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言倚在小廚房門口，看著沈秋，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譏誚的微笑。
他一動不動地擺出這個姿勢，已經兩個時辰了，太陽從東邊晃到正中，然後又溜到西邊。
對，正午已經過去好一段時間了，日頭也已經有些偏西。
其實他的腳已經有些發麻。他從來不是委屈自己的人，所以他決定走到桌子邊坐下。
然後他就走過去，坐下了。
沈秋知道他在看自己，不過她選擇了無視。誰會去在意一個等著譏笑你的人呢？所以無視是最好的選擇。
沈秋把所有心思、所有注意力、所有精力都放在灶台上——那里有一口大鍋，咕嚕咕嚕開得正旺，已經開了兩個時辰。
沈秋拿起一把長柄鐵勺，伸進鍋里使勁兒攪著。沒幾下，額頭已經見汗。她扔下勺子，轉身走到桌子前，拿起菜刀， 地切起來。她在切桔子皮。學名叫做陳皮。這是從中藥鋪買來的。
沈秋切得很用心，切得很細。她一口氣切了五十片陳皮，細碎的陳皮絲兒把一個大瓷碗裝得滿滿當當。
等小紅把身邊堆著的柴都塞進了灶膛，然後沈秋端著碗走到灶台前，一翻手就將這碗細絲悉數倒進了鍋里。金黃色的碎絲飄然灑下，就像三月里飄落的微雨。
廚房里漸漸漫起一陣香霧，有點甜，有點酸，但是讓你忍不住流口水。
等灶膛里的火熄滅了，沈秋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細瓷小碗，把鍋里的東西舀了進去。
張之言微伸著脖子，想看清楚那碗里到底是什麼。可是他看不到，因為沈秋舀完以後，立刻用一張白麻布將所有的碗都蓋住了。他只能看到一股股白色的熱氣從白色的麻布下面透出，騰起，變淡。
他突然覺得有些餓。
沈秋在桌邊坐下，看著張之言臉上的表情，心里暗暗發笑。自己一個現代人，要折騰點好吃的，根本不算是難事。瞧你瞧你，吞口水了吧？雖然你喉頭沒有動，肯定也流口水了，只不過是順著喉嚨滑下去而已。你就是一個吃貨的本質！
一想到張之言答應同意自己一個要求，沈秋真想放聲大笑。不過，現在還不能笑。到時候他的表情一定會很好看，要把笑憋到那個時候來爆發。
張之言坐在沈秋對面，看她神色變換不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鬼主意，不免皺眉。正要開口問，就听見門口有人說道︰「水晶羹好了沒有？」
三個人都看向門口，冬兒帶著兩個丫鬟站在門口。
冬兒沒想到張之言在里面，連忙做了個福︰「三公子好。」
後面的五個丫鬟也福了一福，齊聲道︰「三公子好。」
張之言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
冬兒走進來，笑道︰「三公子怎麼有興致來小廚房？」
張之言瞧了沈秋一眼︰「品菜。」
冬兒也瞧了沈秋一眼︰「三公子對飲食很有研究，只要三公子說好的菜，就一定會賣得很不錯。比如水晶羹……」說著，又看了看沈秋，「現在每天都可以賣出五百碗。」
沈秋听了，心里有些暈，就抬眼看向張之言。卻見他正看著自己，問道︰「你今天做的新菜呢？還沒有好麼？」
沈秋指著被白麻布蓋住的那一排排小碗說道︰「已經做好了，等涼透了就可以吃了。」
張之言望了一眼，對冬兒說道︰「你先把水晶羹帶去前院。」
冬兒應了個是，跟兩個丫鬟一起把水晶羹裝進了朱漆描金食盒里，又將食盒在小推車上堆好。然後她們對著張之言一福，轉身推著小車離去。
等她們走遠了，張之言實在忍不住，起身走到那一排排小碗面前站定，低頭看著白麻布，恨不得看穿了，看看下面到底是什麼東西。
沈秋也走過去，伸出手指貼在細瓷小碗上試了試溫度，收回手，轉頭對張之言笑道︰「已經涼了。」
張之言一把揭開白麻布，頓時愣住了︰「這是什麼？」
沈秋端起一碗遞給他︰「三公子，這東西是拿來吃的，不是拿來看的。你就是把它看化了也看不出味道的。要不，你嘗嘗看？」
張之言哼了一聲，接過來用小瓷匙舀了一點進嘴里，神色突然古怪起來，接著又吃了幾口，然後說道︰「這叫什麼？」
沈秋看不出他的喜怒，心里有些打鼓，聲音不免就小了︰「肉凍。」
張之言又瞧了瞧碗里︰「這里面連一點肉渣子都沒有。」
沈秋說道︰「肉凍不是肉做的。哦，不，肉凍不是用瘦肉做的。」
「那是肥肉？」張之言臉上立刻浮起一股厭惡的表情，吧嗒著嘴，一副想吐吐不出來的模樣。
沈秋看他那樣就來氣了︰「誰告訴你是肥肉做的？你今天看見我買肥肉了嗎？」
張之言一想，對啊，自己跟了一路，是沒見她買肥肉。這丫頭每個肉攤子都問遍了，不過買的真不是肉，突然想起了︰「你拿豬皮做的？」
沈秋點點頭，得意地說道︰「怎麼樣味道不錯吧？」
張之言盯著手里的細瓷小碗，透明的凝膏里瓖嵌著一絲絲金色陳皮，味道也很清淡怡口，實在是一道消暑開胃的涼點心。
沈秋看他一直盯著碗里，半天不說話，不免有些著急，說道︰「到底喜不喜歡吃？」
張之言听到這句話，轉過頭來看著她，眼神里帶著詢問。喜不喜歡吃和好不好吃，雖然字面上只是一點點差別，意思卻差得遠了。她怎麼對自己說這句話呢？
不過沈秋沒看見。她只顧得指著他手里的碗，問道︰「好不好吃？」
張之言微微點頭，說道︰「味道還不錯，但是陳皮加的太多，有些發酸。下次少放點。」說完，想了一下，又說道，「你準備給這道菜起個什麼名字？」
沈秋想都不想地說道︰「豬皮肉凍。」
張之言覺得她俗到家了，頓時失笑︰「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
沈秋听到他說自己笨，就說道︰「本來就是豬皮做的，不叫豬皮肉凍叫什麼？我家那邊都這樣叫的。」
張之言放下碗，轉身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一個菜，要想賣得好，僅僅靠色香味俱全還不夠。來攬月閣的客人，一般都是有錢人。他們最喜歡的是什麼？」
沈秋撇撇嘴，說道︰「這里是青樓，他們最喜歡的自然是這里的女……」
她還沒說完就听見張之言輕喝道︰「閉嘴！我說你一個小丫頭，怎麼一天到晚盡說些這些事情呢？」
沈秋並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只好閉上嘴，看著他。
張之言瞪了她一會兒，而後移開目光，面無表情地說道︰「有錢人最喜歡的是意境。比如這道菜，你說的名字就上不得台面。人家听見了只怕是要笑掉大牙。」
沈秋問道︰「那你說該叫什麼名字呢？」
「煙花三月。」
沈秋瞄了他一眼，月復誹道︰果然是讀書人，死讀書讀死書，給菜取名字都這麼酸腐。不過她確實不知道皮凍和煙花三月之間有什麼關系，于是就問道︰「為什麼叫煙花三月呢？」
張之言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悠然說道︰「煙花三月，鶯飛草長。下次用淡青瓷碗裝這道菜，你就明白了。」說完，轉身便走。
沈秋連忙叫住他，笑道︰「三公子的意思是不是我做得不錯？」
張之言點了點頭。
沈秋又說道︰「那三公子答應我的事情？」
張之言微微皺眉，說道︰「不就是一個要求嘛。你說吧。」
沈秋正要說，突然又停下了，想了一下，說道︰「我每個星期要休息一天！」
張之言頓時愣了︰「每個星期？」
沈秋也愣了，支支吾吾地說道︰「那是我家鄉的說法，意思就是每隔六天，可以休息一下。出去逛逛街什麼的……」
張之言上下打量她一番，譏笑道︰「你的心還真不小！不過我只能答應你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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