他娘都不認識他。」

「是,我記下了,到了京師,一定先去找薛大哥。」

韓勇點頭應道,隨後又遲疑了一下,才繼續說道︰「若是薛大哥這兩天有空的話,不妨到小弟家中坐上片刻,也好讓小弟一盡地主之誼。」

「沒問題,沒問題,就算你不說,我也準備厚著臉皮過去。」薛涼顯得有些開心,立即開口應道,「家父早就說過,若是能夠遇到蘇姑姑的話,定要前去拜見才是,雖然當年他老人家求學的時候,總是被蘇姑姑訓斥……」

說到這里,薛涼突然停了下來,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風儀,冷笑著說道︰「不像有些人,學問沒學到,下三濫的功夫倒是學得不錯,就連生個兒子,也都是窩囊廢。不是老子吹牛,當年老子犯戒,我師傅可是讓我一動不動地,整整坐了一個月,老子也不是挺過來了?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連個娘們都不如,也不知道凝翠姑娘,是怎麼看上你這種傻貨。」

風儀臉上露出一絲羞愧之色,隨即就被憤怒所掩蓋,正想要說話的時候,卻听見韓勇問道︰「薛大哥,風軍侯剛才所說的‘不傷’真氣,到底是怎麼回事?」

韓勇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輕松,已經不像以前那般小心翼翼。

也許是因為郭齊的關懷,也許是因為薛涼的鼓勵,在這一瞬間,韓勇似乎跨過了人生的一道門檻,進入了他曾經想要進入的殿堂。也就是在這一瞬間,韓勇覺得自己突然解開了一層束縛,他已經不再仰視風儀,也不再害怕風儀的身份地位。

甚至,他有些看不起風儀,因為風儀缺少一種氣概。

這無關于善惡,也無關于地位,更加無關于美丑,這僅僅只是一種氣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魅力。比如郭齊的嚴厲和冷酷,還有冷酷下所隱藏的柔情,又比如薛涼的悍勇,還有悍勇下隱藏的不羈與細膩。

這一瞬間的感悟,這一切的一切,便是如此。

薛涼狠狠地拍了拍韓勇的肩膀,直到韓勇滿臉通紅之後,才停下手挪揄著說道︰「這下終于忍不住了?剛才嘴巴動了好幾回,又縮了回去,真是無趣得很啊。以後有問題直接問就好了,想必過不了多久,郭師伯就會傳授你大明寺的武學精義,我這邊先給你說一下,倒也無妨。」

韓勇不由一臉訕訕,正想要辯解幾句,薛涼卻擺了擺手道︰「你不用辯解什麼,我知道你的難處,身份轉變太快,一下子肯定轉不過彎來。其實這‘不傷’真氣,原本是用來救人用的,確實是我們大明寺不傳之秘,相傳是第六代祖師所創。」

「這武功廢人行動能力,怎麼就成了救人用的了?」韓勇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風儀,一臉好奇的問道。

「哈哈,不錯嘛,知道在我停下來的時候,準時地發問,好讓我繼續說下去。」

薛涼滿臉嬉笑地拍了拍韓勇的肩膀,又接著說道︰「當時六祖武功蓋世,更是心懷慈悲,有一日見到一位女施主……」

說到這里,薛涼突然又停了下來,韓勇不由楞了一下,不知道應該怎麼發問才好,卻听見薛涼自言自語道︰「你娘的,怎麼又說成施主了,這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掉,要不然純靠少說話來遮掩,憋也要憋死了。」

韓勇一臉愕然,這下才明白過來,原來薛涼的本性屬于飛揚直率類型的,只是因為小時候當和尚時,落下一些自己覺得不好的說話習慣,這才不得已少說話,看起來倒是異常低調隨和。

薛涼看了一眼韓勇,訕笑著道︰「倒是讓韓兄弟見笑了。」

「薛大哥說哪里的話,你當我是兄弟,才會真情流露隨口而言,這有又什麼可不好意思的。」韓勇看著薛涼,一臉真誠地說道。

薛涼看著韓勇,沉吟了片刻,卻沒有再說其他,而是接著說道︰「六祖有一日見到一個女人,想要上吊自殺,怎麼勸都勸不住,但是因為對方是女的,六祖又不好直接動手阻攔。最終無奈之下,突然間靈光一閃,便想到了這門‘不傷’心法,只需用通過衣袖,把真氣傳入對方體內,便能夠在短時間內,阻止對方的一切動作……」

說到這里,又指了指地上的風儀道︰「當然,六祖創立這門心法的初衷,自然是為了救人所用,因此真氣入體後,只會讓人全身乏力,無法做一些比較劇烈的動作罷了。但是我等子孫不肖,覺得如此奇妙的武學,僅僅用來救人,未免有些可惜,于是左改右改的,就成了現在這幅模樣了。」

韓勇目露欽佩之色,隨後又絞盡腦汁,這才想出了幾句文縐縐的言語,由衷贊嘆道︰「六祖慈悲為懷,兼又天資卓絕,如此人物,恨不能早生數百年,哪怕僅是見上一面,也便足慰平生……」

風儀不由面露鄙夷之色,忍不住嘲諷道︰「韓勇,你就是個大老粗,裝什麼文人士子?何況就算你外祖父是個大學士,那又能算得了什麼?我們大楚的大學士多了去了,也不差你外祖父一個。」

韓勇臉色一滯,瞬間露出一絲怒意,正想要開口辯解時,卻見薛涼也是一臉鄙夷地看著風儀,冷笑道︰「風三狼,你懂個屁,你都不知道蘇老學士是誰,就敢在這里大放厥詞,也不怕人笑話。你回家去問問你老子,看看他會不會像你這樣,也覺得蘇老學士不過如此。」

訓斥完風儀之後,又轉頭對韓勇說道︰「韓兄弟,不用跟他一般見識,只要讓他等會見識見識,咱們兄弟軍棍的厲害就成。」

韓勇臉上怒色稍斂,沖著薛涼抱拳道︰「多謝薛大哥。」

薛涼笑了笑,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回憶之色,輕嘆著說道︰「其實,我大明寺人才濟濟,當世弟子中,也一樣有著天資卓絕之人,就比如我用來避開風儀長刀的招式,就是我小師弟所創立的。」

「薛和尚,那一招叫什麼名堂?我也很想知道。」風儀突然插口道,話中卻是有些不忿。

「這一招叫做‘年華幾何’。」薛涼淡淡地回答道,「因為小師弟有一次听到師傅講故事,故事中有人問︰世間有人謗我、辱我、輕我、笑我、欺我、賤我,當如何處治乎?另一人答道︰只需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小師弟當時面露感慨之色,似有所悟,低聲自語道︰世人迷人世,年華接華年。後來便創出了這一招式,講的是不管別人如何逼迫于我,我都盡力退讓便是,等到對方功力耗盡,招式用老,我自可輕松取勝。」

說完這些之後,薛涼難得沒有再戲耍風儀,臉上再次露出懷念和關心之色,輕聲說道︰「我也已經好幾年沒見著小師弟了,真的有些想念他了。不知道這小家伙,現在有沒有長高,是不是依舊每天坐在山門口,老是望著西面的天空,傻傻地發呆,說著些別人听不懂的話語……」

「他叫什麼名字?」韓勇好奇地問道。

「他叫悟心,領悟的悟,本心的心。」薛涼面露微笑,柔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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