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離開老祭祀的居所,葉柏舟還是沒搞清楚自己血液里那一點異族血脈來自什麼獸。
當然他堅決不相信是恐龍。
如果老祭祀沒說謊,他們的事情到這里已經算稀里糊涂地解決了。
柳魚離開前帶著葉柏舟去了禁地深處。
禁地深處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海底石林,奇形怪狀佝僂嶙峋的石頭,大的摩天大廈那麼高,小的可兩人合抱。石林像一個迷宮,兩人在里面穿梭許久,身邊一只魚兒都沒見過。
最後達到的地方一片空曠,像是石林的中心。其中豎立著一叢晶瑩剔透的血紅色柱子,散發著隱隱的微光,看不出什麼材料,高低粗細不一,中央最大根約莫高十來米,成年男人雙臂就可以抱住。
依桑那根權杖就是采用這里的柱子做的。而且自從坐上族長之位後,他不僅做了那根代表權力的杖,還開始細分職位,將族內眾長老勇士分為各種類似官爵的特權階層,並要求底下的人魚必須稱他為王,稱他的姐姐潘蒂娜為女王。
等姐姐回來,她就會發現我為她準備了一個全新的,完美的族群。她一定會很感動,繼而以身相許。當時依桑這樣期盼著。
這是冥思柱,傳說用人魚的鮮血染紅生養,乃歷代族長思過之處。柳魚深深注視著這一切,道,我來遲了。
她的過,不在于一時心軟被依桑成功篡位,而在于被奪權之後,民心所向並非她。
如今雌性的聲波力量往往在生育後變得越來越有限,最後甚至會消失。而雄性人魚卻是愈戰愈勇,近些年像是被依桑的存在所渲染,慢慢進化得更加強大,智力完善。他們已經不甘于被雌性指揮。
那時連老祭祀都為依桑站了出來。他說人魚一族必然要走到這一步,他說這是天命所在,不可違抗。
柳魚不信命。
但是這次回來看到的景象,卻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離開或許真的才是正確的選擇。人魚們依舊歌舞升平,安居樂業,甚至隱隱現出從未有過的繁華。沒有人將依桑的離經叛道放在心上。
她終于明白,她所曾做的努力,原來注定都只將會被歷史車輪碾碎,她所堅持的一切,原來都只是笑話。
「怎麼了?」
葉柏舟忽然道,他看向她,聲音遲疑而眸色溫柔。
柳魚不解抬頭。
葉柏舟抬手,粗糙溫暖的指月復在她雙目下臉頰上輕輕撫模,道︰「這雙眼楮,像是要流淚一樣。可惜這是海里,我看不到你有沒有哭。」
我……柳魚微微怔住了,就那麼仰著臉望著他,像是能從他的眼楮里望到億萬星辰,滄海桑田。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變得這麼軟弱,會產生這麼多懦弱自怨的念頭,她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以為自己無堅不摧。
可是事實好像不是這樣。
歷史總在重演。她垂下眼簾,喃喃道,我總在扮演被掠奪一切的失敗者,而且失敗理由是那麼地光明正大,理所當然。過去在這里是這樣,後來去辰砂世界也一樣。為什麼那些人總有千百的理由要我妥協?為什麼我所堅持的到最後都會化為泡影?難道我生來就是做踏腳石,只能為他人做嫁衣?!
說到後來,她的眼神陡然銳利陰狠起來︰我不相信!
葉柏舟默然不語听她低低控訴,末了才開口道︰「這世間善惡黑白,本來就不是一張嘴能辨得清的。他們自詡正途,劃歸對錯,咱們卻不一定要遵守,」他與她十指相扣,安撫般摩挲著她柔軟的手掌,道,「總之……我會伴著你。這一次失敗了,還有以後的機會翻盤,只要活著一天,便沒有絕對的妥協。你若想奪回族長的位子……我身上血脈似乎是你們一族的天敵,或許還能幫上什麼忙……。」
柳魚還沒說什麼,他心里已經開始幫她謀劃種種了。
她听他這麼認真的一番話,冰凍的心髒像是被春水慢慢化開,無限的暖意充盈了心房。
她道︰其實……除了剛剛離開族里的日子,後來我都沒再想過奪回權力。這次回來看過,更是確定了這一點。人魚一族並不需要我……而且我自問,無論是對族長之位的重視還是治理族內的能力,大約……都不如依桑。我不服氣的,只是他用的手段太不入流而已。
葉柏舟聞言輕笑起來︰「瞧瞧,沒一會兒,就說服自己了。不知該說你不上心,還是心太軟。」
柳魚听了這話,居然還認真思考了一下,答道︰二者皆有吧。畢竟是同族,人魚一支僅此一脈,不可能不心軟。現在的我……也的確沒什麼爭權奪勢的心思了。
「那游戲呢?」葉柏舟天馬行空地問道,「也沒爭的想法了?」
當然不。柳魚立刻答道,這兩者天差地別。族里已成定勢,再更改恐怕會是一場腥風血雨。辰砂那邊我卻還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幫會,還有樊玉那些人究竟在搞什麼鬼。
葉柏舟對初代玩家的野史也是頗有了解的,便問︰「那林霖呢?我覺得他倒戈那件事,跟你弟弟篡位很像。你要怎麼做?順其自然?」
……柳魚靜了片刻,忽然嗔道︰你問題怎麼這麼多!
「我是比較在意你跟過去那些家伙的事……。」葉柏舟誠實道,「心結麼,開始處理了就一起解開吧。」
柳魚卻不答他,只道︰先出去再說。
「好吧……。」葉柏舟察言觀色,忽作嚴肅狀︰「不過媳婦兒——」
怎麼?
「先來渡口氣~」
兩個人離開沒有通知任何人,但走回珊瑚森林外時,依桑卻帶著一大批人追了上來。
姐!那容顏如雪制冰雕的高大雄性美人哭喪著臉,又開始嗦嗦︰你真的要跟這人類走?你真的決定是他了?不改了?你看看他,再看看我,他有我白嗎?有我眼楮大嗎?你怎麼能看上他?要是將來你們倆鬧矛盾,你把他撓爛了,你不是也要跟著受傷?你怎麼能因為他受傷?你還是選我吧,姐?
葉柏舟看他這架勢本來以為他是來尋事的,听著這一堆沒頭沒腦的話,頓時哭笑不得。
柳魚看都懶得看他,拉著葉柏舟瞅巨龜準備走。
我來說正事的!姐你看我一眼啊!依桑道,渾然未覺身後一群人魚憐憫同情的目光。
人魚甲︰王真的太執著太痴情了……感動!
人魚乙︰苦戀姐姐還驅逐她,王也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奇葩呀……
人魚丙︰乙你的魚鱗在尾巴上呆的不耐煩了?
人魚乙︰我錯了!
人魚丙︰今晚來我房里,我答應不舉報你。
人魚乙︰=口=!
人魚丁︰我感覺那個人類除了底下的倆肉茬,長得也蠻順眼嘛。
人魚甲︰再帥能比得上咱們王的天姿國色?
人魚丁︰你也承認他帥了……
人魚甲︰……
你看我的手里的東西!依桑舉了一個盒子出來,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快看快看!不看後悔!
柳魚已經上前開始和巨龜溝通。
姐!依桑見狀撕心裂肺地大吼起來,母親的紅蓮石你也不想要了嗎?!
柳魚倏然回頭。
那天父親慘死……我背著你回海底,母親怕我累便接過了你,我在後面悄悄回去了一趟,想找父親的尸身,不然母親連個蚌珠****的伴兒都沒有了……周圍太混亂,我沒有找到……卻看到了這顆珠子。
依桑說起這事,神情肅穆了幾分,配上端麗的長相,看起來總算有點正經模樣。他見柳魚看了過來,便繼續道︰後來你百歲壽誕,我把這顆珠子裝在蚌里送給你,卻被你看也不看地丟掉了。我只好又撿回來……現在我送你,你能不能收下?
他見柳魚沉默,忙道︰其實吧,那個人類他血統那麼渾濁那麼亂,不一定能長命百歲的,有這個珠子更保險一點對不對?
講到這里,柳魚終于被說動了,開口道︰我收下。
哎!好~依桑一听立刻喜笑顏開,捧著盒子游過來,邊道︰盒子是我自己親手做的,上面的花兒雕了好久,手指都磨破了,該死的雄性肌體恢復太快,不然讓你看一看上面的傷口……你一定會心疼的……
柳魚拿過盒子隨手便遞給了葉柏舟,依桑明顯被她這習慣的動作給噎了一下,狠狠瞪了一眼無辜的葉柏舟,狠戾凶惡地似乎想撕爛他,然而那恨意只是一瞬,他轉而又對柳魚溫柔道︰姐,那你什麼時候再回來?
不知道。柳魚道,有生之年,可能不會。
這殘忍的回答出來,依桑卻沒有大驚失色或者大吼大叫,而是失魂落魄道,……決定了嗎?真的不回了?就算你有伴侶了,我還是挺想……
行了。柳魚打斷他的話,我走了。
哦……依桑乖乖閉口,看著她轉身,和葉柏舟一起上了烏龜的背。
過了幾秒,他忽然不甘地大聲喊道︰姐!你還在恨我嗎?還不肯原諒我嗎?,他的音波里已經帶上了哭腔,你怎麼能對我這麼狠?你回頭看看我啊!
柳魚出乎意料地再次回頭了,只是她淡淡地開口道︰
我現在只是不跟你說話,不想見你,你就說我狠了。當初你打傷我,驅逐我,差點讓我死掉,要怎麼算呢?依桑,不要再得寸進尺了。從那時開始,我就不是你姐姐,你不要再叫我。
說完她輕輕踫了下巨龜,巨龜緩緩擺動四肢開始行進。
站在原地的依桑像是被遺棄的孩子,臉上全是空茫和難以置信,他的世界仿佛在前一秒崩塌了,等柳魚二人走出了視線,他才反應過來,忽然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你不要我了?你居然不要我了?!我是你弟弟啊!你說不要就不要了嗎……你怎麼這麼狠心!千年來我對你百依百順,你讓我去東我不敢向西!只不過那一次不好,你就記到現在?!是你說族長之位無趣的!是你說想去海面上看看的!我讓你去了,你為什麼還要怨我?!
依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
他生性暴虐,視他人性命如草芥,表面上花言巧語,其實為人陰晴難辨,骨子里冷血殘暴之極。這輩子除了已逝世的父母,唯一讓他放在心上在乎的就是潘蒂娜。
他因為知道她珍惜族人,怕出現流血事件會徹底激怒她,想盡辦法耍盡手段才在那次政變之日沒讓人魚一族尸骨成山。
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夠多了。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做你的伴侶……我只喜歡你啊!你為什麼不能好好看看我?你為什麼寧願去喜歡異族?!這麼多年了難道我真的一點都沒有打動你?你的心是什麼做的!姐姐!——潘蒂娜!你告訴我!
小時候她總是沉默寡言,但一定言出必踐。他一直知道。
她說不會再見,那就是真的永不相見,老死不相往來。
他去百里,她退千里。相逢不識,天涯陌路。
叫出那個名字的那一瞬,他身前的沙石中濺上了一滴血紅的液體,落地即凝結成石。
身後的人魚們不敢再竊竊私語,他們紛紛地伏體,趴成五體投地的模樣,虔誠朝拜。所有人魚一直以為只有雌性族長才會流下的紅蓮石,竟在這高大的雄性人魚身前綻放了。
或許像老祭祀預示的那樣,雄性代替雌性掌權,是上天已經默認決定的事。
只是這因極度的心傷所流下的血淚含義卻太過不祥。
這位徹底改變了己族未來的傳奇人魚王,終其一生都沒有尋找伴侶。
臨終前他將族長之位傳給了一個精心培育的年輕雄性,然後獨自躺進了當年曾送給某個人卻被棄之不理的蚌殼里,陷入了永遠的沉睡。
在那長眠不醒的夢中,時光嘩啦啦後退,歲月回到最初的最初,看不見的天光里深海植物柔柔擺動著枝葉。
那個白胖胖的小魚仔搖頭擺尾臨水游曳,游過光彩嶙峋的珊瑚時,驚鴻一瞥,看到了靜靜蟄伏的她。
——人生若只如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