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當得太平盛世,這從城牆上極目望去,便是百里人煙裊裊處,一支流水一彎舟了。更何論這是會稽也算得上是江左風流之名地,一朝迷蒙煙雨的空蒙眷戀,灑灑然的鋪展開去,低頭是雨打城頭洗舊夢,抬頭又是一簑煙雨望春愁了。
只可惜如今這光景,既無千里煙波漁舟唱晚,也無炊煙繾綣暮雨悠然,攀上城頭向下望去,只得延綿近百里的稻草破屋,只有些衣衫襤褸的災民在其間一臉麻木的徘徊著。
「你也醒了兩個月,難道還沒想明白要做些什麼?」
雨水打在油紙傘上,時不時的聚到一起,凝成一滴水珠,啪嗒一聲掉落到城頭上。謝道韞看著城頭上的坑坑窪窪,頭也不抬的問著。
「做什麼?」郗超上前一步與謝道韞並排站了,手中的傘往謝道韞那里側了側,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右肩被淋濕了些。
細雨敲傘的聲音很好听,慢悠悠的,有種讓人心靜的味道。
謝道韞並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經開始為她的婚事細細考慮,也不知道會稽城官倉中那些余糧的數量,她這些日子只是過著很平凡但又充實的生活。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葛師身邊,只是時而來城里看看佘粥的場子,時而在啜著酸梅湯懶懶的望天。
新型的攻城器模型已經做好,葛師的臉上多了不少喜色。謝道韞向葛師咨詢了些意見,後者思考了兩天三夜,終究給了她答復。
「韞兒你說的對,都是漢人,一旦到了對外的時候,又何必去管什麼你我他。忠君忠君,也得在攘了外亂得前提之下。」葛師在說出這句話時是有些嘆惋的。
謝道韞謝了又謝,將圖紙用佐伯紙細細謄畫了,這才安排著郗弓和李興,讓他們出趟遠門,去一次北邊,將這張圖紙交到北邊兒那個小家伙的手中。反正之前是跑過這條路的,郗弓李興他們兩個倒也走的方便。
怎麼說也是冉閔留下的兒子,謝道韞抱過的小孩子,能幫上忙的話總要幫上一把。更何況魏國的國情和晉朝又大不相同,它就如同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孩子,而四周有都是虎視眈眈的狼。晉朝不可能去幫助它,它所能夠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兵力和國力,而謝道韞能做的,只是給這個孩子的手里添上一把刀罷了。
其實也挺殘忍的,只能這樣作為一個旁觀者,默默的看著,旁觀。
「人生在世,非得知道自己做什麼麼?」郗超被謝道韞的問題問的有些困惑,他有些懊惱的撓了撓頭,「說實話,我上輩子就從來不知道我要做什麼,這輩子就一定要知道?那你呢?你又想做些什麼?」
「我?當然是做我想做的事。」謝道韞隨口回答。
「你這是一句很瀟灑的廢話。」郗超翻了個白眼兒。
謝道韞笑了笑,下巴沖著城牆外的人揚了揚,道︰「的確是一句廢話,但卻是一句不容易實現的廢話。就像他們,只能圖個溫飽罷了。人生若是連活著都成了強求,又談什麼做事?再說,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心懷天下的,那些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事情,是你們男人追求的東西,我倒是沒有多少興致的。更何況,我從不相信超越于時空就能夠超越于命運,什麼翻雲覆雨,手掌乾坤的穿越故事,都是無謂的意yin罷了。命運這種東西,我或是不信的,但我相信充斥在四周的一種格局,一種絕對可以將人的一生困在其中的格局。這是誰都無法打破的東西,你我不行,孔聖人不行,就連這天地怕是也不行。這格局或大或小,但卻能一直將人心困在其間,逼著一個人走上一條路。你或喜歡,或厭惡,終究只是個人的意願罷了,可是路就在那里,就像是火車的鐵軌,要麼繼續走下去,要麼就是沖出軌道,車毀人亡……」
郗超眨了眨眼,有些不解的揉了揉耳朵,道︰「怎麼感覺……你這話,似乎是話中有話啊。」
謝道韞偏頭去看他,微微一笑,心想︰「可不是話中有話,自己分明是想給自己前世的行為,找一個比較貼切的借口罷了。」
「被雨淋的,人都變酸了。估計這場雨是酸雨。」謝道韞笑了笑,明媚的有些像多日不見的陽光。
一時間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是靜靜的听著雨聲,看著城下的難民,想著前世,想著今生。
「我,最近想起了一些事。」郗超有些突兀的開口,低頭去看謝道韞垂在身側的手。
「嗯?」謝道韞的心神微顫,唇邊那抹淺笑倒是無甚變化的。
郗超微微向謝道韞這邊側身,換用右手拿了油紙傘,左手狀似隨意的垂了下來,目光仍是離不開謝道韞的右手。
謝道韞的心在顫,一聲又一聲的心跳听得有些清楚。
「我想起來,」郗超舌忝了舌忝微干的嘴唇,「咱們兩個,應該是戀愛關系。」
郗超屏氣凝神,左手慢慢的向謝道韞的右手湊去,只是還沒等他得償所願,謝道韞就已然背過手去。
有些不爽的撇了撇嘴,郗超重新將傘換到了左手,毫無精神的繼續看城下的「難民營」,暗暗的狠罵了自己一頓︰「郗嘉賓啊郗嘉賓,想你前世是一個多麼強大的泡妞高手,所謂身在花叢,葉不沾身,說的就是你這樣的泡妞天才啊可今世怎麼就偏偏托了這麼一個破爛身子,除了長的好看點之外,在這方面只知道講求什麼淡然,我是倒了幾輩子的霉,竟然會被這麼一個破身體影響?嗯?」
「你記錯了,咱們兩個前世沒什麼關系。」謝道韞輕聲說著。
她記得方才的那一幕,就像是好久好久之前,那個晨曦初吐的海港邊,他和自己晨練後,若即若離的行走在街道邊。他跟自己說著天南海北的話,臉不紅心不跳,只是左手卻偷偷的伸了過來,考慮再三也不敢往前。自己又如何能夠看不到他的小動作,只是從未想過喜歡流連花叢的林大少,竟然會是如此一個羞澀的人物。自己那時肩負著任務,又如何能放過這樣好的時機。想那時自己采取了主動,有意無意的牽住他,當時他的手心里,是一手的汗吧……
一晃便是來生,身邊的人仍是他。他的心境猶似當年,她之心扉欲說還休。
「話說回來,韞兒你是什麼時候恢復前世記憶的?」他果然還是他,就算是沒有得償所願,也是依舊的臉不紅心不跳……最起碼表面上做得如此了。
「我?從剛一出生就想起來了。」謝道韞回答著,這種事情倒也無甚好隱瞞。
「是麼?那多好,我怎麼這麼慘?非要這時候才想起來。」郗超笑著道︰「說起來,你上輩子到底是做什麼的啊,隱約記得你是女學生嘛,怎麼如今又會這麼多武功,哦,還有內功難不成都是在這邊學的?」
「內功是在這邊學的,至于武功……」謝道韞看著郗超,慢慢道︰「我原本是特工的。」
郗超微張了嘴,半晌之後才慢慢念叨︰「特工啊……」
雨聲似乎細密了些,如同牛毛一般窸窸窣窣著,有些像在佐伯紙上寫字的聲音。
許多念頭在心中閃過,但郗超卻沒有說出,他回望謝道韞望過來的目光,微笑著道︰「很帥啊。」
笑容很美,謝道韞的心微疼。
無甚可談,不是沒有話說,反倒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原本是這個世界上最相近的兩個靈魂,卻因為前世的一些糾葛而疏離著,甚至淡漠著。雖然這疏離和淡漠只是一方面的,但另一方面的人又如何察覺不出,如何體察不得?
特工兩個字,足以給後者留下許多思考了。他可以慢慢的將自己的父親,自家的產業,以及自己的生活聯合起來,慢慢的將自己的記憶編織完全,慢慢的想起前世的那些畫卷,或放聲大笑,或漠然轉身。
雨水將兩人的背影沖刷的有些暗淡,右面持傘的男子青衫濕了一半,只是拿傘的手倒是穩定的,傘下的女孩兒心思不知何在。
遠方吱吱嘎嘎的行來了一輛牛車,沒有徑直入城,而是在城下的「難民營」處停了下來。牛車上有人走下來,白衫磊落,有僕從立刻上前將雨傘撐了起來。
那人開始指揮著眾人將車上的東西抬下,那東西一麻袋一麻袋的裝著,看不真切,但看樣子,倒像是一些米糧。
邊上的忍著饑餓的難民們開始有些騷動,不住的往那人身邊聚攏著,眼楮有些發紅。城門這邊的守城官兵也也發現了那邊的事情,有些不解的互相對視了幾眼,繼續巡邏,只是盯著這邊,害怕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那白衫男子走到了中間,似乎和那些難民們說了幾句什麼,聲音隱隱約約的傳過來,偶爾零星兩個「糧食」「發給你們」之類的詞匯落入謝道韞的耳。只是這聲音……謝道韞隱約覺得有些熟悉。
「這是做什麼?發糧麼?這人如此發糧,沒有人看管,若是一旦引起哄搶,他就不怕被眼紅了的難民們踩死?」身旁的郗超說著,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