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邊的領主 第一卷 父輩的旗幟 第三十六章 兩個庫吉特人的故事 26

作者 ︰ eskimol

父親拿著一堆藥往回走的時候,一直揣摩著那個叫做迪米特里的人……按輩分上來說,父親低他一輩,但是在年齡上卻差不多。迪米特里讓父親不要為難管家,讓管家也不要無事生非。然後迪米特里拿來了管家手里的鑰匙,粗粗的檢視了一番後用其中一把打開了門。在門里面,父親好像看見了吉爾的實驗室︰里面是一個滿是瓶瓶罐罐的倉庫,里面要麼裝滿了五顏六色的顆粒要麼盛著色彩純淨的藥劑。

地上放了三十二只橡木桶,里面裝滿了大麥酒和龍舌蘭酒。在薩蘭德與羅多克的一系列戰爭里面,薩蘭德出產的龍舌蘭被羅多克人帶回了山區,在一些陽光與緯度都適合的地方試種成功後,龍舌蘭很快成了一種新興的烈酒,受到了各個國家的酒鬼的一致稱贊。一般喝酒的時候都要經過如下的程序,握緊拳頭,在食指蜷成的指頭窩里撒上一小撮鹽,喝酒的時候把鹽吸入嘴中,然後切開一個檸檬,把半個檸檬的汁液擠入嘴中,最後在又咸又酸的味覺刺激里大口吞下一整杯龍舌蘭酒。這種刺激的有些過頭的喝酒方法經常成為酒鬼們最後拼搏的儀式,一個能撐過3輪的酒鬼能博得滿堂彩並且不必為晚間的飲料付費。

我的父親只是在周圍找了一些萊特跟他說過的藥劑,迪米特里也在一邊翻翻撿撿的找一些好的東西遞給我父親。我父親問他︰「看起來你對這里很熟悉啊。」

迪米特里埋著頭找一種能加速骨頭愈合的藥膏,頭也不抬的說︰「我生病的時候都是自己來找藥吃的。」

然後迪米特里用一個空的皮囊從一個桶里接了滿滿烈酒,告訴父親,用這些酒可以消毒用來剪掉爛肉的剪刀和手術刀具。

我父親驚訝的看了看管家,不知道為什麼貴為領主的弟弟,這種事情還得自己動手。迪米特里是一個結實的小伙子,在身材上他隨老領主,而不是他那文弱早逝的母親。

在父親拿夠了需要的東西後,迪米特里示意管家可以關門了,管家已經有些不耐煩,不斷重復著說自己的還有一些雜物要處理,現在都耽誤了。迪米特里默默地听著,最後打斷了絮絮叨叨的管家,說︰「我很遺憾耽誤你的正事。但是我們家的親戚現在有事情要我們幫忙,如果怠慢了,白鴿谷的女主人與你最敬愛的領主夫人親密無間,怪罪下來,責任你擔嗎?」

管家隨即閉了嘴。

父親由迪米特里帶回了臥室,迪米特里走到了門口就欠身致意,隨後離開,傳統的像一個老頭。父親把藥劑放在桌子上面,有些不滿的抱怨這里的僕人們的疏失。萊特倒是細細一分析就聯想到了自己曾經在母親的家族里受的氣,他知道,權勢之家對待家外之人向來勢力之極,而這些家族內部有競爭的兩人往往更加的水火不容。很明顯的,這個迪米特里被他的兄嫂深深的排擠與嫉恨著。萊特記得老兵告訴過他,任何人內部的矛盾都要細加觀察,以備不時之需。當然,萊特觀察出了成果並沒有急于告訴父親,他擔心走漏出了什麼消息後,矛頭會指向自己,他決定等到父親親自來問的時候‘回答’父親,這樣既與朋友共享了信息,又不會惹火燒身。私下里傳小道消息的人向來沒有太好的下場。

父親轉而去照顧萊因去了。

萊特坐在窗戶旁邊看著外面一望無際的金黃的平原在天邊與純藍的天空參差相交,听見了背後我父親輕輕的除去萊因的衣服,給她上藥。

「你走的時候這孩子一直在說胡話,剛睡著。」

「哦,她說什麼了?」

「零零碎碎的,說她在草原上,看見她阿爸之類的。那個卡扎克是他的阿爸嗎?」

「不清楚,等她康復了好好的問問她把。」

「••••••」

「恩。」

「••••••」

「怎麼不說話呢,萊特。」

「這個小姑娘說的如果都是實話的話,她可能活不到下個星期了。」

「怎麼了?她的傷這麼重嗎?」

「昨天她幾乎是一堆碎肉了呢。血肉模糊的,你抱起她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簡直不知道應該從哪里開始。」

「那個狗賊,我會殺了他的。」

「如果你要去,記得帶上我。」萊特眯著眼看著窗外。

這個時候萊因咳了起來,從嘴里咳出了一個小血泡,血泡炸碎後弄髒了她的臉。父親擰了擰毛巾,給她擦干淨。

「可是她不是活著了嗎,能撐過這幾天就沒事了吧。」

「你不覺得她還能活著很奇怪嗎?」

「恩,我昨天也以為她被馬踩死了,我可憐的小萊茵啊。」

「你听說過‘藍月亮’嗎?」

「沒有。」

萊特曾听老兵講過這種傳說里的東西,就在剛才,正當他驚訝萊因頑強的生存力的時候,听見了萊因說的話︰「藍月亮•••吃了•••就跟••••阿爸能一起•••草原••」

萊特懷疑是不是萊因吃了這種藥物,因而才沒有當即死去。于是他試著跟萊因說話,詢問一些事情。但是他都是得到的斷斷續續的信息碎片,但是他大致的知道了這件事情的輪廓,萊因吃了什麼人給卡扎克準備的藥丸,跟著卡扎克一起走上了必死之路。

想到這些,萊特吐了一口氣,回頭給我父親講起了關于藍月亮的一些傳說。

萊因一直閉著眼楮,攥著拳頭,在混亂的意識里獨自對抗著黑暗。

院子里面的果樹綴滿了果實,滿夜飄香。在夜深的蟲鳴里,父親和萊特仔細的給萊因纏上了繃帶,萊因看起來比剛抱回來的時候好多了。在輕柔的月光下,我的父親突然有了一種黯然的感覺,萊因真的走了可怎麼辦啊。萊特把那種藥說的那麼奇怪,十五天內自然死亡,萊因如果真的吃了這種藥,那豈不是•••••••

萊因的臉只剩下了兩個眼楮和鼻子還有嘴露在外面,鼻子偶爾在吸氣動一動,小心翼翼的像是初生的小鹿的鼻子。不斷有血膿滲出亞麻繃帶來。父親用毛巾小心的蘸干淨,萊特在一邊清洗著父親遞過去的髒毛巾,洗出了一盆盆的血水。

「流著這麼多血,不能再流了,這個小家伙要流干了。」

在月亮隱沒在黎明刺眼的光亮之中時,萊因的病情終于穩定了下來,勞累了一夜的父親靠在窗邊睡著了。萊特自己承擔了給萊因擦拭傷口的任務。

萊特記得,按著老兵的話,吃了藍月亮的人其實已經不再害怕一般的疾病了,這些人的生命潛能已經被徹底的激發了出來。在最後的時候要做的其實就是給生命提供燃料,讓生命能燃燒起來,妄圖用藥物從根本上拯救生命已經不再可能了。

萊特走了出去,徑直的越過各個僕人,走到了那個牽馬老頭面前︰「老伯,請煮一鍋二麥粥,用大麥摻著小麥煮,最好能加點糖。」老頭子在前夜里接到了迪米特里的指示︰盡力滿足父親與萊特的願望。老頭子覺得萊特的這個要求很合理,笑吟吟的應了一聲去準備了。

父親疑惑不解的看著萊特領著老頭端著一鍋粥過來。

「這個孩子這麼虛,這幾天能吃嗎?」

「可以的。我加了糖,孩子最愛這種米粥了。」萊特肯定的說。

父親拿了一個搪瓷碗,用一個木勺沿著鍋的邊緣舀著最油亮的粥湯,小心翼翼的聚了半碗。然後換了一個小鐵勺子,自己嘗了一點,覺得不甜,又加了一撮糖,用勺子攪開了。然後父親開始喂萊因粥,這個時候父親覺得自己是一個笨蛋,萊因的嘴在繃帶的包圍里緊緊的閉著,怎麼喂呢。

萊特站在一邊,默不作聲。

這個時候外面的世界一片色彩繽紛,整個世界處在豐收的喜悅之中,那金黃的喜悅從大陸的最東邊的沙丘傳遞到最西邊的森林,從大陸的最北邊的雪原擴散到最南邊的海灘。整個世界滿是希望的芳香的旋律,而萊因卻只在一間小小的窗戶里艱難的活著。活著,也是一種掙扎。

父親為難的端著勺子,在把粥舀滿勺子的時候,父親吹了半天,怕燙著萊因,現在,由于不知怎麼喂給萊因,他端著勺子半天不知所措,又有些擔心,怕這勺子粥冷了。

可憐的萊因,不知道她現在知不知道外面彩色的世界對于她正在漸行漸遠呢。僅僅因為一個讓自己信任的許諾,她就付出了生命去追隨。孩子的許諾,有的時候真的就是以生命為契約的吧。

父親用心去感受著萊因,不盡的痛苦,不盡的疑惑。這些感覺充斥著父親的心中,讓父親懼怕繼續去試探。

突然,父親犯起疑來,他感受到了一股掙扎,緊接而來,父親感到了亮過了千層朝霞的一股亮光,萊因睜開了眼楮!萊因的眼楮亮亮的,蓄滿了淚水。定定的看著父親笨拙的湯匙,萊因的眼淚滲濕了臉上的繃帶,萊因的嘴唇微微的顫動著,一點點的,艱難無比的張開了一個小口。

父親的勺子給萊因送去了生命的燃料。

藍月亮。

萊因看著天上的藍月亮,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在天鵝絨一樣的柔和死亡世界里深深酣睡。

從夜晚到白天,萊因恢復著。萊特眉頭緊鎖,知道這是假象。父親自欺欺人的安慰著自己,或許萊因沒有服下毒藥,或許萊因真的在康復。父親常常在幻覺里看見萊因翩翩起舞,在屋子空蕩蕩的大廳里用健康的軀體歡快的躍動。當父親在看的入迷的時候被驚動時,萊因一下消失了,只剩下了那個在窗台前用眼楮迷  的看著窗外白雲的小可憐了。

父親這幾天變著花樣的給萊因喂食著食物,給她清洗傷口,擦拭著身子。

做這些的時候,父親告訴萊因,要帶她回白鴿谷去,在那里給萊因騰出一間屋子,讓吉爾的媽媽照看她,等她睡了再回家;父親好告訴萊因,每年春天的時候,他就帶著萊因去看蘇諾人在平原上的集鎮,他告訴萊因,那些集鎮上匯集著各地的馬戲團,甚至有一種最神奇的籠中逃月兌的魔術;父親告訴萊因祖父的故事,父親樂呵呵的說,祖父當年想帶著一群山區佃農到北部平原來的時候,被人一棍打倒在地。父親學著祖父模仿起來那個村長夸張的語氣‘你沒嘗過這里的水多麼清甜嗎?你沒看見這里的麥粒多麼的結實嗎?你不知道我的羊羔就要下崽了嗎?’

說這些的時候,萊因大多數時候都閉著眼楮,她沒力氣了,藍月亮釋放著她剩余的生命之光,這些光芒快要暗淡了。

但是父親知道,萊因在听,父親能「感覺」到,萊因向往著那些繁華的場景、期待著一場激動人心的魔法、被祖父的倒霉經歷逗得想笑。

直到有一天,父親看見萊因睜開了眼楮。

「想•••出去••••看」

「想出去看看?」

萊因緩緩的閉上了眼楮,慢慢的又耷拉開,隨後又閉上。父親看了半天這種緩慢的動作,才反應萊因在眨眼楮表示點頭。

父親拿來了一副小板凳,輕輕的把萊因放了進去,萊因輕輕的靠在被太陽烤暖的土牆上,被太陽燻得直打瞌睡。父親坐在地上,陪著萊因看著極高極遠的天空。

父親安靜的告訴萊因,在平原之東,農夫們已經用鐮刀開始收割著一年的幸福了。那里的人們唱著美麗的歌,百鳥啁啾。

萊因偶爾說一兩個字,卻完全沒有意義。萊因越來越困,萊因不行了。

父親害怕萊因就這樣去了,只好不停地說著。但父親又怕驚擾了她,又不敢大聲。好像一段低啞的傾訴。當父親看著萊因已經用盡全力才能掙著眼楮听著自己的時候,父親哭了。

「睡吧,累了就睡吧。」父親淚如雨下。

「多傻喲,吃那種東西的時候也不多想想,那匹馬那麼凶還沖過去,我的傻萊因啊。」

一只手,抬了起來。父親正捂著臉哭著,余光看見一直手想抬起來又無力的落了下去。萊因!

父親去抓住了萊因落下的手。

萊因的嘴在動,父親湊上去听。

「我••知道•••你••••最後•••會來,所以•••我••••一點都不•••怕。」

父親抱住了萊因,想听到更多的詞句。但是萊因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唇了,剛才最後的表述燃盡了萊因。

午後安靜的窗外,蕁麻爬滿了斑駁的牆,繞著鐵窗卷出了漂亮的綠影。白雲安然的飄過,麥子覆隴而黃,輕風撫過,帶起了一層層麥浪,卻推不動原上的那些風車,風車吱吱嘎嘎的單調的響著。更遠的地方,農家的孩子在池塘里抓捕著各種蟲子,這些小孩在由青轉黃的原野里歡呼著他們的童年。

午後,一切安好。

午後,庫吉特人萊因死于我父親懷中。

許多年以後,他都記得萊因這句話「我知道你最後會來,所以我一點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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