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幽嘴里不停涌出來的鮮血,將白色的龍袍染成腥紅的色澤,如灼痛人雙眼的漫天血花,仿佛要如此開到黃泉路上,鋪成一條寂寞哀傷的路。
「璟、璟!」楚翹急促呼喚著璟幽,牢牢捧著他的臉,好像一松手,璟幽便會墮入無底的地獄,「璟!璟、不能睡,張開眼!」
璟幽漆黑無邊的眸子,深得像無窮無際的海子,在楚翹的眼前想要慢慢的合上。
楚翹動手扯開他的衣襟,將龍袍奮力地一把扯開,只見坦露的胸膛上,印著一塊紫的手掌印!
如此至陰至毒的招式,讓楚翹心底寒。
楚翹迅速地拿出三根銀針,她定了定自己的神,她已經許久沒有下針手軟過,記得上一次手軟,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而現在,她的手有些微的抖。
針落下,手已穩住。
三根銀針扎下去,璟幽口中血如泉涌,楚翹捧著璟幽的臉,無比堅定地說︰「信我、我不會讓你死!」
璟幽忽然間又睜開沉重的眼皮,隨著血涌出來,兩個含糊不清的字眼也溢出來︰「我……信……」
楚翹露出微微的笑容,輕柔的將璟幽放下去,將三根銀針逐一地拔出來。
璟幽似嘆了聲,口里的鮮血終于止住了,不再涌出來。
楚翹的手拂過璟幽的眼,聲音有輕微的沙啞︰「你的雙臂骨頭斷了,很痛是嗎,沒關系,睡吧……我會叫醒你。」
楚翹的嗓音像是一盞明亮的燈,從遙遠的蒼穹照下來,緩緩照亮了璟幽孤苦冰冷的心,璟幽略略覺得有點累,他信她,安心的閉上眼。
……
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夜晚無月,滿天星斗,璀璨的銀河如玉帶瓖嵌在夜幕上。
那是拜幽永歷十三年,拜幽皇朝唯一的皇後誕下第五位皇子。
那個夜晚,漆黑又明亮,整個天地間都宛如一顆璀璨的夜明珠。
那一晚,拜幽皇城上空有成千上萬的雁鳥飛過。
那一晚,宮中開得火紅的扶桑花,眼看要凋謝,卻忽然間復活。
那一晚,拜幽人記住了一個名字——景憂太子。
他被裹在襁褓中,母後將他放在父皇親手制作的搖籃里,搖籃旁邊,圍著他的四位兄長,大皇兄祁邶比他年長整整十一歲;二皇兄祁慶比他年長七歲;三皇兄祁豐當年三歲;和四皇兄姒雪一般年紀。四位哥哥面帶笑容打量著他,大哥祁邶說︰「父皇母後,弟弟叫什麼名字?」
二哥撇撇嘴說︰「他長得真丑,皺巴巴的,哼,哪里有姒雪一半漂亮!」
三哥油膩膩的手抓來︰「母後,母後,弟弟尿褲子啦!」
四哥眨著純淨眸子︰「父皇,姒雪想陪著弟弟好不好。」
父皇在一旁練劍,母後將他從襁褓中抱起來,笑看著父皇,父皇收了劍,笑看著幾個兒子︰「你們記著,他的出生,注定了不平凡。從今往後,他是你們的弟弟,也是我拜幽皇朝太子景憂,取盛世景年,蒼生無憂之寓意。」
四位兄長在父皇母後面前誓,會用他們的所有來守護他。哥哥祁邶很是嚴厲,總會對他說,小景,你是拜幽皇朝的未來,你必須讓自己強大;二哥不遺余力的損他,卻總是在大哥訓誡他時第一個站出來維護他;三哥教會他勇敢堅忍和不懈;四哥總會用溫柔的目光告訴他,他是世上最幸福的弟弟。
母後說,他生在扶桑花開的時候,火紅火紅的扶桑花,綻遍整個拜幽皇宮,花開一月不滅,他是神祗選出來的皇子,是命定的帝位繼承人。
十二歲那年,哥哥祁邶將一把鳳鷲長刀交到他手中,說,小景,拿著它。今後,它屬于你。
鳳鷲刀落在他手里,又沉重的砸在地上,他試著抱了抱,委屈地看著哥哥,說︰哥哥,它太沉了,我不要。
哥哥沉了臉,叱責他,不能不要、因為你是拜幽太子!
他沉默地不說話,過了許久,哥哥說︰小景,千年前起,拜幽就注定有一場劫難,如今它大概很快就要來臨,你必須肩負起責任,你手里握著的鳳鷲刀不僅僅只是一把刀,它是整個拜幽的存亡!
他不懂,繼續的沉默。
哥哥嘆息︰小景,哥哥們不能陪著你一輩子,我們相聚的時日,不多了。
他以為哥哥真的生氣了,要拋下他,後來整整兩個月,他不斷的嘗試鍛煉,終于能夠拿得動那把鳳鷲刀,抱著拿到哥哥面前,那天,哥哥身披鎧甲戰衣,威風凜凜,對他說,這一場仗會打很久很久,小景,你該是時候離開了。
沒有母後,沒有父皇,甚至沒有二哥、三哥和四哥,他們全都身披鎧甲奔赴戰場。
而他卻被送走,送到一個叫做愚村的賤民村。
那天只有妹妹阿梔淚眼汪汪地追著他的馬車,大聲喊,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哥哥!
他無法理解,曾經最愛他的親人,一夕之間全部將他拋棄。
也許正是因為曾經太過幸福,才會在失去之後,讓痛苦無極限的加倍。
他深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是他們在懲罰他,于是不再偷懶,不再頑劣,不再狡辯,努力的做好一切事情,一日又一日過去,當他在賤民村那般險惡之地,幾番險些丟掉性命,他才明白,一切,都已不同。
後來他才懂得,那是他注定要走的路。
是他身為拜幽太子,必須經受的磨煉和考驗。
這條路上不再有親人給予的溫暖呵護,只有他自己披斬出來的血路,要生存,只有強大。
任何的痛苦都只是渺小塵埃,所以他學會了沉默,用沉默來忍耐,忍耐所有的痛。
十年來,終于有個人在他痛苦時對他說‘沒關系’,他才覺得自己的心,仍舊是溫暖的。
……
當李泫成功的巡視了軍營,博取了他在士兵心目中的地位,本滿心高興的他,得知楚翹和璟幽出事,得知消息的李泫立即趕回臥帳,看見的是滿身鮮血的璟幽,像個破敗的人偶躺倒在楚翹的身前,李泫一時說不出話來,楚翹看似十分平靜,但又讓人覺得她渾身上下皆充滿了一種張狂的怒意,對他淡淡的說︰「皇上,請您準備馬車,和通關牌,我得送璟幽回京救治。」
李泫立即下令,並命人將璟幽安安穩穩的抬上了馬車,楚翹陪同著,先行往帝京馳來。
車轅行駛得很穩當,楚翹幾乎每隔半個鐘頭就為璟幽把一次脈,以銀針和身上僅剩的藥物維持璟幽的命脈不斷。
回京的路上,楚翹解下楚緋夜送的蠱塤,想了想,指摁在洞口上,輕輕放在嘴邊試著吹了吹,沒想到,塤里養著的蠱蟲,一遇她的氣息,便立即醒過來,小小的塤里,飄出悅耳的曲子。
這是食音蠱。
蠱會記憶下第一次由人吹奏的曲子。
之後不論任何人,但凡吹響子母塤的其中一只,另外一只便會有所反應。
唯一不同的是,母塤可以找到子塤,子塤無法找到母塤。
大約在馬車馳入帝京之時,楚緋夜派來的人也等到了她。
來者是白風,白風將趕馬車的兩名太監點了穴,推開車門,進來。
楚翹實沒想到,他們的速度會如此快。
「王爺讓我來問問,小姐有何事找他?」白風眼波低垂,瞄了一眼像個死人一般的璟幽。
楚翹說︰「我需要藥,救命的藥。」
白風蹲下去,解開毯子,看了看璟幽兩條被人折斷了骨頭的手臂,沒說什麼,再又揭開璟幽散開的衣襟,蹙眉看了看璟幽心口那一掌,簡單的總結︰「王爺一般不干救人的事情。」
「知道他不會干,你回去告訴九叔叔,翹願拿東西交換!」
白風朝她的身子,波瀾不驚瞄了一眼、兩眼。
那意思就仿佛在告訴她,除了她的身體,似乎並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楚翹摩拳擦掌,就只差沒一腳把白風給踹回楚緋夜跟前。
「你可是叫白風?」楚翹陰冷惻惻的道,「回去告訴你家主子,就說翹的身上,一準兒有他感興趣的東西,不會讓他老人家失望。」
白風收回眼。
虛偽、陰險、狡詐、詭計多端、這丫頭和王爺——神配。
「紅鸞小姐的話,白風定會一字不差帶給王爺。小姐且在此稍作等候。」白風縱輕功離去。
楚翹于馬車上等待著,神情如水,冷淡得沒有一絲一點的波瀾,仿佛凝固起來。
並沒等很長時間,楚緋夜又派了人來,讓楚翹意外的是,這回來的人居然是天香樓的老鴇姬三娘。
姬三娘拿著一柄兒團花的扇子,同樣是在馬車里對璟幽揭了揭衣裳,看了看,又對楚翹掃了掃,風流韻致地笑著︰「這樣大的本事,這樣有趣的事情,姬三娘還是頭回見著。」
也不知她說的本事大,是指璟幽傷成這樣還能活下來,還是指楚翹的一手醫術足夠精湛,至于有趣,楚翹更沒閑情跟她來深究,「姬三娘,那就有勞了。」
「別謝我,我也就是個听人差遣的份子。他說了,要救他的話還是得靠你自個,這麼著吧,得把他先弄到我那天香樓去,來人,把里頭的公子搬到我的馬車上!」姬三娘揚聲地對外面說道。
楚翹心知這多半是楚緋夜的安排,沒有阻攔,讓姬三娘的人將璟幽搬到了另外一輛馬車內。
楚翹看了一眼李泫馬車上被點暈的兩個隨從,這才跟著姬三娘一起上了馬車。
姬三娘不愧是姬三娘,即使坐在馬車里,也是一腳踏在坐凳上,一手搖著團扇,還能夠隨著馬車搖晃著豐滿的身體,那眼波兒一顛一顛的盯著楚翹,從頭到腳的打量,絲毫不講客氣。
楚翹深知姬三娘十之八九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憑著姬三娘一個勁兒地打量。
楚翹再次給璟幽把了一回脈,姬三娘只見翹捏碎了一顆白色的藥丸,融化在一盞小杯子里,也不知楚翹哪兒弄來的一根蘆葦管子,一頭對著璟幽的嘴,她將杯子里的藥喝下去,自個再對著管子另外一頭,慢慢地如此把藥汁渡給璟幽。
姬三娘的眼神微微地一眯,笑得更是風情韻致。
「這法子好,倘或有人嘴對嘴給老娘喂藥,老娘就是一日三病也值得了。」
楚翹終于橫波一掃,給了姬三娘一個陰惻的眸光,姬三娘自然是波瀾不驚,但心底卻為為之一亮!
怪不得他對這小妮子那般的上心,原來……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吧?這丫頭身上的氣息,和眼波里藏著的東西,和他還真是有幾分相似,不愧是叔佷倆!
楚翹慢慢的將一杯藥汁全都喂給璟幽喝下。
放下杯子,楚翹坐在一旁,反過來盯著姬三娘,淡淡的說︰「姬三娘身為天香樓老鴇,想必對那間密室應該很是熟悉,那里除了姬三娘和九叔叔之外,不知還有什麼人能夠進得去?」
姬三娘的笑容依舊不變,只是神情里越多了幾分肆意的慵懶,微微一仰頭大笑,笑完了之後看著楚翹︰「我姬三娘只管天香樓的事,不該我管的,我什麼也不知道,既然你這麼想知道,去問他。」
楚翹冷得不再作聲。
沒多久,馬車到了天香樓。
抵達天香樓,已經是第二日白天。
白日里的花樓顯得有幾分清冷,姬三娘讓人將璟幽從後門里抬進來,安置在一間上等的客房里。
楚翹看著他們將璟幽安置好,姬三娘又派了兩個得力的婢女來服侍,將璟幽身上血漬骯髒的龍袍換下來,楚翹知道璟幽是個不願讓人近身的,遂沒有讓婢女將璟幽衣裳解完,只自己動手,略為璟幽擦了擦上身。
楚翹將需要的藥材和東西,全部逐一的羅列在字條上,姬三娘拿著字條看了看,先是笑了笑,「你用來調藥的這些藥材,倒的確只有我天香樓才有法子能最快時間內弄到,不過,這上頭有樣東西,姬三娘我恐怕也毫無辦法,你麼……」
「哪樣沒有。」楚翹听出姬三娘話音里的轉折,所以並未心急。
姬三娘笑笑︰「這‘千年冰蟾’沒有。這東西太難得。」
「哪里有?」楚翹淡淡直問主題。
姬三娘笑意深深看了楚翹一眼,露出幾分贊賞,搖著團扇慢慢地說︰「雲家。」
「雲家?」
「雲家公子雲枕濃,他那,一定有。」
「可有辦法能要到?」雲枕濃……楚翹腦海中即刻浮現出,那日在太醫局偶遇的白衣驚鴻的公子。
「這就難了。」姬三娘大方地說,「我先替你將其他的東西都準備好,這樣東西要不要得到,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雲枕濃的一手醫術亦是精湛絕倫,師承前朝醫聖,他雲家家大業大,真的是無所不有,無所不能替你弄到。你若能去他面前討要,想必會有機會。」
「有勞。」楚翹對姬三娘施了一禮。
姬三娘轉身時,楚翹突然間又問道︰「九叔叔他……」
姬三娘煞有興致地回頭看她︰「他在忙著處理件事兒,回頭會來瞧你。」
楚翹從姬三娘語氣里,听到一股子濃濃的戲謔意味,既知道姬三娘意有所指,不由耳根微微熱,冰涼瞪去一眼。
姬三娘完全不在意地笑著轉身,出了客房。
姬三娘在簾子處頓了頓,笑容漸止,眼底有復雜的光芒一掠而過。
哎,這可就難辦了,那個大魔頭說是要讓她將所見的一個字不漏回稟給他,姬三娘頭疼的想,丫頭用嘴喂藥的事,她是說還是不說呢,說的話,是不是要把那根蘆葦管子給省略不計呢?
有意思。
姬三娘大笑著搖身去了。
……
京郊的瑯軒山上,有座致的別館。
楚緋夜信步踩踏著白玉的台階,一步步地往上走,他看似散漫,卻其實腳底灌注了內力,行走時一步一丈,身後跟隨著白霜和白風,同樣卯足了內功追上來。
三人穿過有毒的迷障,落在了別館外的樹林間,楚緋夜穿過花形的拱門走進別館,別館中一切看似宛如仙境,布置得如在畫中,卻又處處透著一股聊無生氣的陰冷。
只見別館中除了翠竹綠林,到處都栽滿了開得艷紅如血的大麗花,這些大麗花花瓣繁復,一朵朵爭相綻放,四季不凋,散出濃郁的芳香,于小鵝卵石道路兩旁鋪開去,宛若黃泉路。
那樣極致的艷麗,卻充滿了壓抑黑暗的氣息。
楚緋夜一襲紅紗長袍,朱砂玉冠,綬帶飄飄,長身妖嬈立于花海之中,宛若妖神降世!
他的眸光,始終沒正經看一眼,這些為他而種的妖花。
目空一切的妖嬈涼薄。
五個青蓮宦官飛身出來,畢恭畢敬對楚緋夜一禮︰「千歲爺!」
「嗯,不必多禮,本王就是來跟你們討個東西而已。」他話語中有種比這園子還要陰冷的,死亡般的殺氣,從他殷紅如血的嘴里散出來,白霜白風欺身而上,那五個青蓮宦官立即懍神,出手應戰。
那五個青蓮宦官武功高深詭異,白霜白風二人的招式則是極致的流利不羈,雙方對打起來,強大的罡氣如風狂卷,卷起滿地緋紅的花瓣,如雨般自上空簌簌的落下。
楚緋夜立于花雨之中,伸手接下一朵殘花,丟下,以腳碾碎,慢慢走過去,又親手折斷一根花枝,嘴角露出陰寒的笑容,花枝從他手中,以內力灌注,飛出,頃刻間血腥四濺,其中一名青蓮宦官腦袋被爆得粉碎、只剩下個身體搖搖晃晃,恐怖至極,倒于地上!
白霜白風適時地後掠避開,以免被骯髒的血,濺在他們的衣裳上。
其余四名青蓮宦官,隱隱透出一種死亡般的懍洌,和極致的恐懼!
楚緋夜袖中紅綾,梭地一下,飛出,卷住一人,拉回來。
那人瞬間被抓到眼前,眼里迸出駭色!
「啊……」慘叫聲響徹別館,驚得漫天緋紅花雨狂肆飛舞,如地獄幽泉再現!
!紅綾收回,被卷過來的青蓮宦官倒在地上。
其余三人僵硬如石,看著地上的人,那已經不能算是個人,而是一具手腳皮肉全在瞬間被內力化成的刀劍削去,只剩四條森森白骨的‘人’,而那人,還未死,必要在恐怖的痛苦中瘋死去。
三個青蓮宦官,心頭懍了一懍,立直了身子,仿佛待命一般面對著楚緋夜。
他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沒有人下手會比妖魔還要殘酷冷血!
「好玩麼?」楚緋夜從滿地的血腥上踩踏過去,慢慢地走過來,三名青蓮宦官,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半步,這是一種本能的恐懼,直到楚緋夜來到跟前,他們的身體,已冷得像冰,楚緋夜漫不經心地說︰「下回多長個心眼,別傷了本王那乖丫頭,嗯,嚇著她也不行,那丫頭心眼不大,容易嚇壞。」
許是被楚緋夜駭得三魂不見了四魄,當中一名青蓮宦官呆滯地點點頭︰「是,是的千歲……」
不等人把話說完,楚緋夜袖中紅綾射去,又是血腥四濺,掏心挖空!
其余兩人,再次後退半步。
白霜白風立于一旁,波瀾不驚,宛如只是在看著碧朗晴空上的白雲。
而眼前,分明就是血紅的羅剎地獄。
楚緋夜招手︰「你,回來。」對著其中一人。
那人絕望致死,卻連自盡的勇氣都沒有,只因他們知道,一切動作,在這個人的面前空無一用,他要讓他們如何死,就必須得遵從他的想法,于是,那名青蓮宦官挪出腳步,走了回來。
紅綾無聲,纏在這名宦官的身子上,紅色的綾羅,和宦官青綠色的衣袍,形成鮮明強烈的對比,又是一聲淒厲的慘叫,最後剩下的那名青蓮宦官,望了一眼被拋在地上,全身骨頭碎裂的尸體。
此人正是給裴德生喂藥的那名青蓮宦官。
他不是沒見過千歲的手段,更不是沒見過千歲殺人,但是今天不同,很不同。
也許是知道要死,他反而平靜了許多,靜靜的等待著楚緋夜的死神之手,向他抓來。
當紅綾飛出的瞬間,從別館小築中射來一枚飛刀,幾乎已纏上青蓮宦官脖子的紅綾,簌地收回來,薄薄的飛刀釘在地上,小築中有聲音陰柔地響起︰「夠了,阿夜,饒他一命。殺了四個還不夠?」
楚緋夜仿佛全沒听見,對唯一的這名青蓮宦官冷笑道︰「告訴諸葛青蓮,別玩過火,他是沒什麼軟穴,但帝陵之事,本王想他還是會有點上心?」
他在外面說,里面的人卻已經听見。
楚緋夜轉身離開時,淡掃了一眼別館中開得刺眼的血紅大麗花,寬逸的長袖灌注著強大的內勁當空掃去,剎那間翠竹林在顫抖,頃刻間無數鮮妍繁復的花朵碎裂成殤,一片片飛絮般狂舞著,而他紅衣如火,消失在漫天漫地的殘花血海中!
那名青蓮宦官呼吸一窒,遙看著楚緋夜消失的背影,身子一晃,竟朝後蹌了兩步,就要軟倒,背後一只手搭上來,扶住了他,才不至于軟倒下去。
「大人!」宦官還在瑟瑟顫。
諸葛青蓮望著滿地殘紅,一園子的鮮花,頃刻盡毀。
「大人,是否……還要再跟著那名丫頭?」見諸葛青蓮沒再說話,青蓮宦官也緩緩壓下心頭驚駭,遲疑地問了一聲。
諸葛青蓮返回小築︰「不用了。」
剛要踏進小築,諸葛青蓮停下了腳步,目光看去,看見回廊轉角的風鈴下,靜靜立著一個男子。
那男子穿著一件如雪般的衣裳,白得沒有任何污漬,沒有任何針繡,流雲飛雪似的衣衫,靜靜地垂在男子清瘦的身段上,黑長的,以一根瑩潤雪玉簪子綰了一半,額間一點朱砂,將男子細膩得幾乎透明的臉龐,襯得不似個真人,仿佛只是天地中,飄下的一朵晶花。
諸葛青蓮移轉了步子,來到風鈴下,伸手拿了一把垂在男子肩頭,比絲緞更光滑的黑︰「呆站在這風口里做什麼?這麼血腥的畫面,你不該看到,姒雪。」
姒雪淡看了一眼,被諸葛青蓮把玩在掌中的青絲,柔軟的目光,如雪花一片,輕輕落在滿園殘紅上,靜靜的不知在想些什麼,也什麼都沒回答。
「這些花,改日再栽過就是。我送你回房。」諸葛青蓮順著姒雪的目光,又看了眼緋紅的園子。
姒雪突然間往後退了兩步︰「我去林中撫琴。」
諸葛青蓮陰眸驀地一眯︰「姒雪,你又要忤逆我!」
姒雪疾步而去,諸葛青蓮追上來,姒雪跑得更快,但終究還是被諸葛青蓮捉住了肩膀,姒雪被摔進一旁鮮紅的花叢中,艷麗的紅,和如雪的白,分外的刺目耀眼。諸葛青蓮摟著姒雪滾在花海中,掐住姒雪的肩,將姒雪衣袍撕裂,「自你身體抱恙以來,我有多久沒‘疼’你了……姒雪?」
姒雪目光一偏,靜靜的又是什麼話也不說,只有身體在抖。
……
楚翹站在七步遠處,看著楚緋夜,他是存心的,存心讓她來這間密室見他。
「你盯著本王看了有多久了,本王是不介意給你看一輩子,也許你可以再走近一點來看。」楚緋夜就坐在那張寬大、柔軟、舒適,雕花結綢的香艷床榻上,楚翹之所以不靠近他,是因為她聞出了濃濃的血腥氣息。
楚翹沒在意他話里的一輩子,而是擰擰眉。
他又去殺人了?
「我需要所有藥材,包括姬三娘弄不到的。」楚翹低垂了眸,似乎想了想什麼,抬頭說,「我和璟幽也算是為你的任務才受傷,九叔叔若是不想任務中斷,就幫我救活璟幽。任務,我可以多做一件,算是交易。」
「你說什麼,本王耳力不好,著實是听不見。」楚緋夜似笑非笑地看著翹。
楚翹恨恨罵了句「小人」,靠上來。她走了六步,剩下的一步掐算得正好。
楚緋夜沒看見似的,他長腳長腿地往外頭一勾,絆在翹的腿上,楚翹完全不得力地倒在了他身上,結結實實撞在他懷里,楚翹提氣便想要罵他小人,卻在觸及到他眼底暗沉的殺氣時,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未散去的殺氣,仍舊如此濃烈,他究竟殺誰去了?這麼火氣旺盛的。
想到璟幽還躺在那,楚翹忍下來,將剛才的話又重復的說了一遍,楚緋夜摟著她,拇指在她花蕊般嬌女敕的小嘴上摩了摩,「听起來很不錯,可是本王沒這麼多任務交給你去做。你不如答應本王一件事情,本王便答應你,助你救活他。」
楚翹下意識就要拒絕,話到了嘴邊,又咬回了肚里︰「什麼事!」
楚緋夜摩挲著她的唇,邪肆地說︰「別再用你這張小嘴兒給他親口喂藥,現在不許,今後更不許,張三李四王五,被本王知道了,他們會死得更慘,你的小屁屁也會開出一朵花。」
楚翹滿頭黑線︰「……!」
她用極快的時間,來了解他話中的意思。
慢慢的,楚翹的頰上有一抹紅絲暈開,接著又白了白。
這種口氣……他該不會……
錯覺!錯覺!
楚翹冷眼疑惑盯著他︰「就這樣?」這麼簡單的事?
「你還想要怎樣?」楚緋夜陰鷙瞪他。
楚翹忙說︰「沒有沒有,既然如此,翹答應九叔叔。」
楚緋夜把玩著她的唇,好像要從她嘴上揉出胭脂膏子來,幽幽地說︰「本王會讓姬三娘安排車馬,你必須親自去趟雲家,要討得那樣東西,只能你本人出面。」說完他輕聲一嗤,「雲家,什麼破規矩。」似乎極其的不喜歡。
楚翹放心下來,看來他說的都是認真的︰「翹代璟幽謝謝九叔叔。經過昨天晚上的事,我想李泫對我已經完全傾心,只是裴德生現了我的身份,能否把他除掉?」
「裴德生,你還除不掉。」楚緋夜淡淡說,「光是讓李泫傾心還不夠,還得讓他為你沉湎,痴迷,把你寵到天上。你且放心,瞞不住的時候,本王自會讓你恢復身份。裴德生那,亦不必顧忌。」
楚翹冷了面︰「翹不會出賣身體!」
楚緋夜幽幽的眸光中,仿佛有難以察覺的喜意滑過︰「本王沒說要你用身體勾引,用你的心,用你的嘴皮子功夫,除了你的人。你鬼點子多,花招百出,這種事情應該難不倒你?」
「九叔叔為何要翹迷惑皇帝?」
楚緋夜散漫地說;「閑來無趣,找點樂趣。」
楚翹給他一個白眼。
楚緋夜將翹放開去,楚翹臨走出密室時,忽然又回頭道︰「昨天晚上,傷璟的那幾個穿青蓮服的宦官,他們,九叔叔應該知道身份?」她的語氣中,頗有幾分清冷。
「他們,不會再跟蹤為難你。」楚緋夜並沒有正面回答她,但顯然是默認了他認識,楚翹隱隱覺得,這其中的事情不會像他說得這般輕松簡單,但他既然如此說,就給了她心安的感覺。
回到客房,姬三娘已將她要的東西準備齊全,看似簡單,背後卻不知花費了多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
楚翹將藥方寫好,讓婢女照著她的方子煎藥,她用了半宿的時間調制好續接斷手的膏藥,為璟幽上了藥,以木條固定好。手臂的斷傷,換成別的郎中,甚至是太醫局所有太醫,也未必能替璟幽續接上,但她憑著生平所學,和苗疆古醫的精妙詭譎,加上悉心的照料,相信一定可以治好他的斷傷。
只是璟幽胸口中的那一掌,才是最關鍵,最致命的傷,這一掌打上來,沒有絲毫的手下留情,掌的招式本就狠毒,再加上掌中有毒,毒隨掌沁入肺腑,若一旦蔓延至心脈,人必死無疑,就算僥幸不死,也會留下嚴重的內傷,等同一個廢人。
這一天兩晚,楚翹用銀針,阻止毒性的蔓延,三日內若不能解毒,璟幽就廢了。
天香樓,第一花魁的廂房里,傳來清脆瓷碗打破聲。
阿梔手里端著的銀耳露掉在地上,旁邊的婢女連忙為阿梔擦去群面上沾的一點湯漬,「姑娘,怎麼了,奴婢只是說,天香樓上房來了位公子,就是前些日子,將姑娘一番羞辱的那位,傷得好生嚴重,像個死人一般,是不是嚇著姑娘了?」
「沒什麼,昨夜彈琴,傷了手指,剛才疼起來就打翻了。」阿梔冷冰冰的說。
「姑娘手傷了?讓奴婢看看,姑娘可不能有一絲的傷!」那婢女趕忙跪在阿梔面前,要查看傷口。
阿梔伸出手,果然一根手指上,有道血口子。
「了不得,姑娘傷了怎麼不吭聲,等等,奴婢這就去拿藥來!」婢女小題大做的模樣,在阿梔眼里,仿佛見怪不怪,這天香樓所有婢女都知道這一點,不能讓未央姑娘受傷,否則後果十分嚴重。
阿梔輕垂著目光,哥哥受傷了?
怎麼會到天香樓來?
哥哥傷勢如何、嚴不嚴重、會不會有性命之虞、這些問題困擾著阿梔。
阿梔邁出兩步,又伸了回來。
不能見。
……
姬三娘進到客房,讓小春將窗戶打開透氣,只見房間里紊亂不堪,到處堆放著染血的紗布,帕子,臉盆和衣裳等等物件。床上,璟幽安安穩穩的沉睡著,臉如死灰,但略比昨天剛送來的時候要好一點。床前趴著楚翹,幾乎兩宿未眠的她,面色顯出一絲疲倦。
姬三娘笑著,搖身轉頭出了房,讓小春備上洗澡的熱水,和一套干淨的男裝。
楚翹醒來後,得知姬三娘已為她籌備好去雲府的馬車,沐浴更衣,匆匆用罷早飯,叮囑婢女如何照料璟幽,便坐著馬車趕往雲家。
雲家是雲溪皇朝第一世族,家大業大,產業遍及整個皇朝,甚至扶搖大陸其他地方,也會有雲家產業的分號。來之前,楚翹對雲家做了一番打听,可惜沒問出什麼,雲家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
雲家和楚家,倒是扯得上一丁點的關系。
楚紅鸞的大姐楚瑤寧,兩年前,嫁給昭賢王府世子,這位世子乃是雲晴所生。
有了引薦帖,來到雲府之後,雲府的管家便親自將她引到後園,雲府之大,比起楚緋夜的千歲王府毫不遜色,但千歲王府到處是奢華的頹靡,而雲府,儼然沒那麼大俗大,而是渾然一體,每一處都建造得與自然融洽,看起來舒適又簡潔。
簡潔歸簡潔,卻絕不低廉,這雲府中,一花一木,一瓶一椅,皆是尋常人家難以想象的昂貴。
穿過一道長長的花石拱門,是一處別有洞天的小園。
管家引她到了一片竹林外,客氣說︰「姑娘,可自行進去。」
楚翹微微訝異,區區管家也是深藏不漏,看穿了她的身份。
「有禮了,謝謝。」
管家自離去。
楚翹望了望竹林,嘴角勾起,想從雲家討得東西,的確不容易,還得過了這關才行。
這片竹林看似清,美不勝收,實則里面危機重重。
楚翹幾乎沒怎麼遲疑,踏足進來,如穿過無險之境,她一邊走,一邊射出銀針,將竹葉間掩藏的機關釘住,一面走又一面灑下粉末,將地下掩藏的毒蛇毒蟻毒蠍驅散,再一邊走一邊拔出匕,只見面前竹林仿佛是一個活人,詭異的轉來轉去,似乎想將她迷困在當中,她看準一根綠竹,匕刺去,竹子頃刻間煙消雲散,但剎那又有另外竹子擋在跟前,楚翹踏輕功飛身而起,甩動金鞭,甩開四面射來的冷箭,提了一口氣,尋著正確的方向,最終出了竹林。
收回金鞭,拂了拂身上幾片翠綠的竹葉。
面前竟然,是一處小小的飛瀑,瀑下一汪清潭,清潭旁邊是一座小樓。
楚翹沿著水面上的竹橋走過來,上了岸,繞過一叢桃花樹,看見飛瀑下的一塊清涼的石面上,雲枕濃穿著一件繡桃花的白衣,衣的面料滑軟,流水般鋪開在石面下,他躺在涼石上,迎著淡淡的陽光,手中拿著一卷書,清清的姿態,當真是雲卷意濃。
雲枕濃听見腳步聲,放下書卷,側面看過來,清潤微笑︰「是你?」
楚翹也微笑著說︰「雲公子。」
雲枕濃起了身,滿身飛霧,如雲流瀉,頭頂陽光,將他雪白的肌膚襯得宛如芝蘭明月︰「早知是你,我就不設局為難了。」
楚翹心想,管家都看出她的身份,雲枕濃只怕上次就看出她是個女子。
楚翹微微道︰「既然是公子的規矩,我又是來取物,沒道理為了我打破規定。」
雲枕濃瞧著她,只微微地,清潤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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