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一根竹簽上下撬動著齒縫間的肉渣,卻撬出了幾層牙垢,和與生俱來的百無聊賴。
公堂之上,青天白日,明鏡高懸,公正廉潔。一排頗為修整的木棍被官差精心一字擺開,人手杵著一根,修煉得爐火純青的眼神狠狠盯著堂下不成人形的囚徒。血,斑斑點點,冤,淒淒慘慘。
「嗯哼。」堂上人模狗樣的太爺撕裂開一半的嘴皮,小心翼翼的緩緩抽出竹簽,仔細打量著那點牙垢,再泯了泯嘴唇。「還是不說?嗯?江湖義氣?十家牌法?」他尚未梳得官樣文章的一頭長發鬢須遮了半只左眼,突然炯炯有神起來,拍案而起。
「老子枯坐在這里,像個什麼?你以為你拿一本糊弄三歲大小便還不能自己的小孩的一本什麼,啊,那個叫什麼?玄經易解來招搖撞騙,行得通?我草你大爺的,叫你這種人就該,該這麼賤,打得你小子知道江南這個地方也是有王法的,也不是你個小白臉就能橫行無忌的,什麼玩意兒啊。弄不死個狗娘養的雜種,真他媽的硬骨頭。行,你硬,你硬吧,我讓你一硬到底!」太爺一點點喪心病狂,官差們則心領神會。衙門後面額外備份的刑具,早就預備齊全。
「等等。」一只手伸到衙門口的地方晃了晃,太爺听著熟悉的聲音,惹不住一愣。「緩些上刑,我有幾句話要來問他,行個方便。」斷龍飛半邊身子靠過來,一張臉上滿是倦意,另一只手對著太爺揮了揮。「幾個蠢材還呆在這里干嘛!給斷公子賜座,快點!」太爺打著眼色,官差們便呼地一窩蜂忙開,幾個連拖帶拽地把犯人移到一旁,在地上擦出一攤的血和蒼蠅。幾個退入公堂後搬了一把太師椅跑到公堂前擺得整齊,端了青釉瓷壺和兩個紫砂茶杯上來,小心翼翼。
「斷公子請坐,請坐。看茶。」太爺見小子們行事利索,臉上也掛得住了許多,堆出了笑容,起身行了個禮。「暢閣主可好?」
「托福托福,一切安好。」斷龍飛回了禮,小步邁進公堂,做在太師椅上,接過茶,一眼未看在旁被官差遮得嚴嚴實實的犯人。
「此人頑固之極,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在下愚見,非得曉以利害,才能有所獲。」太爺側身捂嘴細語道,在「曉以利害「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哦….」斷龍飛點點頭。「是這樣的,我收到中庭的密報,說偷盜寶物之人在與中庭交手負傷後僥幸逃月兌,但是似乎被官府所獲。因為事關重大,所以特來叨嘮,查個底細。」太爺豁然開朗地一拍腿,「我是說這娘養的東西咋就那麼硬的骨頭,原來有這麼回事。」斷龍飛「嗯」地泯了一口茶,合上茶蓋。「寶物關系重大,中庭一向隱匿行事,沒有驚擾官府插手此事。盜賊已查清不是江湖中人,抓捕理應只是三五日的光景,沒想到後來節外生枝,多出了許多麻煩。對了,項縣令,此人是什麼來頭?」項縣令連忙「哦」了一聲,「此人乃是宵禁重犯,城東書店的老板方鶴睿,近日連連在午夜出沒,被捕快抓了現形後還用刀傷了兩名衙役。挾帶禁物是宵禁大忌,殺傷官差是江南重罪,此人是原著民,呆了三十幾年,也算安分,沒有作案前科,還是個讀書人,忽然這麼膽大包天,在下揣測其中必定另有隱情。于是在下派人在他的書店和家中仔細搜查,結果果然搜出了幾十本摹印的玄經易解,前幾日審問,他卻只說是夜出印書,賺些暴利,這分明就是在戲耍本官。大刑也上了,好家伙也伺候了,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白面書生竟然硬得跟石頭一樣,打得都快不成人形了,還是一口咬定。這也算一樁怪案。」項縣令搖搖頭,「哎」地嘆了口氣。
「玄經易解…莫不是前朝張立文譯述御覽奇珍所著之書?」斷龍飛側目詢問。「斷大人真是……嗯,不錯,玄經易解確為前朝張立文所著,御覽奇珍全書皆為西謫古文,晦澀難懂,張立文學富五車,博古通今,將此書逐一譯為當下文字。本官不才,只听說此書中記載了許多西謫軼聞奇談,後來戰亂散佚,不知所終。沒想到本縣境內倒能幸得,卻是犯案之證,真是讓人唏噓。」項縣令擺出一副學究架子,旁邊的衙役忍俊不禁,只得偏過頭去。
「項縣令可否將查獲的玄經易解…….」斷龍飛又翻開茶蓋,欲言又止。「自然,自然。」項縣令向左邊的衙役招了招手,衙役立即轉身跑進後堂,立即跑出來,把一本線裝藍皮書呈在項縣令的桌上。
「此書….」斷龍飛拾過書信手翻閱,目不轉楮,嘴里只磨出兩個字。消了好片刻,才接了下半句,「此書確像是新近印刷出的,墨香濃郁,字跡清晰,紙質也尚好。」項縣令馬上回話︰「是的是的,方鶴睿定是……」「我想帶一本回去,不知縣令能否行個方便?」斷龍飛合上書,也合上了項縣令的巧舌如簧。
「請,請。」堂下的衙役都能看出項縣令跌了面子,一會兒就要遷就動怒于他們,臉色登時就暗了下來。
「既然如此,晚生就不打擾項縣令了。」斷龍飛攥著書起身,對著項縣令抱拳行禮,「後會有期。」
第二節︰
大牢里層層疊進,慘叫只會在最深處才有幸听到。黑衣人站在大牢一處鐵牢門口,望著里面黑洞一般的東西,閉上了眼,雙手合十。「了結了這塵世的苦痛吧,我佛慈悲,定會憐憫你的,阿彌陀佛。西方有極樂,極樂之中再無紛爭困擾,我度你一程,也不枉你如此一世虔誠。」
「大師……是你嗎,大師?」半人半鬼的身影向牢門移過來,「您果然還是會來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黑衣人也向前挪了幾步,雙手抓在牢門上。「大師您听我說,我之所以被抓到這里,那是…那是因為…玄書……」黑衣人嚇了一跳,「方施主,你可再說清楚些?」「我…….不行了…但此事關系重大…」身影的聲音極度虛弱,喘氣聲一陣陣緩慢。黑衣人听他話語莫名其妙,估計他神智不清,眼看是不行,大概也是走火入魔了罷。「佛法有雲:‘無妄,清心。’方施主,不要迷了心竅。」黑衣人從袖口里抖出一串灰白的佛珠,嘴里一邊輕念,手一邊撥數佛珠。「千真萬確……我打算銷毀這些罪孽之物….卻不想被其中的法力給蠱惑心智…….犯下滔天大罪……大師……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官府不會…官府不會將…」那牢中的聲音弱了下去,斷斷續續的話語也是黑衣人附著牢門仔細傾听才得知的。
黑衣人後退一步,皺緊了眉頭,「方施主,此言差矣!極樂之地只為自我犧牲,自我反省,自我修繕,何來冤枉之說?佛祖舍生取義換來千年佛道昌明,豈能怪罪他人之過?為何到了此番地步,卻口出荒唐之言?方施主,你可知錯?」黑衣人一問接著一問,句句擲地有聲,字字步步*近,毫不顧忌此乃縣衙大牢,層層官差把守。
「此事的確關系重大…大師…您務必要將…縣衙中的書…書拿走…否則…妖怪…妖怪…」身影用盡力氣竭力掙扎,吐出了最後幾個字詞。
「哎……罪過…罪過…」黑衣人搖搖頭,轉過身去。「我本想度你一程,沒想你已無藥可救,你若去了極樂世界,佛祖如何肯原諒我放過你的一番瀆神之論,阿彌陀佛,想必也是前世孽債未了,要你今世來還。既如此,老衲不再念你平日之功,你自己隨造化去吧。」
說完,黑衣人便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第三節︰
密室是每個很大房屋的殺手 ,通向某種被判定為好的和壞的不可告人。
項縣令在密室之中,左眼中跳躍著昏暗的燭光,右眼驚恐地逃避著一寸遠的刀鋒。
「小人辦事不力,小人該死,小人求大人再給一次機會,定會把事情辦妥,小人…」項縣令像一只獅口下的羚羊,垂死的哀嚎,也許那哀嚎可以嚇得那獅子失去食欲,亦或者獅子膽戰心驚。
「我真想剜下你的眼楮,給你長點記性。」刀鋒後面的男人喉嚨里發出一陣低沉的聲音,低沉到把項縣令的腿也壓跪在地。
「斷龍飛雖不是中庭,卻是暢春游身邊的人,中庭已經注意到了這件事,暢春游再來插一腳,哼,軒劍閣的水真是深不可測。」男人緩緩收回了刀,在密室中漫步。
「留你在軒劍閣這些年,就是為了暗查玄書出世的時辰,書店老板的事可以不怪你,但你非要去搞什麼移花接木,掩人耳目,簡直就是在軒劍閣那幫老妖精眼皮子底下耍猴。哼,都說聰明反被聰明誤,你不是聰明過了頭,是把些小把戲搬上台面來糊弄。你不想想,中庭的寒長亭是何等的人物,那些年他在公孫尚後面提鞋的時候,我都只是個小角色,更不用說暢春游那樣的半仙。軒劍閣成立的目的是什麼?哼,還不是為了玄書。沒有天機測顯儀,又沒力氣收拾黑劫門,在江南五十年,也不過瞎貓捉耗子。什麼叫打草驚蛇,就是把死耗子放到了瞎貓的嘴邊。」黑衣人突然變得輕松起來,讓項縣令喘得了幾口活命的氣,卻听到了最後一句時,又岔了氣。
「黑劫門肯定已經開始動手,天機測顯儀會讓這群殺人狂忙活一陣子;焚天廟新來的廟主一介匹夫,乳臭未干,不足為懼;藍城那邊自保尚顯吃力,倒是心無旁騖;殉雨府一直不管天下局勢,就讓他們這麼著吧;荊州不必說,南風陣陣玉簫吹,魚龍舞動粉黛飛,哼;威武堂大權旁落,而且一貫對中土局勢持保守態度,就算得知玄書秘密,十幾萬大軍又怎敢輕舉妄動?。倒是軒劍閣一向穩重行事,找不到什麼把柄,這次,卻是我們的大好機會,項光傅,知道了是何機會麼?」
項光傅當然知道若是答得半點差池,腦袋便不保。擦一把汗,跪在地上說︰「回大人的話,一發而動全身,先靜,後動,先亂,後定。」
男人哈哈大笑,「你起來罷。」項光傅急忙站起來,忍著痛站得筆直。「你在江南多年,浸*官場模爬滾打,好不容易有了此番悟性,我又去哪里找合適的人替代呢?好一個一發而動全身,既然軒劍閣一來就打七寸,我們就把事情捅大,既然中土的人都不敢吃螃蟹,都想隔岸觀火,我們就幫他們吃這個螃蟹,幫他們點這一把火。」
「是是是。」項光傅連連附和。「大人英明。」
「你的頂頭上司是暢春游的至交,又在懷木堡手握兵權,是個權貴,縱然斷龍飛起了疑心,也奈何不得你。你回去之後,貼個公告,就說方鶴睿圖謀不軌,拒不招認,判個長期監押。然後給他喂密心散,教他說他是蒼星國派的臥底,到江南來為的是盜取江南寶物,然後把他放出來。你要好生記住了,容不得半點差池。」
「當然,當然。」
男人話鋒一轉,「听說,」項光傅豎起了耳朵。「公孫尚就剩下一個後嗣了?」
「大人眼觀六路耳听八方,什麼都逃不過大人的法眼。那公孫尚原本就只有兩個兒子,一個早些年在和殉雨府的交手中被殺,沒有香火,另一個有一兒一女,兒子叫公孫鋒夜,女兒叫公孫欣,那公孫欣小時候害病死了,就剩下公孫鋒夜一人,今年怕是有20歲了,倒是個厲害的角色,雖然不是嫡傳弟子,倒也和那幫人混在一起,武功似乎很是了得。」
「哼,忠臣後代的下場竟然如此慘淡,真是讓人心寒。想當年公孫明在紫靈關何等威風,他要是知道了公孫家族近乎斷絕,也要氣醒了。那些沒心沒肺的勢利眼,卻是香火鼎盛得很……哼…」
「公孫鋒夜……」項光傅暗暗記下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