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寓應李芳澤之請,叫人在八字牆上貼上大紅紙條,上書︰近遇奇書,名曰熙寧二年,字字珠璣,欲與諸君共賞。
不得不說,在一縣之中,知縣大人的影響力還是很大的,不少人得了信立刻去書鋪里尋《熙寧二年》,結果掌櫃趙同說現在還沒,過幾天才有。
之後的幾天又有一批一批的人問這本書,趙同心下奇怪,便問他們怎麼知道這本書的,在對方的解釋之下,趙同得到了答案。
心道,這李小相公果然是一個很有法子的人。
第五天,張寓把序言寫出來了,李芳澤立刻拿到書坊去印,與還沒裝訂的書裝訂在一處。
第七天,《熙寧二年》才入書鋪,便被學子們搶購一空。
當然,所謂名滿天下,謗亦隨之,雖然熙寧二年的名聲已經在玉山縣傳遍了,但得到評價不好,甚至可以說是很差。
讀者們都認為作者腦子壞掉了。
讀者們都認為作者是嘩眾取寵之輩,當然,如今李芳澤的群眾名聲甚好,他們還不敢明著罵她。
于是學子們辦了賞書辯論會,專為批斗熙寧二年,並選了一個人去請李芳澤,叫她那日去辯論。
何明德被認為是最好的人選,因為他背景深,按理說最有能力去請李芳澤。
何明德自己也是很樂意看李芳澤吃癟的,于是在眾人的推舉之下,去了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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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書會?」李芳澤手中拿著請柬,心中明白,這玩意雖明為請柬,倒不如說是挑戰書。
何明德點頭︰「一是學長學弟們有些疑問想請教你,二是有些不同見解的地方須得辯論辯論,這道理麼,是越辯越明,正如釋家門派,遇異端,便要以理服之。」
李芳澤不咸不淡地回道︰「不知懷仁兄是想見我被拔舌還是想看到師兄師弟們被拔舌?」
何明德提到釋家,又說異端,是在暗示自己的學說是異端,且她若與正道相對抗的下場不會好。佛教在建立之初,印度有各種各樣的宗教,這些宗教被佛教定為異端外道,于是佛教與這些異端發生了無數次的辯論,佛教邏輯學發達,最終打敗異端,而輸了的異端,輕則被拔舌,重則被要命,斗爭不可謂不殘酷。
何明德打哈哈︰「賢弟所言何至于此?為兄只是提醒賢弟要小心,實乃一片好心。」
「你的好心我已收到,謝謝。」李芳澤冷冷道,朝外面大聲喚道︰「高賀,送客!」
說完,起身離開。
何明德被甩了臉子,心中也不生氣,想到李芳澤將要吃癟的樣子,他老臉泛春!
最近因為李芳澤得了案首,他成天被家里的老頭子拉著和李芳澤對比,說李芳澤如何如何了得,可憐他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卻叫孩子們見了他這般落魄樣,父綱不振,以後如何教訓孩子?
何明德覺得相當沒面子,早就盼著李芳澤倒一場大霉。
這回可好了,李芳澤自找苦吃,他不推波助瀾一把,簡直對不住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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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他們不懷好意,叔叔為何還要去?」霽雲有些擔憂,雖然他看不起酸儒們,但也不得不承認這群人的力量是極為強大的。
李芳澤一個人要對抗那麼多人,戰斗力夠麼?
李芳澤一邊埋首寫小學數學課本,一邊回答︰「不去,會被他們說成是心虛,是懦夫,不敢應戰。所以啊,這辯書會是不得不去,不過,你不必當心。」她輕笑一聲,抬起頭對他說︰「他們要問什麼,反駁什麼,我心中有數,早就做好準備了,後天,我也學學昔日諸葛孔明舌戰群儒!」
「哎呀!」李芳澤一拍腦袋,「後天的場面應當十分壯觀,我要買一套新衣裳,盛裝打扮一番,得好好展現出我的風采呀!」
說完,李芳澤放下紙筆,拉著周霽雲出門去︰「走,和我一起去成衣鋪買衣服去,也給我提點意見……」
「叔叔……你真是……」周霽雲表示十分詫異,他的李叔叔竟然這麼……這麼……!
如果周霽雲生活在後世,他一定會知道悶騷這一詞。
辯書會所選的場地在城隍廟前面的大空地上,李芳澤看到地址的時候,也不禁贊了一下這群書生的機智。
按理說讀書人之間的交流場地選在讀書的地方比較好,比如書院和縣學,但他們偏偏選在了城隍廟前面,無非是看中了那里人流量大,百姓多,若是她在那里敗了,她在老百姓心中的名望大概會因此而有所降低。
當日,陽光明媚,有清風徐徐,是個極為明朗宜人的日子。
李芳澤穿上新買的、熨得沒有一個褶皺的銀色絲麻深衣,把頭發梳得光亮整齊,帶上霽雲和神秀精神抖擻的應戰去了。
不過他二人可不算幫手,只是湊熱鬧長下見識去的罷了。
城隍廟前的空地很大,可容下近五百人,這日空地上擺放了三四十張矮幾,矮幾旁放置了席子,是打算讓人跪坐于上的。
看來這群人挺好古的麼,竟然這麼布置。
李芳澤昂首挺胸地走入場地,何明德早等地饑渴難耐了,見了她,立刻迎上去,大聲招呼︰「哎呀呀,純陽學弟叫學長們好等!來來來,我來為你介紹……」
何明德以十二分的熱情把李芳澤拉到人群中︰「各位,我們的主角可算是到了!」
眾人抱拳,笑地不懷好意︰「久聞大名。」
李芳澤亦抱拳,淡笑︰「不敢當。」
周霽雲和在場的書生們是同學,都相熟的很,眾人知他和李芳澤關系匪淺,故意問道︰「還真也看過熙寧二年麼?」
周霽雲道︰「盛名之下,敢不讀焉?」
有一人冷不不熱出聲︰「恐盛名之下名實難副,還真以為呢?」
李芳澤心道,這些一個真是迫不及待了啊,還沒招呼完就干上了。
但見周霽雲淡淡一笑,沒表現出絲毫動怒的樣子,對那人說︰「讀第一遍時我也如永台兄這般認為,待讀第二遍時心中震撼不已,讀第三遍時,便不得不承認此處乃是曠世奇書。我讀書少,學問不足,本以為諸位讀第一篇時便讀懂了此書,如今看來,諸位尚不如我。」
和李芳澤相處久了,潛移默化地也受了一些影響,為人處事變得沉穩老成了許多,不再是當初那個一激就動怒的少年了。
被叫做永台兄的那人听了這話好不生氣!這周霽雲先說自己讀書少學問不足,然後又說他們連他都不如,不是在說他們讀書少沒學問麼?
只是一時不知如何反駁,只得憤怒地盯著周霽雲。
李芳澤側頭看了周霽雲一眼,心道這小子辯才無礙麼,適才的表現很好,終于有點長大的樣子了。
另有一人不陰不陽道︰「甚好,稍後還望還真賢弟不吝賜教。」
周霽雲抱拳,笑道︰「客氣。」
火藥味十足。
于是,連暖場都沒來得及進行,就直接進入主題了。
某君質問李芳澤︰「覽君之書,專述拗相公理財之事,然我觀拗相公諸法,皆為與民爭利,以充國庫。昔子罕言利,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拗相公,其取利之法,亂國亂民,小人也,吾等恥之!「
李芳澤覺得這廝大抵孟子讀的不錯,孟子開篇就是梁惠王問利,然而梁惠王所問之利,是指富國強兵之利,因為那時魏國西有霸秦,東有強齊,南有猛楚,魏國吃了這三家許多虧,所以欲要變法圖強,這才是他所說的利,非是私人之財利。然而孟子卻偷換概念,說「王何必言利?」把這個「利」說成是私人之利。這一點,明初大臣劉三吾也曾指出,孟子答非所問。
此時,這位質問李芳澤的秀才,也學孟老夫子這一招,偷換概念,把王安石的強國富民之利說成私人之小利,哼,李芳澤也恥之!而且還故意蔑稱王安石為拗相公,她表示非常生氣!
李芳澤道︰「諸君須明白,荊公之理財,非是為己,而是為國。荊公所言之利,非是為己,亦是為國,是為國之大利,豈是諸君所言之小利也哉?《洪範》五福先言富,《大學》十章半理財。諸君豈能說君子不言利乎?且昔日蘇轍言‘財者,為國之命而萬事之本。國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敗,常必由之。’可見財利于國之重,而諸君卻說以之為恥,敢問諸君,國財不足,士大夫與將兵之俸祿如何而來?一旦某處有災,賑災之款從何處撥?」
一人又說︰「李兄之言不無道理,然則觀荊公之助役法,竟也要官紳僧道出免役錢,何太功利!」
助役法和免役法是一起進行的,那時候的百姓要服役,這對于百姓是很苦的,于是王安石推行免役法,讓百姓出一點錢,然後政府用錢去招工,就像先前李芳澤招商修路一樣,是花錢請工人修路,而不是叫百姓無償修路。
以前士紳官吏僧道是不用服役的,然而王安石推行助役法讓這層人也交錢,這就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了。
可以想見王安石遭到了多大的反對。
李芳澤想到了宋神宗和文彥博的一次對話。
神宗說,變法導致士大夫不滿意,然而卻于百姓很有利的。
文彥博說,因為國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與百姓。
王安石改革初期,就減免了士大夫的諸多福利,損害了他們的利益,所以遭到了士大夫的強烈反對,蘇軾也曾說︰自古以來,服役的人要用鄉戶,就像吃飯一定要用五谷一樣。士大夫背井離鄉去做官,為國效力之余享有一些樂趣是人之常情。如果廚房都變得蕭條,就像國家處于危難之中,連飲食都變得這樣粗糙,這不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蘇軾算是一位名滿古今的人物了,可是他也能說出這樣的話,認為百姓服役是天經地義的。
可是那時候有多少人為了免役不惜與兄弟分家,不惜殘害自己的肢體,不惜自殺以逃避服役,他難道不知道嗎?
李芳澤在寫熙寧二年的時候著重寫了免役法和助役法,因為她想要國家免除百姓的徭役,改用募役法。當然,她並不希望免除了徭役卻還要交免役錢,她希望的是徹底沒有徭役,可是這能不能成功她沒有把握,但若不能成功,可以和王安石一樣,行免役法和助役法。
要交錢,不能百姓獨交,那些當官的也要交!
官紳一體納糧當差!
想到這些,李芳澤開口了︰「為何官吏就不能服役交助役錢?敢問聖人可有明言?」
那人听李芳澤這麼問,立刻愣住了,因為聖人確實沒有明說官吏不需服役的話。
他有些牽強地反駁︰「歷朝歷代都是這麼個章法!祖宗之法,怎可輕變?」
李芳澤不想和他在祖宗的問題上糾纏,否則就會被扣上不敬祖宗的帽子。
她說︰「百姓困頓,無錢可交,鄉紳大夫,家有余糧。此間若是國家邊疆有難,需錢打戰,敢問諸公是支持繼續叫百姓出錢呢,還是叫鄉紳大夫出錢?」
那些讀書人不是傻子,知道李芳澤這是挖了個大坑讓他們跳,若說叫鄉紳出錢,前面的問題就不攻自破。若是叫百姓出錢,那不是顯得自己殘忍無道?
于是現場出現了短暫的靜默。
李芳澤冷笑,這群人和後來的東林黨沒什麼兩樣,東林黨背後是富庶的商家和地主,所以把商稅往死里了降,北方因為打戰窮的不成樣子了,可是南方經濟發達,富庶的不得了。國家之難他們不在乎,在乎的只是個人利益,他們不肯出錢給前方,好嘛,國家亡了,後來韃子去了南方,還不把他們搜刮的一干二淨,還來了個揚州十日屠殺?
典型地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要是當了官,一定把你們這群地主豪紳折騰折騰!
李芳澤一想到大明亡國的事,胸中就豪氣萬丈了。
見面前的人竊竊私語卻不說話,李芳澤添油加醋︰「何為天之道?」
有人接話︰「道,乃仁也。」
李芳澤卻說︰「天知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有人咬牙切齒道︰「昔日王安石變法,以至天下大旱,餓殍遍地,此合于天道乎?」
李芳澤不答反問︰「先帝是好皇帝乎?」
「先帝恭儉有制、勤政愛民,自然是好皇帝。」就算先帝不是個好皇帝,也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非議要稍加美化的,更何況先帝本就是一個好皇帝呢?
李芳澤心道,很好,進了我的籠子了。
「先帝是個好皇帝,可先帝朝時,黃河水患不斷。還有咱們江西的一件事,就是弘治十七年六月,廬山暴雨,淹死無數民眾。此亦是天災,若如爾等所說,想必這災是預示先帝不是個好皇帝,否則怎有此等災禍?」
眾人無法應答。
這一戰,李芳澤大勝。
作者有話要說︰表示非常抱歉,最近有事要忙,所以更新地慢了點,大家擔待一些。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