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時的那一通埋頭苦練,這會兒看出了意義。
他在彈坑里慢慢地探出腦袋,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透過被炮彈炸得東倒西歪的稻稈兒,他發現左前方一條田埂上,一挺歪把子正起勁兒地吐著火芯子。機槍的後面,是兩個頂著鋼盔的小腦袋。
蕭劍揚把槍伸出去,用準星點住了目標。這情形不禁使他想起了一個畫面——小時候到秋後的花生地里,用小圍槍打田鼠。
槍響了。一只日本田鼠耷拉下了腦袋。旁邊的另一只抓過機槍,剛想接著射擊,蕭劍揚又干淨利落地讓他歇著了。
臥倒的弟兄們一躍而起,繼續向前沖去。
鬼子的又一次沖鋒被打退了。
十一
見兩次沖鋒沒什麼進展,日軍進一步加強了對這段戰線的炮火轟擊。又有六架敵機出現在了陣地上空,輪番投彈、掃射。
蕭劍揚趴在殘破的戰壕里。不遠處躺著兩名戰友的身子,右邊一個的脖腔上只留下了半顆腦袋,左邊的一個不見了右臂——那只右臂此刻正安靜地浸泡在蕭劍揚身邊的泥水中,手里還攥著一枚木柄手榴彈。
戰壕底部的泥水已由土黑色轉為了暗紅色,而且變得粘稠起來。濃烈的血腥味在戰壕中彌散,再混合上嗆人的硝煙味,讓人感到呼吸困難。
敵機飛得很低,從容地進行著各項攻擊,似乎它們參加的並不是實戰,而是一場例行的演習。
蕭劍揚恨得牙根子直抽,他真想爬起來給這幾個長翅膀的來上兩槍。可部隊在戰前下過死命令︰嚴禁對空射擊。
他重重地吐了口氣,一個念頭在胸口翻滾起來,使他感到非常憋悶︰
俺們的飛機在哪里?!
還沒到中午,連長就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
他的305團1營2連,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全連原有156名官兵,現在還有戰斗力的僅剩下31人。原有的九挺輕機槍,現在能打響的只有一挺。
這時,作為第二梯隊的3連趕上來增援。隨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一名傳令兵,帶來了上峰的命令——所有一線部隊,一律不許後退半步,死守陣地。凡有臨陣動搖之情形,必以軍人連坐法處治。
連長一把推開給他包扎傷口的醫護兵,站了起來︰
「娘的!費不著‘連坐’!老子沒想活著離開這兒!」
連長看了一眼又被炸得不成樣子的戰壕,用喑啞的嗓音下了一道命令——把咽了氣的弟兄們的身子抬到戰壕上沿,壘成幾段臨時的胸牆。
活著的士兵們默默地待在一旁,沒有一個動手。
「媽個巴子!磨蹭個啥!」連長急了,眼楮里脹滿了紅紅的血絲。
「執行命令!鬼子馬上又要進攻了!」
蕭劍揚跟幾個同伴一塊兒喊了起來︰
「連長!俺們寧可叫鬼子打死,也不能用弟兄們的身子……」
大伙兒的嗓子都哽住了。
連長沒有瞧他們,眼楮直勾勾地注視著遠方,喃喃地說了一句︰
「要活!只有活著才能讓鬼子死!」
命令終于得到了執行。坑坑窪窪的戰壕上方,出現了幾段新的胸牆。黃綠色的牆體上,有一攤攤暗紅色的斑塊兒,像一張張吶喊著的臉。
日本人的炮擊又開始了。
蕭劍揚蜷著身子,腦袋倚在一段新壘的胸牆上,那是兩名弟兄的軀體。他似乎感到,仍然有幾絲未涼的體溫,從其中的一副軀干上散發出來。
一股濃烈的異味從胸牆上彌散開來,像新鮮內髒的氣味。
現在他的黃綠色軍服上除了土漬就是血跡,有戰友的血,也有自己的血——一塊彈片劃破了他的左臂。
胳膊上的傷倒不是很重。但不知為什麼,他覺得腦袋發木,心里也麻麻的。
他模出一發子彈,用尖尖的彈頭使勁兒地在手背上扎了幾下,然後將它放在手心里,攥得緊緊的。
突然,蕭劍揚听見從頭頂傳來了一種「嗷……」的聲音,同時感到腦袋上方的空氣在抖動。他這是第一次上正規戰的戰場,還沒有學會听炮彈飛行的聲音來判斷彈種和彈著點,因此並不知道,一枚大口徑炮彈正向他的身旁砸落。
但是憑著本能,他也覺察出了,一股死亡的氣息正向自己包圍過來。
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楮。
十二
蕭劍揚覺著身子下面的土地震了一下。
咦?咋沒有炮彈爆炸的聲響?也沒有氣浪撲過來?
過了一會兒,蕭劍揚閉著眼模了模身上的胳膊腿兒,還好,哥兒幾位都沒挪窩。他再把眼皮撐開半條縫,四下里瞅了瞅——沒什麼異常,只瞅見身旁幾尺外一張繃得刷白的臉。那是3連的一名下士。
再仔細瞧瞧,原來在他倆的身子之間,出現了一個臉盆大的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