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師夔再也沒有往日故作的鎮定,此刻的他就如一個發瘋了潑婦,拿起所有東西都往地上砸,他甚至砸爛了他平素最喜歡的茶壺和茶杯,砸爛了營帳內的所有一切可以砸爛的東西,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心中的憤怒得到片刻的寧靜。
小小一個陸家鎮,守軍不過兩千,百姓不過五千,然而三萬大軍圍困陸家鎮半個月,傷亡將士超過五千,蒙古騎兵有五個千戶中兩個千戶被殺,七個百戶命喪此刻,至于什長之類,更是換了好幾樁。
蒙古漢軍就更不用說了,一個漢軍萬戶魯莽上陣,被硬弓在腦門開了一個巨大的血洞,死得不能再死了,漢軍千戶傷亡十一人,百戶傷亡七十三人,至于什長,不用說了,連呂師夔也懶得算賬。
無論是火攻、投石機甚至偷襲,呂師夔早已用盡說不能用,凡是攻城的方法都用在這個小小的城池里檢驗了一番,然而成果是光榮的,成績是光光的,任憑呂師夔再能把死馬當活醫,也實在是想不出任何辦法為自己的失敗找到借口。
「我軍遇強敵,將士們屢敗屢戰,殺敵數千人……」呂師夔卻再也寫不下去,只好放下筆,狠狠的把宣紙揉成一團,然後扔到火盆里,伯顏又不是糊涂,李庭又不是任由他搓圓按扁的面團。
該死的天氣,寒氣從營帳每一個盡可能小的洞口吹進來,像是要取自己性命一般,可憐呂師夔年紀也不小了,往日雖然自譽文武雙全,然而那個武卻是「無」的意思,他哪里受過這種折磨。
「丞相大人明鑒,經將士奮勇殺敵,陸家鎮唾手可得,江陵大軍被我軍牽制而不能動彈……」呂師夔再次放下筆,然後把宣紙撕成碎紙,陸家鎮的守將,無論是誰,但呂師夔已經知道他一定會名留青史,後世的歷史上或許會這樣記載︰冬,陸家鎮以弱兵之師,抗擊數十倍之敵,整整半旬有余,守城兩千人自統領以下所有戰死,他們是大宋的英雄,是抗擊強敵的英雄。
當然,成王敗寇,呂師夔相信大元朝不會讓這樣的傳說成為名留青史,呂師夔要做的就是攻破陸家鎮,把英雄的傳說燒成灰土,然後兵臨江陵。
如果運氣好,自己說不定還能賺一些小便宜,或許是殺敵多少,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兵臨江陵。
「陸家鎮唾手可得,江陵城已是我軍板上之肉,丞相大人只需靜候我軍喜訊……」
呂師夔寫得很艱難,他原本能夠寫得一首好草書,就是在大宋也是赫赫有名,然而此刻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給丞相伯顏的書信,卻是一個比一個還丑,寫到最後就連呂師夔自己也認不出這是他自己寫的字。
或許這是自己錯誤的選擇,對于丞相伯顏,呂師夔並不想隱瞞過關,他甚至沒有這個想法,他寄予的希望是伯顏能看著自己是大宋降將的份上,讓自己蒙混過關,成為降將的旗幟。
當然,這只是他自己的希望而已。能夠爬上這個高位,他並不在乎死多少人,所以當李庭說今日強攻傷亡超過一千人時,呂師夔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進攻、進攻,給老夫進攻,死再多人也值得。」呂師夔顧不上李庭蒼白的臉色,也顧不得他那可以殺死自己的眼神,對于現在的呂師夔,攻下陸家鎮是一切……
「呂大人,請冷靜。」塔出冷冷說道︰「將士們傷亡這麼重,難道大人就不體恤一下嗎?還請大人下令暫停進攻,待得將士們修整半天,明天一定拿下陸家鎮。」
「哼,」呂師夔已是破盤子破摔,怒道︰「體恤,誰體恤老夫?老夫身負重任,難道老夫就應該去死嗎?」
「眼看陸家鎮唾手可得,李庭你竟然現在要停止進攻,莫非你是宋軍的細作不成?你不是說宋軍如今不會超過五百人,難道你還要等宋軍補充兵力不成。」
若是往日,呂師夔定然不敢如此對待李庭,然而如今的呂師夔就是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他不甘心也不會服輸,再說他現在還有資本︰「我軍傷亡不會六分一,然而宋軍卻幾乎損失殆盡,若再不能攻破陸家鎮,我軍將士士氣會怎樣?」
「所以,進攻、進攻,一定要在今天攻下陸家鎮。老夫命令,騎兵只留下一個千戶,其他四個千戶全部進攻,漢軍留下五千人,其余士兵全部進攻,老夫就算是用人命去埋,也要攻下這陸家鎮。」
「跟兄弟們說好了,攻下陸家鎮後開城一天,後天進攻江陵,此乃我軍之大功。」
李庭看著瘋狂的呂師夔,默不做聲退了出來,呂師夔雖然沒有什麼可取之處,但這次或許是他對了,以往的進攻都不敢竭盡全力,分散的兵力成了宋軍的最好靶子,很多士兵不是被宋軍殺死,而是中箭而死。
李庭一邊走一邊細想,五個千戶,死了兩個,百戶、什長等基層將領死亡更大,然而李庭卻沒有辦法躲避傷亡,他知道陸家鎮上有利害的弓箭手,他也曾經組織軍中最厲害的神箭手找他們麻煩,然而這些人卻又聰明的很,搞得自己一點成果也沒有,反而折了不少神箭手。
陸家鎮,除了用命去填滿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還有其他辦法,他也不願意這些在草原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勇士們就這樣把命丟在這里。
李庭沉著臉,但他卻不敢再靠近陸家鎮,宋軍那幾個神箭手可不是說著玩,死在他們弓箭之下的將領,比一場大戰還要多,就算李庭有九條命都不願意這樣。
「來人,老子親自給將士們吹號角。」李庭大喝一聲,一個小兵遞上一個巨大的號角,李庭深吸一口氣,吹了起來。
這是草原獨有的沖鋒令,李庭吹得很認真,吹得很用心,甚至于殺戮聲、慘叫聲都不能掩蓋這號角聲,這是一個死亡的征召令,這是一個埋骨荒野的號召令。
戰場上的韃子兵仿佛是吃了藥一般,突然涌起了無盡的豪情,他們叫著「長生天」,然後一浪接著一浪沖上去,沖向死亡,沖向他們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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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的殺戮,黃旗覺得自己快要死去。他雙手仿佛注了鉛一般,即使是抬手舉足也像是被針刺了一般痛疼,他的大腦由于不間斷的運轉,現在是一屯迷糊,他想開口說話,但是喉嚨干得冒火。
「殺啊。」黃旗咬破了嘴唇,聲音沙啞得就像破了的牛皮鼓風,又仿佛是冬日的落葉般淒涼,在他身邊,只有不到十個親兵,城牆上的宋軍和韃子兵絞殺在一起,倒下了就永遠也站不起來。
宋軍都是好樣的,明知道不敵,也要抱著元兵一起跳下城牆,明知道死亡,定然要和韃子同歸于盡,城牆上被鮮血染得一片泥濘,每一個宋兵都是憑借潛意識行動,他們的一舉一動仿佛都是竭盡全力。
這或許是自己看到的最後朝霞了,黃旗鼓起最後一點勁兒往王磊方向走去,三個時辰以前,陸心源派人告訴自己,最後一名百姓已經分散藏進山中,就算是韃子進山也難以找到所有的老百姓……
王磊是客軍,他的任務完成了,他應該撤退,他應該留下性命,這里已經不是他的戰場,這里卻是自己的戰場。
突然,熟悉而有陌生的號角聲吹了起來,黃旗一愣,只听到戰場中響起了元兵響亮的嘶喊聲和殺戮聲,這是陸家鎮最後的時機了嗎?
「不,老子還沒殺完韃子,老子還沒夠本,」黃旗不知道哪里涌起了一股勇氣,突然大步沖向不遠處的牛皮鼓。
「死。」黃旗大刀一揮,竟然把附近的韃子砍成兩段,撿起木槌敲了起來,一邊奮力嘶喊︰「給老子殺啊。」
「殺啊。」鼓聲響徹了陸家鎮,竟然隱隱有壓制韃子號角聲的感覺,疲倦不堪的宋軍將士,听到如雷的鼓聲,仿佛像是要壓制身體內最後的一絲力量。
「付林,你小子虧了。」朱平陽扭頭笑了笑,他實在是沒有力量再裝上弩箭,手中一把環首刀已是血跡斑斑,他慢條斯理的撕下衣服,扭成布條把環首刀綁在手中,笑道︰「老子讓你走,你偏偏不走,這下子想走也走不了。」
「可惜了,可惜了,要是給老子三年,不,就算給老子兩年,你的箭術一定會超過老子,甚至有可能超過郭大人,軍事學院一定能夠拿第一。」
「可惜了。」
付林也如朱平陽一般綁住大刀,就算是身體強壯的韃子兵,連續拉了三十七次弓箭,也會覺得雙手如斷裂一般疼痛,他咬緊牙關,和朱平陽一起的半個月,他學到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他覺得就算他現在立刻死去,他這輩子也不會虧了。
「若不是師傅你,小子恐怕早就死了,師傅在哪我也在哪。」付林認真說道,其實他想說的是︰若不是師傅,小子到現在過的還是混沌的過日子。
「你小子、你小子……」朱平陽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是要把全身的力氣擠壓到手上,仰天大笑︰「那就陪老子再殺一場。」
戰場的另一邊,陳老漢畢竟年紀大了,雙手再也提不起一點力氣,胡戈看著陳老漢,慚愧說道︰「陳老漢,老子對不住你啊。」
「你說你都賺了這麼多銀子,該是好好享受下半輩子,為什麼一定要留下來呢?」
「均州軍,若是老子還有命留下來,老子一定會幫你圓這個夢,如今、如今卻恐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陳老漢坐在牆角,看著西方緩緩落下的太陽,只覺得這就如他失去的日子,他上輩子算是白活了,只有這半個月的時間,他覺得這是他一生最如意的時候,看著胡戈慚愧的臉,難得露出笑臉︰「師傅,老漢、老漢這輩子也就值得了。」
「老漢這輩子最值得的就是能夠跟師傅一起並肩作戰,這半個月的時間,是老漢這輩子過得最踏實的一段時間,老漢這輩子沒有白活。」
「多謝師傅。」
「多謝師傅。」胡戈跟著念了一下,心中竟然有幾分痛,他不知哪里來了勇氣,拿起陳老漢的硬弓,拉弓上箭,弓箭劃破眼前的那道黃昏,大笑︰「老子這輩子也值得了。」
「狗日的韃子,都過來。」
戰場的另一邊,王磊的腳算是徹底垮了,他一只手扶住城牆,另一只手耷拉著一點力氣也沒有,大刀卻還依靠在他身上,這把刀跟了他整整三年,三年來每當他獨自在外入睡時,他總是抱著這把大刀才能安然入睡,對于王磊來說,這不僅僅是一把大刀,而是他的親人,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伙伴。
況玉清也受了傷,像是重傷,就倒在他不遠處的地方一動也不動,他們三人之中只有蘇玉琦還能走動,然而弩箭早已經砸爛,但是硬弓卻背在身上。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拿了一支鐵槍,鐵槍很重,蘇玉琦拿到很吃力,他和朱平陽、胡戈有不同的地方,他更加會節省力氣。
但如今的他,也僅僅能夠走動而已,這一波的元軍剛被打了下去,但很快將會有另一波元軍再涌上來,元軍再愚蠢,也看到了陸家鎮破城就在眼前,他們不會前功盡棄。
雖然落日就在眼前,但蘇玉琦知道,元軍定然能夠趕在落日之前攻下陸家鎮,他一次又一次鼓勵自己,堅持一次,再堅持一次就離開,然而看著弟兄們為了陸家鎮而拼命,他怎麼也下不了決心。
蘇玉琦吃力的扶起況玉清,這個文弱的書生,不知道哪里來了這般的勇氣,他用一把環首刀為自己堅持到最後,但還是被韃子砍中了腰,也不知道生死。
「哎喲。」況玉清竟然還能夠發生申吟,蘇玉琦看了一下,幸好沒有砍開大口子,蘇玉琦連忙拿出緊急包,先是灑了藥粉,然後用藥膏包起來,縱使這些輕便的工作,蘇玉琦竟然也累得喘氣。
況玉清掙扎了一下,苦笑道︰「蘇大人,救了也白救了,恐怕元軍又要上來了,你就不要折騰了。」
蘇玉琦按住況玉清,又把王磊扶過來,王磊的傷腳在流血,然而蘇玉琦已經沒有藥,只好隨便扯了一塊布包扎起來,苦笑道︰「老王,咱們今天都交代這里了,老王你可曾後悔過。」
王磊心中一軟,突然想起從來沒有見面的女圭女圭,卻是搖了搖頭,道︰「不,老子從來不知道後悔兩個字怎樣寫。」
「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教元軍知道咱們漢家兒郎也是英雄。」
蘇玉琦皺了皺眉頭,突然問道︰「玉清,你不是均州軍出身,老子教給唱一段小曲怎樣?一首均州軍將士都會唱的小曲。」
況玉清看著蘇玉琦,苦笑道︰「難得蘇大人還有有這樣的情懷,玉清听一下倒是無妨。」
蘇玉琦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江陵的方向,慢慢低吟︰
說句心里話我也想家,
家中的老娘親已是滿頭白發。
說句實在話我也有愛,
常思念那個夢中的她。
夢中的她。
來來來,既然來從軍,
來來來,就知責任大。
你不扛槍我不杠槍,
誰保衛咱娘親誰來保衛她,
誰來保衛她。
說句心里話我也不傻
我懂得從軍的路上風吹雨打。
說句實在話我也有情,
人間的煙火把我養大。
來來來,話雖這樣說,
來來來,有國才有家,
你不從軍我不從軍,
誰保衛咱大宋誰來保衛家,
誰來保衛家。
你不從軍我不從軍,
誰保衛咱大宋誰來保衛家,
誰來保衛家。
簡單的吟唱,突然變成了大合唱,還有力氣的每一個宋軍,都唱著這首熟悉或不熟悉的小曲,在心中反復吟唱。
迎著落日的朝霞,王磊突然淚流滿面,他扶著城牆再次緩緩站了起來,他冷冷的看著不斷向上爬的元軍,眼中充滿了仇恨,他不知道哪兒來了一股力氣,突然揮起大刀,怒吼︰「狗日的韃子,來,老子送你們去見你們的長生天。」
況玉清淚流滿面,他想起家里的老父親,他緩緩站起來,一只手捂住腰間,另一只手卻費力的拉了一具蒙古漢軍的尸體,手腳用力,竟然把尸體推上了城牆,對準雲梯上的元兵推了下去,然後坐了下來再也站不起來。
蘇玉琦竟然緩緩的摘下背後的弓箭,他是在江陵從軍,他有家,家里有娘親,有爹爹,至于他為何從軍,蘇玉琦記得很清楚,當初爹爹那雙干枯的手拿著第一次賣糧食得到的三兩銀子時的那份激動,淚流滿面。
于是蘇玉琦從軍,他刻苦訓練,因為他知道這份安寧來之不易,他要讓爹爹和娘親從此以後過上好日子。
蘇玉琦緩緩搭上弓箭,眯著單眼,那是韃子的一個千戶?蘇玉琦覺得自己運氣很好,或許是對方覺得宋軍已完全失去了反抗?難道他不知道,就算我們一絲幸存,也要抗擊到底。
落日的朝霞就照在臉上,但並沒有影響蘇玉琦的視力,他深吸了一口氣,把身體的每一分力氣都擠壓到雙手。
「砰」的一聲,硬弓開弦劃破空氣,準確無誤的落在韃子千戶的頭顱之上,蘇玉琦重新背上弓箭,抽出腰間的大刀,目無表情的看著叫囂的韃子,他覺得自己還可以殺人。
誰來保衛大宋,誰來保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