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按亭長的猜測,那少年丟下自己的妹子和老娘出去辦事,總會盡快趕回來。沒想到生生等了七八日,那少年便如人間消失一般,杳無音訊。若不是店里的伙計幫著老板證明當初確實是三個人一起投店的,亭長險些懷疑是店老板隨意杜撰出一個人物在騙自己。
天氣漸熱,英姑的尸首一直存放在義莊的地窖中,縱使是地窖里溫度偏低,禁不住時間長,也漸漸散發出尸臭味來。義莊的人天天來尋亭長,讓他給個主意,這人到底是埋還是留。
這幾日,亭長只令縈素暫且住在自己家中,盼她情緒平和之後能漸漸恢復神智,想起些什麼。無奈她的記憶似是泥牛入海,遍尋不到半點蛛絲馬跡。便連那石府的僕人二虎,也已是在亭舍里待了幾天,再繼續羈留下去也不不是辦法,只好先放他回去石府,只等苦主回來再行傳喚。
這日,義莊的人又來找亭長討主意,亭長躊躇間也覺得再這麼拖延下去終究不是個事,只好令廚娘去自己家里帶縈素過來。
廚娘去了亭長家,跟下人交代了來意,下人忙去叫了張媽,張媽原是認得亭舍里的廚娘,見是亭長的意思,也不多問,忙給縈素收拾了一下,送出院來。
亭長和義莊的人在亭舍中正等的心焦,見廚娘領了那少女過來,忍不住都站起身來。
張媽那日听亭長說了縈素的事,雖覺得她眼下什麼也記不起了,但這死者究竟是她親屬,所以倒是找出一身白色的衣服給她換了,頭發也只簡單的給她一束,發間給她插了一朵白色的絨布花,算是讓她戴孝的意思。
俗話說,若要俏,一身孝。她今日穿著這一襲白衣似雪,行走間腳下輕盈,如一樹綻放的梨花盈盈而來,渾身上下雖無半點珠玉,卻更襯托出她天生麗質的姿容。
義莊的人這幾日天天來纏亭長,原本對于死者的家屬遲遲不肯露面已有微詞,只等著事主過來便要發火,但眼見少女沖著自己來了,頓時感覺整個人從里到外一陣酥麻,多日積攢的怨氣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
亭長等廚娘和縈素進了屋來,待人站定了,這才開口沖著她道︰「你今日可憶起什麼?」這話他每日便是例行公事也會問那她幾次,但每次得到的回答只是讓他失望不已。
果不出其然,縈素依舊是搖搖頭,這些日子她也試圖努力想起些什麼,但腦中一片空白。無意中,看到了客房中擺著的書,她發現自己識得字,那些書的內容也是學過的,但究竟在哪里學到,又是誰人所教,竟是想不起絲毫。每每要往深里探究,便覺得腦中暈眩的厲害。
亭長皺眉搖搖頭,沖著義莊的人為難道︰「若是無主的,就在野外埋了也就是了,如今這死者有親屬,倒是難做主。這姑娘的情況你也親眼見了,原本說那死者的兒子這幾日就回來,不如再等等。」
義莊的人听到亭長說話,這才把眼楮從縈素身上挪開,他低頭尋思片刻,抬起頭也是一臉的為難。
「亭長,若是臘月里,放一兩個月也無妨,現在天氣這麼熱,真要尸首**了,起了瘟疫,那這責任誰也擔待不起。要我說,不如先埋了,墳上留個標記,死者的兒子就算是回來了,補個碑也就是了。橫豎不辦什麼喪事,也花費不了幾個錢,你讓你這里的人去搭把手,一起抬著人埋了就是。」
亭長覺得義莊的人說的也不無道理,轉頭看了白衣少女一眼,問她道︰「你怎麼說?」
縈素抬起一雙不諳世事的眼楮,明眸中似有水霧縈繞其間,她輕啟蓮口,語氣中隱有悲音︰「逝者入土為安,全憑亭長大人做主,听說店家送來小女的行李中還有些銀兩,請大人看看能否幫忙置辦個棺木,免得讓小女的姑姑在地下受蛇蟲鼠蟻咬噬之苦。」
「你記起那死者是誰了?」亭長听她叫死者姑姑,心中一顫。
縈素搖搖頭,神情黯然道︰「小女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只是這幾日听大人府上的張嬤嬤跟小女說起此事,那店老板既然說小女管逝者叫姑姑,那想必是錯不了的。都說死者為大,入土為安,那自是早點落葬才好。」這幾天張媽給她送飯時,依照亭長的囑咐,每日都與她說一遍此事,只望她能盡早恢復記憶。那日從石府里出來,一陣風吹走了英姑面上蓋著的白布,一見之下,雖然想不起死者究竟是誰,她卻總覺得那死者的容貌甚為熟悉,必是自己認得的人。這幾日听張媽說,這才知道那死者是自己的姑姑,心下總是忍不住的悲戚。
亭長松了一口氣,沖著義莊的人交代道︰‘「既然事主同意,那便好辦了,一會我令人取了文書,事主畫押確認後,死者今日便可落葬。」
義莊的人听到此事有了著落,今日總算不枉此行,心下也是滿意了。
雖然鳳鳴鎮上的命案因為死者落葬而暫時告一段落,但那死者的兒子遲遲不曾歸來,倒讓亭長對于縈素的去留犯起愁來。不過眼下再有幾日便是宮里接人的日子,便索性先拋下此事暫不計較,只等自家事情處理利索之後再說。
自從尹素蘭說要絕食那日,亭長便再沒見過女兒露面,不僅僅是尹素蘭,就連尹夫人每到吃飯的時候,也推說去照看女兒,不與父子兩人同桌共食。亭長只當她們是母女情深,眼見母女兩個能朝夕相對的日子也不多了,便不忍阻攔,只由著她們母女去。
這日,算算再有三天宮里便要來人接人進宮,雖說不是嫁人,這一入宮門,再見甚難,究竟是自己從小看大的女兒,越到後面,亭長心里也漸漸生出不舍。想著女兒臨走之前,要與女兒再敘一下父女之情,便讓張媽去請小姐過來說話。
張媽去了許久,跟在她身後過來的卻是尹夫人。這幾日被案子的事煩心,加上尹夫人每日飯間都推說去陪女兒不與父子兩個一起吃,兩口子這一陣子竟是都有些冷落了對方。現在看來,尹夫人原本豐潤的臉頰消瘦了不少,眼圈也烏黑一片,想是多日沒有睡好。
「怎麼?素蘭還在生我的氣,不肯過來?」亭長朝著夫人和張媽身後看去,沒看到女兒的身影,忍不住詢問一句。
尹夫人勉強應了一聲,蠟黃的臉上表情有些不自在。
夫妻兩人自從成親後,多年來感情一直很好,如今見夫人這個樣子,亭長倒是隱隱生出幾分心疼。他示意夫人在桌邊坐下,勸慰她道︰「我知你難受,你也只往好處想想,多少人家想送女兒去宮里享那榮華富貴還不得。」
尹夫人扭頭朝著張媽使了一個顏色,張媽立刻識趣的告退出去了。房里只剩下夫妻兩人並肩坐著。
「我才不想要那什麼榮華富貴,我只想素蘭陪在我身邊。」尹夫人一張嘴便忍不住哽咽起來,模了模袖里,一時找不到手帕,索性用袖子擦了擦眼淚。
「你真真是糊涂了,就算素蘭不進宮,終歸也是要嫁人的。你且想想,自你嫁到我們尹家,也不過逢年過節回次娘家,這進了宮每月也有準許與家人見面的日子,我們鳳鳴鎮離龍城快馬不過半日的路程,便是慢走也是朝發夕至,比起其他遠處的不知方便多少。」亭長跨過桌子去拉了夫人的手,如今春末夏初的天氣已是有些燥熱,尹夫人的手卻還是冰涼透骨,沒有絲毫暖意。
「這幾日煩心事甚多,倒讓我一時沒顧上你跟素蘭,且不說那命案的苦主憑空消失了一般,就連共事多年的書記,前兩日突然就提了辭呈,今日我原本還說去他家閑聊幾句,沒想到隔壁整個院子竟是一片狼藉,問過管家才知道,卻是舉家連夜搬走了。這事倒是蹊蹺,莫不是我那里不慎得罪了書記,這臨走連告別都沒一聲。」亭長說著說著突然想起這事,忍不住皺了眉,沖著尹夫人傾訴起來。
尹夫人听他說起此事,臉上顏色竟是一變,原本冰涼的手心中卻冒出滑膩膩的汗來。
「老爺你也不要多想,或是書記另謀了高就,趕著去任職。」她兩眼望著別處,口中訥訥的勸道。
「對了,書記夫人走之前有沒有跟你提過,為什麼事搬走?搬去那了?」亭長想起兩家夫人私交甚好,來往頻繁,書記這走的匆忙,或是沒來及與自己告別,兩家的夫人之間說不定交代過什麼。
「沒,我也是听張媽說起才知她們搬走了。」尹夫人言辭間有些閃躲,似是想要撇清自己與書記家的關系。
「哦,這倒奇了。」亭長咕噥一句,不過一想到自家的事情,馬上又把此事拋在腦後,沖著夫人道︰「算算離素蘭進宮的日子也不多了,自從那日她把自己關在房里,我還一直沒有見過她。今晚你叫她出來吃飯,昨日晟兒還跟我說,好幾日沒見到姐姐,也想姐姐了。」他口里的晟兒是尹家的小兒子,素蘭的親弟弟。
這原本不過是一件合情合理,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但尹夫人的表情卻似萬般為難。
「怎麼?若說素蘭埋怨我這個做爹的,難不成連弟弟也記恨了?」亭長注意到夫人飄忽不定的眼神,心下略感納罕。
尹夫人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沖著亭長低眉束目道︰「老爺言重了,我一會就去跟素蘭說。」
亭長听她這樣說才放下心來,沖她滿意的點點頭,繼續道︰「還有一事,就是我前些天帶回來的那個姑娘,如今她姑家表哥遲遲不回來,倒讓我有些犯愁她的去留。」
尹夫人一愣,抬起臉看向亭長,遲疑道︰「哪個姑娘?」
亭長皺皺眉,斜了夫人一眼,印象里她雖算不上冰雪聰明,但一直以來處事麻利,心思也算靈敏,他記得自己帶回少女之事與她交代過,如今听她這說話竟似完全沒有印象。
「那日帶她回來時我就跟你說過,你怎麼倒是忘了?」亭長語氣中透著一絲不耐煩的意思。
尹夫人竭力回憶了片刻,這才道︰「是了,這幾日我心思不寧,老爺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是上次在亭舍見到的那個姑娘是吧。」
亭長點點頭,自從帶那姑娘回來,他一直令張媽把一日三餐給她送到屋里,雖是有六七日,但尹夫人倒是一直沒見過她,難怪一時沒有想起。
「橫豎家里不缺那口飯,先留她住著吧,一個姑娘家,親人突然沒了,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住哪里又都不記得,也怪可憐的。」尹夫人這會子想起在亭舍見到的那個姑娘,一身衣服合著污水髒泥,頭發也是濕噠噠一綹一綹的貼在臉上,狼狽不堪,心里倒生出幾分憐憫。
「有夫人這句話,我倒是放心了,原本還擔心你拈酸吃醋,容不得她。看她年紀跟素蘭倒是相仿,只可惜同人不同命,如今孤苦無依,看著真真是讓人可憐。」亭長想起那少女盈盈弱弱的身形,語氣間止不住的惋惜。
「老爺你說的什麼話,若是那樣的丫頭也值得我拈酸吃醋,那干脆連你亭舍里的廚娘也換掉算了。」尹夫人有些不滿的看了亭長一眼。
亭長心下暗詡,那是夫人還沒見到那丫頭收拾利索後的模樣,再加上這幾日家中有煩心事,她心思不在這上面,不然就依她醋壇子的個性,豈能容那姑娘留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