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十一月，入冬了。
所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天冷的日子適合在床上挺尸。
李芳澤作為北方人，還是一個習慣了冬天有暖氣的北方，十分不適應南方的冬天，而且還是古代的冬天。
而且玉山縣這種山區，濕冷的叫李芳澤想罵娘，在外面呆久了，陰冷之氣便如跗骨之蛆不能散去。
衣服在房間里放一晚，第二天早上就是濕潤的了，需要放在爐子上烘干了再穿，每次烘衣服的時候，李芳澤喜歡看熱氣緩緩地從衣服上蒸騰而出。
在這樣的鬼天氣下，能不出門盡量不出門，于是李芳澤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床上看書。
這種小日子李芳澤倒覺得頗有點意境，特別是在晚上的時候，便應了那句話︰雪夜閉門看禁書。
頗有雅意。
當然了，所謂禁書不是指黃暴之書。雪夜閉門看禁書，本是出自著名才子金聖嘆之口。清朝文字獄鬧的厲害，許多書都被歸為禁書一類，許多收藏者也遭受牢獄之災。雖如此，總是有漏網之魚的，于是便有了雪夜閉門看禁書之樂。
李芳澤從張寓那淘來的某些書，若在清朝必定會被指成禁書。
如此一來，她倒走了一遍金聖嘆大才子將要走的路，真是好極了。
冬天里，天地間總是格外的安靜，所以大門門縫與轉軸摩擦而發出的咯吱聲在空曠的院子里顯得那麼響亮。
高賀在李芳澤的門外說︰「老爺，周少爺來了。」
就猜是這小子，那踏雪的腳步聲輕快而矯健，不是他的還能是誰的呢？
「進來吧。」李芳澤說。
周匯成聞言，立刻掀簾子進來，見了李芳澤的樣子，笑道︰「叔叔好不愜意哩！」
前些天周匯成的生母何氏得了風寒，便回去住了幾天，在跟前照料。
「你姨娘身體好了？」李芳澤問。
「嗯。」周匯成點頭。
李芳澤見他里面穿的單薄，外面又只罩了一件輕裘，又問︰「今天下雪下的這樣大，冷的很，怎麼穿了這麼點衣服？
周匯成笑道︰「我常年習武，十分耐寒，哪里像叔叔這般金貴？」
「臭小子！」李芳澤瞪眼。
周匯成坐到床邊上，把手伸進熱氣騰騰地被子里，嬉皮笑臉道︰「只是手倒有些冷，到叔叔這里捂一會罷！」
一股寒氣沖進來，冷地李芳澤打了個哆嗦︰「你這小子專門害人的！」
說完，便把書放一邊，掀開被子起床了。
「听說叔叔又買了兩車書，怕是把那小小書房都擠滿了吧？」
李芳澤穿上厚厚的緞面棉服，又套上周葛送的貂裘大衣，把自己裹地跟個熊也似的。
「嗯。要去看看麼？我在那些書上可花了一些心思。」李芳澤也算童心未泯，有什麼好東西喜歡拿出來炫耀一番。
周匯成站起身︰「叔叔如此迫不及待叫我去看，想必是必有妙處了。」
李芳澤笑道︰「就你聰明。」
書房的沿上新掛了一張牌子，上面書有四字︰瑯嬛福地
這四字是董其昌體，自然是出自于李芳澤之手。
周匯成撫掌而笑，贊道︰「李叔叔丹青妙筆！」又道，「妙呀，伊士珍作《瑯嬛記》，多寫荒誕故事，其中有記名張華者，遇一仙洞，洞中藏天下之書，《三墳》《九丘》亦在其中，那洞便叫做瑯嬛福地。叔叔這書房名想必出自于此，只是彼瑯嬛福地藏天下之書，此瑯嬛福地恐怕名不副實啊……」
當然，後世的人知道瑯嬛福地大多是因為金庸先生的天龍八部，那里面的的瑯嬛福地，匯集天下武學秘籍。
不管怎樣，瑯嬛福地都代表藏盡天下之書的地方。
李芳澤拍他後腦袋︰「小子，別揭我的短，沒有萬貫家私，買不盡天下書啊！」
她這次買了一大批書，花了兩百多兩銀子，真不是個小數目。
如今又囊中羞澀了，看來得快點找個營生的手段，不然很快又連吃飯的錢也沒了。
兩人進了書房，便見書架上整齊放置的藍皮書籍。
這是李芳澤杰作。買了這些書後，李芳澤便學聞一多先生，買了兩匹藍布，專給書本做封皮，然後又用白筆在封皮上寫下書名。
又叫竹篾工匠專門修了許多薄片書簽，鑽上孔，穿上線，系在書上。
這便很妙很雅致了。
這大抵就是自由生活的樂趣吧，能按照自己的喜好隨心所欲的去做。
「叔叔果然心思巧妙。」周匯成從中抽出一冊書翻看，「只是這些書都是常見的，倒沒什麼意思了，君不見大儒家里專收藏少見的古籍的？」
李芳澤不以為然︰「古籍就是上了年紀的書，我這屋子里的書，千百年後難道不是古籍？看完了吧，咱們去你家。」
周匯成道︰「去我家作甚？這等好的天氣，就該找個好地方，焚香煮酒，賞雪作詩，豈不妙哉？」
「妙哉個屁！」李芳澤道，「這外邊凍死人了，出去一刻我也不樂意。況且這腳底的鞋子，一走遠就濕了，腳便冷的厲害！若是穿木屐，那麼笨重的，走上幾步就累了，更何況我穿的如此厚重，走的更累。」
「那叔叔還去我家作甚，就在家中呆著吧，我陪你便是。」周匯成道。
李芳澤搖頭︰「我得親自去跟你爹說聲，我沒法教你讀書了。走吧走吧。」
周匯成一听，急紅了眼，忙拉住她的袖子︰「怎麼就沒法教我了？可是嫌我不夠莊重？難道你也要和我說什麼‘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的話麼？」
李芳澤見他一臉的受傷的表情，拍拍他的手，溫和地解釋︰「非是如此，只是我過些天又要忙起來了，尚且自顧不暇，哪里又有時間去教你？侯教諭雖古板了些，到底學識更深厚，且于科舉上經驗豐富，做他的學生，豈不更好？」
她這段時間閑下來了，是因為張寓又請了四個紹興師爺，所以不需要她再頂師爺的職了。但是昨天張寓卻又派人帶來消息，說這兩位師爺雖熟悉吏事，辦事利落，卻少了些出謀劃策的能力，于是叫她再去跟前處理眼下一些棘手的事。
且不說這，她還要去想怎麼掙錢呢，加上又要讀書，實在是忙不過來。她耽誤自己是小，耽誤了周匯成卻會過意不去。
于是便想和周葛商量，再讓周匯成去縣學里讀書。
若侯教諭不同意，到時便請張寓說個情，縣尊的面子侯教諭大抵是要給的。
周匯成做可憐狀︰「你怎地也不心疼我？難道不知道我一听那老學究講課便頭大如斗，眼冒金星，胃里泛酸，嘴里發苦麼？」
李芳澤瞪眼︰「有你這麼在背後損夫子的麼？你怎地不說的更夸大一些，還要頭頂長瘡，腳底化膿呢！」
周匯成聳肩︰「若果真在侯夫子底下讀個一年半載，大抵是要這樣的。」
「哎呀！」他忽的一聲怪叫，「又若果真如此，我卻是要變成呆子了！你忍心見我泯滅本性變成呆子麼？我若是變成呆子了，你可再遇不著我這樣可愛的學生了！」
李芳澤一巴掌朝他後腦勺扇過去︰「沒個正形，你不把侯夫子氣成痴呆便是他的造化了，他哪里能把你教成呆子？」
她往大門外走去︰「走，也只剩兩三個月就要考試了，若是中了，得到正德十五年才能鄉試，後年一年的空閑，我便帶你去游學可好？」
「真的？！」周匯成一跳三丈高。
「真的……比真金還真，當然得你我都考中了才行，否則只能繼續家里蹲讀書……「
聲音漸行漸弱。
「你放心！今日起我必定頭懸梁、錐刺骨，囊螢映雪，鑿壁引光……」
「有你這樣用成語的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