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槙從她手臂彎起的縫隙里看到了這一幕,心內一震,卻仍然強迫自己把臉轉開了。
謝陌放下茶盞,水清幽說這樣子下去她活不過四十,今天她十七,那麼還有二十年的時間。她側首看一旁的蕭槙。二十年,事情是否猶有可為呢?
雖然她口口聲聲皇帝是不可能原諒的,但是心底始終存著一絲希望。也許,不用等到她死的那一刻,他或許就能對她稍好一些吧。
蕭槙一直強制自己不要向謝陌那個方向看去,以免心軟。所以,他也就錯失了此刻看清謝陌眼底無法說出口的千言萬語的機會。那里頭有愛戀,有悔恨,還有一絲怯意。
他們現在正面對著戲台,所有人都坐在或站在帝後身後,也就沒有旁人能夠看到皇後此刻的表情。而謝陌也沒有看多久,很快就轉頭正對著戲台了。
後宮的宮宴上,謝陌對操持今天一應禮儀的賢妃表示了感謝。
賢妃忙站起躬身道︰「娘娘將管理後宮事務的責任委托給貴妃娘娘與臣妾,這些都是臣妾的分內事。貴妃偶感風寒病倒了,臣妾自當盡力。娘娘這麼說,臣妾怎麼敢當。」
謝陌把手往下按按,「坐吧,不要拘禮。」又把頭轉向貴妃,「貴妃的風寒可好些了?」
「好多了,謝娘娘關心。」雲裳只得也起身答道。她不甘為謝陌今天的排場操持,所以告病。
「要好好保養啊。這半年多虧了貴妃和賢妃一力支撐,本宮才能月兌出身來好好的調養。如今,卻是把貴妃給累壞了。本宮不能再躲這個清閑了。」
這話一出來,雲裳的臉色當即變了。好你個謝陌,我勞心勞力半年,你這個時候跳出來爭權了。抬頭看一眼皇帝,皇帝卻是夾了一筷子菜到皇後的碟里,「你就是養得好些了,也不要一開始就太操勞。既然貴妃身子不適,那就讓賢妃照舊幫著你一起處理好了。」
「是。」謝陌溫順的應了,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模樣。
雲裳牙咬得死緊,皇上居然也這樣對待她,這樣對待為他出力的雲家。他不是暗示過會扶她登上後位的麼。
賢妃也應了聲是。看主位上的兩人,倒真是配合默契的一對天家夫妻。
在座諸人心頭都開始打小九九,說實在的,貴妃處事不公,她們也多有怨言。如今也樂得見皇後和貴妃相爭。後宮各個衙門的格局,怕是又要變了。貴妃之前再跋扈又怎樣,畢竟皇後才是名正言順的後宮之主,你不過是代管。如今只需要一句話就把大權收了回去。
有一些低位的妃嬪暗暗心喜,皇後一直溫溫吞吞的,卻是比急性子的貴妃好相與多了。說不定,她們日後也真的能夠有雨露均沾的機會了。然後大家又有志一同的想到了半個月以後的選秀。到時候更多的,年輕貌美的女子會到皇帝身邊來,自己真的還能有機會麼?
「哇——」賢妃下首的肖婕妤忽然放下筷箸用手絹捂著嘴干嘔起來。
謝陌看她一眼,口里道︰「傳太醫,趕緊的來瞧瞧,看今兒是不是雙喜臨門了?」
座中眾人的臉色又是齊齊一變,暗自祈禱肖婕妤是吃壞了肚子。結果不是,太醫診出來果真是喜脈。
肖婕妤一臉的不知所措,「臣妾、臣妾不知道。」
謝陌愣怔了一下,領頭向皇帝賀喜,「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她此刻除了打落牙齒和血吞,除了恭賀也不能再有其他的舉動了,總不能把筵席給掀了吧。心頭那絲隱約的希望又黯淡了下去,變成一層冰,在她已經凍上的心頭再加固了一層。
蕭槙眉間難辨喜怒,只是看著謝陌的頭頂,似乎有些過意不去,但還是點頭道︰「果然是雙喜臨門。」
雲裳頓覺心頭濁氣吐了一些出來,這回這個孕婦卻是要謝陌親自照管了。好好一個生辰,千秋節呢,居然又有旁人爆出懷孕的消息。雲裳也覺得自己進宮半年多了,怎麼自己就沒有受孕呢。如此一想,也顧不得幸災樂禍謝陌的生辰過成這樣了。
而德妃看一眼兒子,只默默地下頭去。
此時宴席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謝陌道︰「皇上,臣妾與你一同送肖妹妹回去吧。」其實肖婕妤比她略大一點,可是,在座都是她的好妹妹。
蕭槙點點頭,「好!」他拉著謝陌上了他的龍攆,而肖婕妤的車駕跟在後頭。
「陌兒,朕也不知道會弄成這樣。」
謝陌心道,難道那個孩子不是你弄出來的?現在不是在人前,她也懶得扮賢惠了,只是默默不語。她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他卻一個接一個的生。沒留意到方才他喚了一聲‘陌兒’,而不是疏離的‘皇後’或者直呼其名。
「臣妾屬意讓肖婕妤娘家遣人進宮來照看,皇上覺得呢?」
「後宮之事,你拿主意就是了。」
謝陌冷笑一下,這算是放權給她了。意思她只要不是故意為難,若是跟貴妃她們對上了,他會站她這邊是吧。這算是今天讓她過了這麼難忘一個生辰的補償吧。
哼,他要借自己來壓貴妃跟德妃,當然會站自己這邊。偏生還借這件事來賣這個人情。謝陌垂頭坐著,覺得自己快燃起來了。
蕭槙看著她,發現她渾身散發著怒氣,「朕也不想這樣掃你的臉面的。如果她是故意的,朕一定不會輕饒。」
「胎沒坐穩,哪經得起什麼驚嚇。皇上可不要為這個責怪肖妹妹,萬一皇嗣有什麼差錯臣妾擔待不起。臣妾可沒有一個孩子可以賠給皇上。」
「你的身體此時也不適合受孕吧,朕那麼做未嘗不是丁點沒為你考慮過。」蕭槙有些惱,現在的謝陌頗有幾分張牙舞爪的,雖然並沒有惡形惡狀。可是,其他的嬪妃為他懷孕生子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嘛。她在做了那些事之後,還想跟他要兩個人的宮麼。他倒是曾經想過,要像父皇待母後那樣待她,可她是怎麼回報他的。這口醋吃得也太沒道理了吧。
看到謝陌難受,蕭槙心底升起一股惡意的快感。就像方才見她偷偷落淚,心頭揪了一下,轉念想到她曾經做下的事,還有她為什麼要做那些事,他的心腸就又冷硬了下來。
謝陌楞了一下,「皇上可以不用為臣妾考慮的這麼周到的。」她的母親就是因為生了她,身體才徹底垮掉的。可是蕭槙不讓她生,更多的還是不想讓謝家有個可以依仗的皇子吧。這樣會妨礙他以後清理謝家的。
她生的兒子,那就是嫡皇子,只要沒有大的過錯,那就是理所應當的儲君。除非,再出一位當年的雲貴妃。而那種智慧美貌心機手腕皆備的女人,多少年才得一出啊。
謝陌低頭想著,雖然水清幽在貴妃寢宮什麼都沒有發現,但誰說如果皇帝動了手腳就是在貴妃那邊了。他還可以自己事前喝藥的。所以,謝陌覺得,雲裳應該也生不出孩子來。
可是,這二十年,她難道就要一直看著他的孩子一個接一個的出世麼。她的勇氣真的夠?而且,他恐怕也等不了這麼久就要對謝家動手的吧。至少,在對淮王動手的時候就會對付謝家了。她那個時候多半還活著,除非她尋死。
謝陌這才想到她之前想岔了這個問題。因為她沒覺得自己能活到水清幽說的四十來歲。實際上,她此時就有一種自己快活不出來的感覺。這樣子的生存環境,她真的可以再活二十年?
到了,蕭槙看一眼神游天外的謝陌,「到了。」說完起身先下。
謝陌隨後站起,看到遞到自己面前的手,一時有些猶豫,她忽然沒有了在人前秀恩愛的力氣。
蕭槙皺眉,直接兩手伸過來,握住她的腰把人抱了下來,在放她到地上時說︰「是你自己要來的,來了就得把戲唱全了。」
「哦。」謝陌回過神來,「皇上放心,臣妾省得。」她把臣字咬得很重,想傳遞給蕭槙她剛剛才打定的主意。對蕭槙,恐怕只打感情牌是遠遠不夠的。謝家想保全,得付出更多。想必皇帝一直在等著她自己邁出這一步。
蕭槙僵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看著後面的車駕,讓宮人好好扶著肖婕妤下車。
進了寢宮,謝陌對肖婕妤一番噓寒問暖,然後說可以讓她請娘家派人進宮照看一應事宜。肖婕妤明顯楞了一下,瞟一眼皇帝,後者坐在旁邊喝茶,沒有什麼反應。
于是她對謝陌說︰「娘娘,真的可以?」聲音里有難掩的激動。要知道杜寶林的事才發生不久,她實在是有點怕也遭到同樣的厄運。
「這事皇上也同意了的,本宮既然對你說了那自然是可以的,其他的你就不必管了。」謝陌的話里不無一份當家主母的氣勢在,繼而她緩下語氣,「妹妹放心,皇上也好,本宮也好,都不想杜寶林的事再次發生。」與其讓那個幕後黑手得利,不如讓肖婕妤順利生產。
說起杜寶林,肖婕妤下意識的捂住肚子。
肖婕妤的母親和嫂子很快進宮來,謝陌便把人交給了她們。至于她們具體找什麼人進宮來伺候,那是她家的事。總之只能在肖婕妤宮中活動就是。而宮門處,則是加派了侍衛守護。
「皇上去坤泰殿坐坐可好?」出了肖婕妤的宮門,謝陌提出邀請。今天怎麼說是她的生辰,這點面子蕭槙不會不給吧。
沒想到蕭槙連這個面子都不給她,直接說︰「朕還有事。」說完直接就準備上龍攆了。
謝陌趕緊提著裙擺也上去了,「臣妾是同皇上同車過來的,就算皇上不肯去坤泰殿,難道就不能再捎臣妾一程?」
蕭槙不答話。
謝陌嗔道︰「皇上要臣妾穿著這身吉服步行回去不成?」她堂堂皇後,在這宮里何至于這麼狼狽,可是故意的要說得這麼可憐。
蕭槙盯著她,「你想清楚了?」
謝陌點頭,「早就想清楚了。」今天的事更堅定了想法而已,早就不該覬覦情愛搖擺不定了。不肯去坤泰殿沒關系,車上一樣可以談。
蕭槙進去坐下,謝陌跟進。不過這一回她不再郁郁寡歡,也不再憤怒。
「你有本錢跟朕談麼?」蕭槙的嘴角譏諷的翹起。他是希望她主動靠過來一點,卻不是希望她這種靠法。
「如果沒本錢,臣妾就做不了皇上的皇後了。」謝陌回道。她要跟蕭槙談的就是合作,不,不夠資格跟皇帝談合作。準確的說是投靠,謝家徹底投靠到皇帝的陣營,死心塌地的跟著他。
雲家有兵權,但兵權是皇帝的,皇帝不給虎符你除非造反,否則是調動不了兵馬的。而謝家有的,便是謝家幾代為朝廷重臣所積累下的門生故吏,有振臂一呼,天下士林都會響應的超然地位。所以,謝陌的父親不做丞相了,並不會損及根本。這對皇帝是一種很有用的資源。也因此,陳亞夫才力薦迎立她為後。
蕭槙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你做得了謝家的主?」
謝陌咧嘴一笑,「臣妾現在就是謝家最大的。」
蕭槙抬頭看著她︰「笑得真難看!」一整天都笑得很難看,從接受內外命婦朝拜到故作大度的送肖婕妤回去,笑得都很難看。此刻為了家族利益要和他制定統一戰線,笑得就更加的難道。
「前些日子皇上不是還說這宮里論姿色臣妾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麼?方才的話是說笑的。臣妾的父親是曾經支持淮王為儲君,因為他認為淮王會是仁君。但是廢淮王的詔書沒有假,是先皇下的。而皇上也已經繼承大統,天地之間唯有您才是如今的皇朝正統。謝家是臣子,當然該依附正統。」謝陌的臉色越說越嚴肅。
「你是用什麼身份跟朕說這個話?」
謝陌低了下頭,「皇上既然迎臣妾為後,不就是因為臣妾還有這點子用處麼。臣妾可以做一個橋梁啊。至于當年的事,是臣妾對不住皇上。在皇上想要的時候,臣妾賠您一條命就是了。在這之前,臣妾會做好分內所有事的。」
「賠朕一條命?你的?」
謝陌一愣,「當然是臣妾的,旁人的,臣妾可做不了主。只是希望您到時能放了玲瓏出宮去。」她此刻還不能提謝家,只能冀望此後能細水長流讓皇帝認為謝家是可用的,不必除去。
「你倒真是個好主子,總是不忘記安置身邊的人。」上次在維揚謝陌就對著蕭槙交代給要給玲瓏置辦嫁妝的事。
不過,蕭槙接下來的話狠狠打擊了謝陌,「既然你謝家要依附正統,那就乖乖在朝為官就是。你以為除了把後位佔住,你還有什麼別的用處?你除了做好一切份內的事,還能怎樣?你想用這個跟朕要謝家的未來,太自不量力了。」
謝陌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接受謝家的投靠,但是臣子听話辦事本來就是應該的。休想拿這個跟他講什麼價錢。
謝陌頹然,肩膀垮下來。對,她根本沒有講條件的本錢。他一開始就嘲笑過她了,她還自以為是的往下說。
她有任何別的選擇麼?于公,謝家只有依附皇帝。可不能存姑姑那樣的糊涂心思,那是要毀整個家族的未來。想必表哥自己也沒那個心思。于私,蕭槙是她的債主呢。她好像真的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一條路而已了。
「別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好像朕又怎麼你了一樣。」蕭槙沒好氣的道。
「是。」謝陌打起點精神來。她現在剩下的事情就是干活,等死。干蕭槙交代她干的活,然後等他隨時取走她的性命。
可是,她也很冤枉啊。她又不知道那莊子里藏的是蒼鷹將軍,不知道事情會鬧這麼大。不過,一想到那老兩口,謝陌又覺得自己不算無辜了。太後的事她沒想到會那麼激烈。可這都是姑姑逼出來的吧,說來說去都是謝家人。所以,蕭槙恨謝家人也有他的道理。
可是,那都是她的家人,如果不能為他們求一個安全的未來,她真的是死都閉不了眼。
「你心里就只有謝家麼?」蕭槙忽然問。
「皇上心懷天下,臣妾的心卻很小。我此生求的不過就兩樣了。」
「謝家人的安全算一樣,還有呢?」
謝陌抬頭看著蕭槙,「希望皇上能過得好。」
蕭槙冷笑,「從你把朕送進內懲院的那一刻起,朕就不可能過得好了。」
「皇上以後會遇上能再令你心動的姑娘的。」謝陌說得有點苦澀,希望這件事是發生在她死後。活著的時候她是寧可蕭槙恨她折磨她都不願意他愛上別人。
「免了,以後再要對哪個女人動心,朕不等這種感覺扎根,先自己一刀砍了那個女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那就十年吧,已經過去兩年了。再有八年,皇上就有能力重新去愛一個人了。」
「你以為朕還會愛你?」
「臣妾不是說自己。」
「那說誰?」
謝陌瞪眼,我怎麼知道你以後會愛上誰。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事。然後才發現龍攆早停了,只是沒人敢來問他們要不要下去而已。
「朕不會再去愛人了。父皇和母後那樣的佳話在這宮里是個異數,不是人人都能求得的。」頓了一下,「朕居然在說求不得苦,給不語大師听到了一定很欣慰,他一直希望朕能信佛法。」蕭槙自嘲的笑,然後起身下車去。
謝陌已經看過了,車是到了乾元殿。她只好也下來,總不能一個人坐著龍攆回去。讓人通知坤泰殿的人到這里來接自己,她進到西軒室暫時休息,換了一件不那麼正式的衣服。頂著這一身行頭到處走其實很累人的。這是她上次留在這邊的,走到時候還沒有晾好,于是便放在了這邊,這個時候正好可以替換。
謝陌坐下又喝了一杯茶,疑惑坤泰殿的人怎麼還沒有來,便讓玲瓏去問問。不一會兒玲瓏進來告訴她,鳳攆已經來過了,被大總管打發回去了。
謝陌臉上露出不虞之色,玲瓏知她是想起了上次被皇帝攆走的經歷。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大總管開口那就是皇上的意思。皇上要讓留人,自然是因為今天是皇後的千秋節,又是一個該帝後同寢的日子。
「哼,不會明兒一早又讓我們限時離開吧。」
「娘娘,消消氣,您別憋著。」玲瓏想起水清幽說的,再想想往常謝陌的性子,生怕她就真的這麼一次一次的憋壞了。
「不憋著我還能撒野麼。」從午時診出肖婕妤的喜脈她就一直在憋著了。謝陌說罷伸手模了模頭上的金步搖,哥哥給的那只。她每日里都戴在頭上。宮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這是皇後最喜愛的首飾。就連玲瓏都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也只以為那是大少爺送的,所以小姐格外喜歡而已。
謝陌坐下,哥哥讓她真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便假死離去。可是家族依然岌岌可危,而她的確是對不起蕭槙,怎麼能選擇這條路呢。
「既來之則安之吧。」謝陌上床睡了個午覺,夢到終是有人把淮王拖下了水,而謝家被當做里通外敵滅族。妞妞被賣為官*妓,旭旭也成了小奴隸,而父兄身首異處……
「啊——」謝陌一聲淒厲大喊醒了過來。
御書房批折子的蕭槙手抖了一下,一橫居然沒拉直。
「去問問,怎麼了?」
鄭達應聲而動,心頭也好奇謝皇後雖然嬌氣,但真正遇到大事卻從來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什麼事把她嚇成這樣。結果剛走了出去,就听到身後傳來腳步聲,皇帝也走出來了,還很快走到了自己前頭。不過才走到門口,夏初已經過來稟報,說是皇後遣人來稟她只是做了個噩夢,驚了聖駕很是不安。
蕭槙停住腳步,謝陌既然已經遣人過來說了一聲,他再過去看個究竟就顯得有些過于重視了。
「做個噩夢而已,至于一驚一乍成這樣。朕還當這乾元殿進了刺客呢。」說完轉身往里走。害他方才心都跟著顫了一下。那一橫沒拉直留在奏折上,回頭那做臣子的還不知怎麼琢磨呢。
他方才看的是一個刑部尚書上的關于刑獄改革的折子,這麼一橫不拉直,刑部尚書怕是以為他心存猶豫呢。
蕭槙想了想內容,索性把人叫了來面談。待到談完已經過了用膳的時辰了。于是問鄭達︰「準備好了麼?」
鄭達點頭,「回皇上,您說晚膳要豐盛一些,已經都準備好了。您看是擺在哪里?」
「西軒室那邊的正殿吧。」
「是。」
謝陌已經吃了兩塊小點心了,總算看見擺膳了。比午膳還要豐盛,不過不像中午那樣油膩,以清淡精致的小菜為主。
听到‘皇上駕到——’的聲音便迎了出去,盈盈下拜,「臣妾……」
「別講那些虛的了,朕餓了。」說完直接走到膳桌旁坐下。謝陌也餓了,便從善如流的跟過去坐下。兩眼亮晶晶的盯著菜,就等皇帝開動。
蕭槙瞟她一眼,知道她一貫不禁餓,便當先動了筷子,謝陌立即跟進。方才掃了一眼,倒多是她平素愛吃的,想來是鄭達費心安排的。想一想,鄭達對她倒是挺肯用心的。他主子呢?
謝陌暗罵自己一句,今天中午才決心此後不再覬覦情愛一心只把自己當臣子了,現在怎麼又起奢望。蕭槙說他沒有能力再去愛人了,看來是真的被傷慘了。但是,不論她做什麼,首要的還是重新贏回他的信任。
「皇上,您還能信任臣妾麼?」
蕭槙手上停了一下,「看是什麼事吧。」頓了一下,「或者是看跟什麼人有關吧。」
那就是還是不信任了。謝陌相信如果事情關涉到淮王,他想必是不能信的。可是,別的一些事他還是相信她的。譬如杜寶林落胎的事,有不少人在背後懷疑她,可是蕭槙卻從來沒有懷疑過。
所以,她不能觸踫的還是事關淮王的事。就算她說她對表哥就是親情,當年的事是被姑姑欺瞞,他也是丁點不肯信的。可是謝陌還是想試上一試。如果他真的不肯信,那麼她就可以徹底死心了。
謝陌擱下筷箸,起身跪到地毯上,「皇上,臣妾有一言要稟。」
蕭槙見她如此鄭重,不由擱下筷箸,「你要說什麼?」中午在龍攆上還沒說完?他一點都不想看到未來家族利益臣服的謝陌。
「當日臣妾進宮,姑姑告訴臣妾先皇已經掌握了她在維揚河堤上派人謀殺皇上的證據。她和淮王都即將被廢。」
蕭槙大力拍了一下案桌,「朕不想听這件事。」
謝陌不為所動,繼續說道︰「臣妾也十分矛盾,為了……」忽然迎面砸來一個酒杯,她避之不及額頭被砸破,頓時便流出血來,而蕭槙已經憤然起身大步離去。
謝陌顧不上額頭,追了出去,「皇上,臣妾真的不知道……」卻在追到門口時因為眼楮被流出來的血遮住,沒能看清腳下直接被絆倒在地毯上,摔得‘啊’了一聲。而皇帝早已走得遠了。
被玲瓏攙扶起來,謝陌繼續往外走,卻被門口的侍衛擋住。
「娘娘,皇上說他今日不想看到您。讓您就在西軒室待到明日離去。」
「他為什麼就是不肯听我說啊!」謝陌哭喊。
「娘娘,奴婢給您擦一擦。」玲瓏斥責旁邊的侍衛,「沒見皇後流血了麼,快去請水姑娘。」
謝陌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是比較慘,簡直是血流披面。侍衛趕緊分了個人去請水清幽,玲瓏扶著謝陌進去先把血擦掉。
謝陌仰著頭,玲瓏用毛巾替她摁住傷口,一邊焦急的看著水清幽怎麼還沒來。
水清幽來了也嚇一跳,好在清理後發現傷口不深,就是流血的樣子有點嚇人。可千萬不能留疤,雖然可以把頭發放一些下來遮掩,但是皇後臉上總還是白玉無瑕來得好些。趕緊涂了藥膏快手快腳把傷口包扎好。
「這瓶內服,這瓶外敷,十來日就沒事了。放心,不會留疤的。」看謝陌十分的沮喪,不由嘆了口氣。看傷口的樣子是被人砸出來的,再看看地上碎了的酒杯也就明白過來了。
「你難道就打算這麼忍下去?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謝陌進到內室,讓人把膳桌收拾了,她也沒胃口再吃了。伸手模模頭上那圈白紗布,問水清幽︰「你幾時走?」
「就要走了。」
「替我好好看看外頭的天與地吧。我太浪費上一次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了。」
水清幽的聲音壓得更低,「我知道有一種假死藥。」
都讓她假死,因為皇帝的女人是不能活著走出皇宮的。
「我有,進宮的時候我哥給過我的。」謝陌的聲音更低,幾乎是在水清幽耳邊說的。
水清幽點點頭,「那你是怎麼打算的?」
「沒打算用。」
「你——」
謝陌看她一眼,「哀我不幸怒我不爭?」
「有點兒。」
「我欠他一條命。他當初受過的傷,比我此刻更痛百倍不止。」還有那對老夫婦,如果她不是皇後,蒼鷹將軍想必也不能善罷甘休。
水清幽離去後,玲瓏小聲道︰「娘娘,有些事情您何必攬到自己身上。」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謝陌頭上綁了一圈紗布,尤其帶血的地方格外顯眼。
「可是,皇上怎麼能拿酒杯砸您。」
「失手吧。」謝陌呢喃,她其實看清了蕭槙酒杯出手後的懊悔。可是,他不還是砸了。
而蕭槙此時也正在東軒室坐立不安,鄭達知道他在焦慮什麼,得到準信趕緊進來稟告,「娘娘的傷勢看著嚇人,其實只是一個小口子。已經止住了血,包扎好了。以後也不會留疤的。」
蕭槙煩躁的‘嗯’了一聲。
謝陌一開口說及那事的時候,他一下子就像回到了當日被人從王府里押到內懲院的那一刻。那個時候,他恨死謝陌了。可是,最恨的還不是那個時候,而是無數次在他午夜夢回時出現的那個場景︰那個時候,他被慌亂的魏王從內懲院放出來,然後告訴他趕緊去乾元殿,出事了。
乾元殿,出事了!蕭槙初時以為是謝青鸞趁機對父皇下手了,可是沒有得逞。因為接下來不是有人來殺他,而是魏王一臉慌亂的來放他出去。所以,他以為父皇治住了謝青鸞他們,但是父皇同時也……
不知是傷了還是……所以蕭槙就一身囚衣,施展輕功往乾元殿而去。沿路看到宮人在掛白幡,白燈籠。他心下著忙,一下子摔倒在地。難道父皇已經駕崩了?這個時候的蕭槙根本沒想到帝位歸宿,而是父皇是不是真的沒了,他是不是真的沒爹了。
從地上爬起來,又立即往乾元殿方向狂奔而去。卻驚訝的見到了一瞬白發,蒼老了十年不止的父皇。還有大皇兄等人,謝青鸞也在。眾人的表情各異。蕭槙顧不得平日的禮儀,走進大殿。
父皇整個人愣愣的,內廷大總管于嘉眼中含淚正扶他坐下。而宮人們正在洗刷地上的痕跡,已經刷洗得差不多了,蕭槙看不出來地上原本是什麼。但父皇的龍袍上卻是一大朵一大朵的血花。
原來父皇還是受傷了麼,那掛白幡是為了誰?父皇這樣,母妃為何又不守在這里?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無數的疑問堆積在蕭槙心頭,他走到父皇跟前跪下,喚了他一聲。可是父皇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忽然就吐了一口血,慢慢歪倒。
蕭槙趕緊把他接住,問于嘉︰「出什麼事了?」
于嘉老淚縱橫,伸手指指側殿的方向,「娘娘」
母妃?
蕭槙看著父皇身上的血花,忽然不敢往側殿邁步了。他很害怕,不想去面對。他忽然蹲坐下去痛苦的抱著頭,發出幾聲不成聲的哀鳴。
旁觀的眾人反應不一,早在皇帝讓魏王去釋出軟禁的蕭槙時,謝青鸞就知道大勢已去了。她此生終是敗在了雲想衣的手里。她的兒子也將一生在雲想衣兒子之下。她此刻正軟倒在兒子懷中,無助的看著眼前的場景。
等到蕭槙終于鼓起勇氣到側殿去,他見到了終于在死後被穿上皇後冕服的母親。母親的容顏美麗如昔,可是再不會睜開眼來,笑著喚他一聲‘槙兒’。
蕭槙現在已經沒有淚了,他靠著靈床滑坐到地上,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一半了。
在內懲院的時候,他心中充滿了報復的念頭,對謝陌,對大皇兄,還有謝青鸞那個毒婦。可是此刻,他渾身充滿了無力感,惟願用自己的一切換母親重新睜開眼來,換父親能健康長壽。如果可以,他什麼都可以不計較了。
半年以後,他得到了天下至尊之位,卻再沒有可以茹慕的雙親。從那以後,他連回想都不敢再回想一下當日的場景。可是,雖然沒有親眼目睹,母妃當時血流滿身的樣子卻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一遍又一遍。
謝陌次日醒來,床頭多了兩個藥瓶,里頭是大內最好的傷藥。玲瓏說是鄭達親手拿過來的。鄭達還說,皇帝病了。
「病了?」謝陌呢喃,打開瓶蓋聞了聞,「收著吧。」蕭槙如今是萬不會向她致歉的,這就算是個婉轉的表達了吧。
「還有,娘娘要留下來侍疾,不能回去坤泰殿。」
謝陌模模額頭,她這個樣子著實也不想回去。畢竟此刻不是她窩在坤泰殿不問後宮事務的時候了。從今日起,她就該在坤泰殿處理各種瑣事了。
「誰在那邊伺候?」謝陌翻身下床。
「鄭達和春末夏初。」
「我是說四妃沒有人來麼?」
「皇上吩咐,不讓她們來。」
謝陌冷冷一笑,也好,這樣她這額上的傷倒可以瞞了過去。匆匆用罷早膳,謝陌過去東軒室。
龍誕香的淡淡香氣里,蕭槙在龍床上安靜的睡著,春末拿了手絹不斷的在替他擦冷汗。看到謝陌走過來,便福了下去,「見過娘娘。」
「這是怎麼了?」
春末看一眼鄭達,後者道︰「稟娘娘,皇上昨夜飲酒傷身,又吹了半夜冷風,今早叫起時起不來。奴才覺得不對,探了一下他的額頭,發現在發燒,就做主傳了太醫。」
「怎麼沒有早些報給本宮知道?」
「是、是皇上的意思。」
「去把太醫叫過來,本宮要問問。」
給皇帝瞧病,來的自然是太醫正。他見到謝陌頭上一圈紗布吃了一驚,倒也不敢多問,听到謝陌問詢病情,便躬身道︰「皇上素日積勞,又外感風寒,內外交加,這才突然病倒的。娘娘放心,吃幾服藥,再好好歇一歇,也就沒有大礙了。」
謝陌在床邊坐下,又問鄭達,「听你說來,四更的時候倒沒有現在嚴重。吃過藥了麼?」
「喂了一次。皇上一直在出冷汗,貼身衣服已經換過兩次了。」
謝陌蹙眉。
鄭達見她在床邊坐下了,便遞個眼色給春末夏初,讓她們退下了。自己也和玲瓏退到謝陌一叫就能听得到的外室。
從前皇上還不是皇上的時候,也時時惹惱了還是謝家千金的皇後。不過那個時候都是皇上先低頭的,找些稀奇又精致的東西去哄小姑娘。其實昨夜他冷眼旁觀,皇帝喝了半夜的酒,倒是後悔多過氣憤和傷心。只是,他現在過不了那個坎去對皇後好一些。然後又因為皇後提起當年的事,想起了太後跟先皇。種種因素加起來,才病倒的。
他看皇後這樣子沒記仇,眼里倒是有些又愧又悔的意味。唉,就不知他們這道坎怎麼才過得去了。他是奴才,冷眼旁觀著,覺得只有皇上放下過去的事,他們才能好好的過日子。可是,皇上身為人子,父母都因皇後做下的事辭世。還有皇上那個跟淮王有關的心病。要放下,真是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