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關跟隨慈貞走進了新宿中央公園。
尾關雖然是日本人,也在東京生活過較長時間,但是他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里。
這里和尾關印象中的公園感覺很兩樣,游人稀少,樹木參天,蟲叫鳥鳴,野草茂盛,除此之外,基本上看不到什麼小橋流水和繽紛花卉。
空氣里散發著一股異樣的、令人很不愉快的氣味。尾關皺著眉頭猜想不出這究竟是什麼味道,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夏天腐爛垃圾發出的臭味。
可是,現在並不是夏天,目光觸及之處,也看不到垃圾堆積,腐臭味兒卻無處不在,它死著勁兒往人的鼻孔、衣衫、袖管、鞋縫里鑽,讓人無可逃遁。越往前走,味兒越濃重,像濃霧一般把人裹得密不透風,最後,覺得自己污穢不堪,對這個世界,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一種自暴自棄的念頭。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身體驗,簡直不敢相信,在曾經做過世界老二的先進國家日本,在日本的首都,在首都最繁華最中心的區域,在離東京市政廳不遠處,會有這樣一個地方奇妙、污穢、髒骯地方。
這里仿佛是一個三不管地帶,成為流浪者的家園和天堂。他們無償使用這里的土地、自來水、電氣,他們由于沒有收入和房產,不必繳納個人所得稅、市民稅、固定資產稅,他們拒絕繳納社保,他們靠社會救濟及撿垃圾為生。
可以說他們生活在天堂,也可以說他們生活在地獄。這要看從什麼角度,以什麼做標準來衡量了。
尾關一直覺得自己處于社會最底層,沒有高學歷,沒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沒有一技之長,自身又能力不足。不善于「混世界」。因此,半生隨波逐流,忍氣吞聲,被人吆喝。看人臉色,過著不安定的生活。
沒想到,還有比他更悲催、更暗淡、更不堪的人生。他們不能生病,一旦生病,只能靠自己的抵抗力自然治愈,或者就是等死;他們沒有家人,即使有家人,也是老死不相往來,跟沒有沒什麼兩樣;他們無緣于壽終正寢,路倒、孤獨死、無人送葬是他們的結局。
尾關看著他們居住的藍白二色。用塑料、尼龍、破衣服、舊毯子等匪夷所思的材料搭建起來的房子,不,準確點說應該是棚子,心里充滿感慨和唏噓。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應該表示同情還是應該表示贊賞。
同情。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只有自以為自己比別人強大、並有能力照顧對方時,才能冒出「同情」二字,尾關憑什麼可以如此居高臨下呢?況且,「同情」是不能濫用的,這是一種妄自尊大的態度,是對對方的褻瀆。是對他人生命和生活方式的不尊重。尾關已經不是幼稚的孩子了,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萬物都是平等的,連一只蟲子、一朵鮮花、一片野草都有它的尊嚴,何況是我們有智慧有思想的人類呢?
如果說讓他贊賞呢,那也是違背了他的意願在說假話。這兩天。在歌舞伎町一番街的灰色小樓里,听慈貞講述流浪者的生活時,帶給尾關的感覺是浪漫、溫馨、自由、美好。慈貞對流浪生活強烈而堅定的愛,深深感染了尾關,給他枯寂憂傷的人生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希望。給他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窗口,讓他有了夢想和激情。可是一旦親眼目睹,那份熱烈的向往頃刻間如雪崩般倒塌,現實的丑陋赤/luo/luo橫亙在眼前,他有一種受騙上當的失望感。
金色的太陽冉冉升起,把它溫暖的光輝普照地球之前,那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最令人無助絕望的時刻。那時,尾關和慈貞肩並肩坐在那棟年代久遠、破敗不堪、一度輝煌燦爛過的灰色小樓的樓梯上,他詢問、求教慈貞,今後我該怎麼辦?我人生的最佳位置在哪里?慈貞熱情地邀請他加入流浪者的隊伍。
慈貞的話,如一道閃電劃過漆黑的天際,照亮了茫茫大地,尾關郁結幽暗的心頓時豁然開朗,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人生最佳位置,以後,他將不再孤獨、不再憂心、不再畏懼,他將在親密友好伙伴們的圍繞簇擁下,進入一個美好的自由王國。他二話沒說,跟著慈貞來到了新宿中央公園。
殘酷的現實擊碎了尾關的幻夢,尾關進退兩難,不知所措。
這時,從最頂頭的棚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他穿一件灰不拉幾過膝一袖長滑雪衫,脖子里圍一條洗得發硬的黑白方格拉毛圍巾,暗青色牛仔褲上有幾個明顯的破洞,但絕不是出于時髦而剪破的,踩著一雙髒兮兮、沒有鞋帶的運動鞋。
慈貞一看見他就兩眼發直,呼吸急促。她不再搭理尾關,目不轉楮盯著男子的一舉一動。
男子也看見尾關和慈貞了,他面帶微笑朝他們走來。
尾關終于看清了他的長相。
他有一張英俊的國字臉,雙眼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張長得十分標準、無可挑剔的嘴唇。破衣爛衫遮掩不住他的光華,他仿佛是從天庭而降的神仙。
尾關覺得來人十分熟識,似乎在哪里見過。他閉起眼楮想了一想,終于想起來了。他和美國好萊塢著名電影明星格里高利?派克長得十分相像,不,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
尾關從小就是一個電影迷,尤其喜歡看美國電影,對美國老電影更是如數家珍。他最迷戀影星派克,收集了他出演過的所有電影錄像帶(當時還沒有碟片)。
派克自一九四四年以來,一共主演了五十多部電影。《太陽浴血記》、《君子協定》、《麥克阿瑟》、《殺死一只知更鳥》、《羅馬假日》、《百萬英鎊》、《愛德華大夫》、《白鯨》、《豬排山》、《紫色平原》等電影,尾關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厭,越看越愛。
派克英俊瀟灑、氣度不凡的外形,從容高雅、不畏艱險的紳士風度,正直嚴肅、充滿英雄主義的演繹,敬業勤奮、謙遜穩重的人品,讓尾關傾倒膜拜不已。
尾關本人是個弱不禁風、毫無主見、容易被人欺負的窩囊廢、受氣包,但是,在內心深處,他有著崇高的英雄情結,在派克身上他寄托了自己所有美好的感情和理想。
這也是他和敏麗不同的地方,他雖然也自私懦弱,但是,他有自己的底線,有起碼的良知和道德感,有些事他是永遠不會、不屑去做的。
「你們好」,男子高聲打著招呼,並向尾關伸過手來。這是一只保養得十分良好的手,它五指細長,指甲剪得整整齊齊,白皙圓潤,沒有一點老皮、老繭和斑點,這絕不是流浪者的手,而是坐在高檔辦公間里指揮若定的手,在名牌大學的課堂上高談闊論時揮動的手。
尾關長時間握住這只手不願放松。它柔軟、溫潤但不帶一點濕氣。男子的眼楮像深山老林里沒有被世俗紅塵污染過的桃花潭水清澈見底,給人一種信賴感、安全感。
流浪者里居然還有這號人物?尾關不由肅然起敬。他喜歡上了這位初次見面的男子,覺得他是派克的現實版。
這種感情的闖入是沒來由的、突兀的、猝不及防的,又是熱烈的、隆重的、排山倒海的,是他多年追星積存的總爆發。他不再厭惡空氣里流動的腐臭髒味兒,反而覺得,聞久了這股味兒,會上癮,漸漸地覺得它有一種世俗生活的親近感,他願意做一名流浪者。
「這就是我給你提起過的托馬斯。」慈貞看尾關拉著男子的手不放,兩只眼楮直不愣瞪瞅著他不動,不由踫踫他的手說︰「發什麼呆呢?」
「托馬斯,你好!」尾關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馬上松開了握住托馬斯的手。
他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托馬斯啊?!怪不得慈貞願意拋棄所有,跟著他流浪。太理解了!!!尾關思忖著,心跳個不住。
「托馬斯,他叫尾關和廣,是我的一個朋友。他想加入我們俱樂部。」慈貞對托馬斯說。
「哦,尾關和廣,歡迎你加入,我們又多了一個弟兄。」托馬斯走上前來,緊緊擁抱了一下尾關。
他身上帶著一股好聞的香味,那決不是用香精等人工香味調制出來的香水味兒,而是托馬斯身上散發出來的健康、美好的體香。
他的擁抱只有那麼幾秒鐘,但是,一股力量、一種信念在不知不覺中傳達給了尾關。
「我們這里來去自由,你以後要是想念自己的家庭,想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隨時可以回歸。」托馬斯和藹地對尾關說。
如果說,男人對男人也有情義,男人對男人也可以產生崇拜、敬愛和愛慕的話,那就是現在這種尾關所體會到的感情。它近似于對偶像的膜拜,把對方理想化,讓自己在現實生活中實現不了的願望在對方身上得到展現,從而獲得一種精神上的極大滿足。
尾關覺得,托馬斯就是他的神,他願意為他上刀山下火海,願意為他拋頭顱灑熱血,就是托馬斯讓他去死,他都心甘情願。
這種情感是這麼陌生,他以前從來沒有遭遇過,它又是這麼強烈,海嘯般撞擊著尾關的心靈。
尾關的全身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激動和幸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