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剛走了那麼遠的路回來,偷懶幾天也好啊,何必這麼早就起來習武?」
郗路早起練武慣了,每日早晨到了時間,都是自動就會醒來。正準備像往常一樣去院子里打套拳,舒活一子,順便看看那幫護衛的進境,卻想起來今日還是休息的日子,又因為剛剛從建康回來,所以早就放了那幫小兔崽子們的假。
但既然醒了,閑著也是閑著,郗路便去了往常操練用的院子,卻正巧看到了謝道韞。
謝道韞原本在做一套前世所習的近身搏擊動作,每一個招式都干淨利落,而且狠辣異常。郗路見狀倒也不上前打擾,只是安靜的在旁邊站著看了,待得謝道韞收了招數,才走上前去,笑著問了安。
「我這人就是挨累的命,你讓我睡懶覺,我還睡不著那。」謝道韞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也笑著回應道。
「小郎君今日沒出來?」郗路將旁邊擺放的弓箭交到謝道韞手上,他知道謝道韞的習慣,每次打完拳後都是要射箭的。
「他?」謝道韞笑道︰「路叔你還能不知道他那副疲懶的模樣?那是能躺著就絕不坐著的人。尤其人家現在可是年紀最小的三品官人了,旁人都口口聲聲贊著是‘王弼復生’。按玄兒自己的話說,總要在意一下自身的形象不是?」
四個月前,晉陵的中正雅集上,雖然因為梅三郎的事情,而上演了一段極為轟動的插曲,但那也只是**之一罷了。之後謝家小郎君在中正官的提問下妙解《老子》,以九歲的年紀被評為三品的事情,更是成為了為人樂道的好段子。
雖然事後謝奕沒少對謝玄進行批評教育,但後者的名聲畢竟已經打了出去,而且風評甚佳,謝奕雖然仍舊板著一張臉,但背地里怕是也沒少偷著笑。
謝玄雖然在雅集之上表現的雲淡風輕,但回家之後便撲在被窩里樂個不停,興高采烈的尋思著自己日後不必再讀書的情狀,又用手指頭扳著,想著自己以往就想做,但是因為沒有時間,所以一直沒做成的事兒。
謝道韞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這樣的雅集她也參加過幾次,所以並不意外玄兒能夠入品。只是入了三品,的確是有些看在謝奕的面子、以及玄兒的年紀上了。
按道理來講,只要是入了品級,便可以立刻出仕為官了。不僅理論上如此,就在謝玄的名聲傳出去幾天後,真就有不少的官員送了書信,希望讓謝玄去自己治下為官。
可謝玄畢竟只有九歲的年紀,不管放在什麼時代都是小屁孩一只,實在是沒有做官的能力。再說,士族的名聲是越辭官不受越響的,玄兒以後的路還有很長可以走,現在婉拒了這些,就當是在將養名氣了吧。
就在雅集後不久,謝奕與謝安經過細致的商量,前者就決定應下桓溫的請求,去征西大將軍府上當一個司馬。
既然決定了,謝奕也不再耽擱什麼。等晉陵這邊朝廷安排的繼任一到,他便與郗超一同西行了。
但那時已然入了深秋,又遇上秋汛,往西走的道路並不如何的太平。所以郗氏與謝道韞姐弟二人就沒有跟著同行,而是商量過後,決定去謝安隱居的會稽這邊安居。而且按照郗氏的意思,她的娘家就在華亭,離會稽不遠,什麼時候方便就可以回去看看。
謝安自然沒有什麼異議,正巧她的妻子也獨自在會稽家中無聊,家中多些人,自然也熱鬧一些。
待得謝道韞一行完全搬進了會稽,卻也已然入了十一月,天氣偶爾便會簌簌的落下些雪花來,讓不遠處的會稽山帶上雲遮霧繞的面紗。
搬到這里後,謝道韞偶爾也會爬到屋頂上對著會稽山發呆,心中想著那篇神來之筆《蘭亭集序》,想著在桓溫手下的某個溫潤如玉的男子,想著北面某個曾經救過自己的男子,想著那個仍舊整日書信不斷的王徽之,又想著那個曾經出現在雅集上的身影……
說起梅三郎來,他除了在雅集上出了一次大風頭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故事流傳在外了。市井間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到底如何的玄奇,也沒有任何關于他的傳奇故事興起,甚至,也沒有人再見過他的出現。他倒像是憑空蒸發了,又或者,仿佛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一樣。
即便有人在某個搗衣的時刻忽然想起這麼個人,也會眨眨眼楮,拍拍自己的額頭,懷疑一下,自己是不是錯把哪場夢境當作了真實。
再過得兩月,便已經沒有人能夠想起那個梅阿三,那個絕美縹緲的,如同鬼魅般的人兒。
「有時候我也在想,那夜前來見我的人,會不會只是一個怨念凝成的魂魄,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是顧家的無憂公有一次在南樓感慨的話語,他旁邊的黎奴抬頭看了看無憂公滄桑的白發,沒有說話。
謝家離開了晉陵,梅三郎似乎也已經離開了,于是便只剩下顧家,一如既往的高門大族,一如既往的死氣沉沉。
只有顧澹偶爾會捏著酒杯,看著窗外的月光皺一皺眉頭,又看一看在自己膝前玩鬧的顧虎頭,想起這個小家伙的親叔叔,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思念。思念曾經存在的,思念正在擁有的,思念不曾出現的……
就像謝道韞,也會偶爾踫到腰間的玉佩,想起冉閔還沒有按照歷史的軌道就此死去,微微偏頭笑上一笑,想著什麼時候應該去找一找黎奴口中的醫館。
糧幫並沒有因為梅三郎的突然出現和突然失蹤,陷入什麼差錯中,只是一如既往的如同機器一般運行著,不斷的為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生產著美麗的果實。
處在這個萬事不必操心的境地,謝道韞又怎麼能感覺不幸福呢?
連著射了三十箭,謝道韞將弓放到了一旁,下意識的目光向左邊一掃,果然看到郗弓正筆直的站在陰影中,看不出帶著什麼樣的表情。
微微笑了笑,謝道韞還是挺滿意自己苦練出來的射箭功夫的。
抬頭看了看斜斜的太陽,謝道韞對郗路道︰「今天師父他老人家出關,我得去迎迎。」說罷,便轉身回房換衣衫去了。
葛洪閉關當然不是為了修仙,他只是趁著前幾天,謝安、謝道韞這些人回建康過年節的功夫,好生靜下心來,研究一下學問罷了。
至于研究的是哪方面的學問,這說起來卻十分有趣了。原來葛洪並沒有再研究他所擅長的醫術或是玄學,而是潛心學習起了器械方面的理論。
這方面的理論,在古籍《墨子》里面雖然稍有涉獵,但也都是雪泥鴻爪般的只言片語,不成任何體系。
之前便說過,葛洪對攻城器械之類的東西有些特別的感觸,所以當謝道韞絞盡了腦汁,將自己能夠憶起的前世所知的物理知識,寫成系統性的書卷之後,葛洪便眼前一亮,迫不及待的開始了研習。
但謝道韞所能記憶的東西畢竟有限,而且大部分都偏重于實用方面,所以很多東西,她都只是知道基礎原理,或者是知曉表面模樣,但那由表及里的格物致知,就是她無法弄明白的了。
葛洪倒也沒有期盼自己能夠一朝得道,只是不辭辛勞的研究著,並且時常的不恥下問。而之前尋人搬到葛洪院子里的那些木材,是為了按照謝道韞的說法作出一些模型出來,也算是做實驗需要用到的器械。
到葛洪院子里得時候,屋子的門還沒有打開,謝道韞松了一口氣,便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站在門口靜等。
薄薄的陽光傾瀉到大地上,用熹微的光亮驅走冬日地縫里滲出的寒意,給人們帶來了些微暖的觸覺,有些舒服。
謝道韞想起昨日在牛車上,郗氏曾經對她說的再選貼身丫鬟的事情,不由得想起逐漸長大的小謝玄,尋思著這個小家伙萬一以後真的三妻四妾,自己這個做姐姐的,該如何是好。
這樣雜亂的思緒並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經常擦油的緣故,房門沒有太多聲音的被打開,一身青色道袍的葛洪走了出來,看精神倒也算是神清氣爽。
「恭迎師父出關」謝道韞一揖到地,將該做的禮數做足。
葛洪笑了笑,揮了揮手中的麈尾,有些責備的道︰「這樣的天氣,還在外面等為師做什麼?咱們師徒兩個,難道還要據這些俗世的禮節麼?」
謝道韞微笑,順著葛洪的意進了屋子。
葛洪穿道袍倒也不是裝神弄鬼,他本就是修道這人,只是修道一事,並沒有後世筆記小說中說的那麼微妙玄通罷了。
謝道韞四處看了看,開口問道︰「那梁濤呢?怎麼這個時候都不過來伺候?師父,若是他手腳不夠勤快,您就跟我說一聲,我讓他去別的地方做事好了。」
「一個半大的孩子罷了。平時做事倒也算麻利,只是孩子偷懶頑皮的脾性倒是去不了的,何必多管他。」葛洪笑著道︰「不是每個孩子都像韞兒你這樣,不為外物所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