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族宗堂也不似往日的輝煌,到處都是黑暗的閣樓,只有一兩點昏暗的燭光,在這夜深人靜的地方格外地醒目起來。
即便是過了八年未回,尋著記憶她還是找到了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巫嵐閣。果然同婆婆推測,這里根本就沒有重病在榻的巫族嫡女。而門窗緊鎖,窗框上的厚厚的塵土和窗沿上凝結的蜘蛛網都暗示著這里已經很久無人居住的事實。
巫聖堂中閃爍著燈火,她收起了畫魂劍,注意著不弄出聲響被人察覺,輕手輕腳地向巫聖堂靠近。
大堂上的燈火也不似往日的輝煌,那兩三星燭光在偌大的殿堂襯托下就更加昏暗,隱約著好似能看見兩個人影。待她慢慢靠近,漸漸看清了這兩道消瘦的人影,細看去驚訝得她捂住了嘴,竟然是孔德和孔毅爺爺!
「孔爺爺……」
許久不見,往日她記憶中高大威嚴的兩位老者如今卻依然不似昨日光景,微駝的脊背,斑白的鬢發,皮包骨頭的瘦弱褶皺都是時間在他們身上刻下的刀痕。當年她被驅逐出巫族,這兩個爺爺是唯一站在她這邊,一直相信她的人。這幾年她十分地思念他們,可如今看來這幾年被囚禁的生活想來也是吃了不少的苦的,這都是因為自己無用……
在陰影中,她向他們慢慢走去,同他們相認是她此次來巫族的最主要目的,無論她做什麼,有什麼打算,他們都是自己的支撐,因為他們相信自己。不料在他們的斷斷續續談話中卻突然听到他們提到了自己的名字,瞬間怔住,停住了腳步。
「兄長,仍然沒有爰夫的消息……這幾日京城傳來消息說妖族嫡女宓洛過兩日便受命進京……您看我們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可是要再去尋她……」
「如今大局如此,還尋她來做什麼?她消失了五年,連青鳥也找不到……再尋也只怕是難了……況且她資質同妖族嫡女比起來也實在是差了太多……即便是尋了回來也是無用……」
「……歷代的巫族嫡女從來沒有如此無用過……京城吳老來消息還說他已經設計好……頂替爰夫的……」
……
咚的一聲響,驚動了兩位老者。
「誰在那?」孔毅警惕地問道,兩人尋著聲音走去,卻不見一人。
風吹進窗子,撩撥著散落的青絲。
爰夫望著東方即將泛白的晨光,右手緊握著粗糙的木稜,隱約可見的傷口雖已愈合,可才殘留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和一枚小小的木刺。
昨夜她終究還是無法同他們相認,那時候听到他們的談話,心中隱隱地疼痛。不甘心的心情就如潮水一般向她襲來,周身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憤慨而顫抖著,終于一拳砸到了木牆上。木牆上斑駁粗糙的倒刺刺入皮肉間,如今仍然在皮肉中隱隱作痛。
是她無能才使得族人如此窘迫潦倒,備受妖族欺凌,是她無法忍受連最後站在她身邊的長老都開始懷疑自己,是她……
如今,她能為族人做什麼?
右手支撐著身體,一躍跳下了二層的閣樓,穩穩地落在了院子中的那顆枯樹上。
她站在樹梢上,望著東方終于明亮起來的天色,巫舞九天只有在白日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力。如今她能做的,便是為她們帶來最迫切需要的甘霖。
青絲被隨意地用銀簪挽成了流蘇髻,還有一些散發貼在她一夜未眠的蒼白臉龐上,手臂幽雅嫵媚地抬起,力度延伸到了指尖,在原地便可舞出九九八十一種曼妙舞姿,在樹梢上的旋轉開來,衣擺隨著舞動而紛飛搖曳,遠遠望去,不似凡人。
隨著舞步的進行,天空的顏色開始發生變化,原本萬里無雲的蔚藍逐漸被渲染成了淡淡的水清色,空氣中也逐漸彌漫開來了霧氣,漸漸地起了風,風中也夾雜著水汽。樹下的螞蟻也意識到了這即將來臨的雨水,開始為防洪築堤。不一會兒,隨著她的舞姿達到極致,天空中下起了人們祈盼已久的甘霖來。春雨貴如油,頹然絕望的族人紛紛打開了家門來到了街上,為這久盼而來的雨水歡呼雀躍。
這便是巫舞九天第四段,碧波天漾。干涸許久了的土地貪婪地吸收著雨水,爰夫足足舞了兩個時辰才停止。
她立在樹上,身上未濕一分一毫,听著紛紛傳來的歡笑聲,心中終于平靜了許多。長時間的巫舞同時也耗費了她大量的體力,本來在太行山上她就沒有完全恢復,又加上她長途御劍和昨夜的一夜未眠,停止舞蹈的一瞬便有些眩暈。不過還好,還好,她終于在離開之前為族人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她御劍回到了屋中,卻發現婆婆竟然就立在窗前,散落在她腳邊的是一碗撒著紅棗絲的甜糕和瓷碗的碎片,婆婆呆呆地望著她,又仿佛沒有望著她,而是透過她望向遠方。
爰夫的心一沉,從窗戶向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見她在樹上的舞,婆婆站在這里多久了?自己怎麼這麼久都沒察覺?她究竟看到了多少?
可是還沒來得及讓她多想,老婦便一下子跪在了她面前,恭敬萬分地頭手伏地。爰夫看不見她的表情,卻已料到,婆婆果然發現了她的身份。在巫族,族人除了拜天拜地以外,便只有在拜見巫族嫡女時候才會行如此大禮。
她果然是忘了鎖門……
「老奴有眼無珠,不識巫族嫡女真身!實在是愚鈍,枉活了這麼久,昨日老奴見到您還感嘆您長得太像上代的巫族嫡女,卻沒料到這一層。當年您無辜受冤被趕出了巫族,今日卻還願意回來……可我昨日卻說了那麼大不敬的話,實在是無顏見您……」
「婆婆,您快起來,起來說話。」爰夫許久沒被膜拜,而這幾年巫族動亂她又無能為力,如今見她如此大禮感到實在是受之有愧,連忙將她攙扶起來。
「你,你要離開巫族嗎?」老婦緊緊地抓住她的雙手,生怕一松手她就逃走了。
「我,暫時還不能回來……」被老婦顫抖著的手緊握著,那一刻她的心抖了又抖,原來,她是在族人心中的位置一直都在。那個位置不是簡簡單單地一個名號,而是真正能帶給族人未來的希望和寄托的支柱。
老婦原本難得浮現出光彩的魚目瞬間暗淡了下來,緊接著又想起了什麼似地揚起臉來看她,哀求到︰「雖然族人懷疑怨懟,可你始終都是我們的希望啊,如果連你也舍棄巫族了,那我們…我們該如何……」
「婆婆,當年我被迫離開的時候就說過我還會回來的。我生來便是巫族人,可是現在京城情況對我族十分的不利,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不能正大光明的回來。但是你要相信我,我將要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族人,我會證明給您看。我一定會回來。」
爰夫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糖糕,拍落掉黏在上面的塵土,用布包好放入包裹中。婆婆送她離開了客棧,臨別時拉著她的手,淚眼婆娑地說了一句讓她永不忘卻的話︰「你是我們的希望,一定,一定要為我們帶來勝利啊!」
她輕念口訣,御劍來到了巫族大門上,低頭凝望著仍然坐在城牆下等待兒子歸來的老者,遙遙同她相望的老婦,听聞天色異象而從巫聖堂慌亂趕出來的孔德和孔毅,還有听說了外面有神仙在飛而從家門中走出來的男女老少們……眾人熙熙攘攘指著她,眼神或驚恐或疑惑地議論著她。
「我,曾經被驅逐處境的巫族嫡女爰夫,在此發誓永生永世不會背離巫族。無論你們是否相信,我都一定會竭盡全力為巫族帶來勝利。作為巫族的族人,你們要守住巫族,好好地等著我回來!」
御劍離開,只留下了一道銀色的光。如今她已經不需要肯定回答,或是身下是一陣又一陣的唏噓聲和俯首而人群,哪怕俯首的人群中為首的便是孔氏長老。現在她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在乎族人是否還當她是巫族嫡女。她心中的憂慮被一掃而光,眼神不再愧疚迷茫,她微笑著咬了一口甜糕,味道依舊。
她一定,要為巫族帶來勝利。
御劍而起,直奔京城,全速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