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有一個習慣,當他們在執行有可能一去不回的任務時,都會先行殺死自己的愛馬。
氐族人多少保留些游牧民族的本色,戰馬便是戰士們最為親密的兄弟,非到如此時刻,又如何忍心痛下殺手。
劉升帶著百名弩機手偷渡入晉朝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這回根本無法再踏上秦國的土地,所以他親手殺死了陪伴自己八年的戰馬。看著鮮血從它的脖頸激射而出,看著它用悲傷的目光盯著自己,劉升只覺得自己的心一陣又一陣的抽痛。
誰都不想死,但有些事情總要有人來做。
劉升也親歷過去年的那場戰役,也曾親眼見識過謝家小娘子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英姿。他從不知道世界上為何會有這種人,身形如同鬼魅,出手如同閃電。
在戰場上橫沖直撞,徑直的想要取敵軍上將首級的狂徒並非沒有,只是他們大多數人最終只能沖殺幾十步,便就此絕了殘生。因為他們只是憑借著一股血涌,不管不顧的向前廝殺著。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這句話用在深陷敵陣中的個人身上,完完全全就他**是一句屁話。
橫沖直撞的事情,謝道韞也做了,卻做得和別人相差太多。她前行的路線看似有去無回的瘋狂,但事後想想,那道輕而易舉飄然而去的身姿,分明就是沒有將這上千秦軍放在眼中。而秦軍統領們也終于明白了,這非但不是犧牲與獻祭,而是真正如入無人之境的境界,是狠狠的在秦軍的臉上扇了一個巴掌。
那日之後,秦軍統領們曾經聚在一起相顧沉默,因為他們發現這名女子的實力實在太過強盛,強盛到整個戰局,都很有可能因為她一個人的緣故而顛倒扭轉。
「得殺了她,無論如何。她能夠潛進軍營殺燕軍將領,便也能夠潛進我秦國皇宮殺陛下。這樣的人,本就不該存于世間。」
「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她既然能夠殺我秦國皇帝陛下,那若是她對晉國皇帝動了殺念,也是可以手到擒來的。」
「你們想到倒是極美,可是你們千萬不要忘了她的姓氏。咱們氐族人來到中原這麼多年,也看到了太多形形色色的漢人。他們有人是滿口的仁義道德,骨子里卻一直在做些忘恩負義之事。有些人卻是滿臉對世事的不屑,一轉身卻寧可為國殉身。這些事情太復雜,我以前一直都看不大明白,甚至覺得很費解。直到接觸的士族子弟多了,之後才慢慢明白過來,原來後者那樣的行止,便叫做‘風骨’二字。」說這話時,苻堅把玩著手中的酒盞,目光卻下意識的移向南方。
「孔夫子有一句話,叫做‘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那些個漢人們,整日說自己崇道輕儒,可不論是儒家還是道家,真真說道骨子里去,不還同樣是漢人學問。學問就是態度,就是他們漢人面對世事的態度。你別看江東景色軟綿妖嬈,你別看江南人物輕薄如煙,可就是這樣的人,卻偏偏有咱們北邊兒響楊樹的勁兒,那可真真是寧折不彎啊。他們內斗了幾百年,時間長久的足以讓咱們這些異族深入中原。可是他們盤踞著江東妖嬈之地,卻一直都沒有真正的滅亡過,正是因為他們骨子里的這股勁兒,使得他們一旦面對外敵之時,總會將那看似軟綿的身軀擰到一起,一致對外的。
「而這種事情,他們這些士族子弟做的最為瘋狂。謝家小娘子是士族人,也是個講情義的人,這樣的人,你怎麼敢奢望她去刺殺晉朝皇帝?這樣的人,又怎麼能不讓我秦國覺得如芒在背?」苻堅不知什麼時候站了起來,伸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著身旁的牆壁,「所以要殺,一定要殺。」
于是乎,百名弩機手被派了出來,劉升被派了出來。他們訣別了自己的家鄉,他們手刃了自己的愛馬,只為去除一個實力太過強盛的隱患。
當然,苻堅並不知道,他所忌憚的這位士族小娘子,對這大晉朝並沒有什麼太多的情感。她不會為了什麼民族大義而挺身而出,也不會為了旁人的仇怨去冒險做什麼刺殺活動,真正能讓她氣憤的,只有那些將觸手深探到她領地中的人。
懷中的郗超已然昏睡過去,不知是不是做了個好夢,他的嘴角微微上揚著,在毫無血色的臉上竟顯得更為動人。
弩箭連成一片箭雨,將陽光反射成七彩斑斕的模樣。路旁有露珠順著柳葉滴落,卻正巧被箭簇反射的光線照射到,幻化成了琉璃般的色彩。
水珠反著光,同時也能照見場上的景象,但從中去瞧,那些景物便都是扭曲的,形成了一片十分夢幻又詭異的模樣。
在水珠中,有人眸光一閃,從馬背上飛身而起,似乎還有些黯然的瞥了馬兒一眼。馬兒在剎那間被射成了刺蝟的模樣,哀鳴著失了前蹄。
水珠中,剛剛施放完弩箭的軍人們,開始穩定且快速的重裝弩箭,等待著發令者的下一聲命令。有人忙中偷閑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山水,知道這里將會是自己的葬身之處。
何須馬革裹尸還。這是眼前這名小娘子曾經在軍陣中說出的話語,如今還令他們一陣陣的心折。
這樣的女子,要與自己死于一處?這是怎樣的悲哀,又是怎樣的榮耀。
而這個時候,剛剛從馬上擰身而下的謝道韞並沒有傻乎乎的站在原地,她早已在半空中突兀的改變了自己身體的朝向,幾乎毫不停頓的,如同離弦之箭一般,沖著那個發號施令者飛身而去。
擒賊,自然先擒王。
劉升早就猜到自己會死的很快,身為指揮者,又是面對著謝道韞這樣強悍的敵人,他早已沒有多少生存的余地。
他看到那個女子身如鬼魅的向自己掠來,她懷中的男子看起來輕飄飄的如同沒有重量。他看到那名女子低垂著的眸,也看到她手中不知在何時多出的那一柄利刃。
反射著萬事萬物的水珠落下,滴上了劉升的睫,讓他的眼楮不由自主的眨了眨。但只是這一開一閉間,他便見到那滴水珠突然變成了血紅的顏色,而且還莫名其妙的增多著,增多著,直至變成一灘血霧。
于是他有些恍然,原來灑在自己眼前的,不再是露水,而是自己的血。
劉升輕嘆,卻已經發不出聲音。他發現自己已經平躺于地面,微濕的感覺浸透到他的背脊上,不知是因為昨夜的雨,還是因為自己的鮮血早已浸潤了這片土地。
他看到那名女子淡淡然的看了自己一眼,那雙眸子里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只有洋溢而出的淡淡無奈。
那一刻,劉升似乎忽然能夠感覺到謝道韞的心思——既然本是殊途,你又何必擋路。
是啊,何必擋路呢?只可惜有些事情是他必須要做的,有些命令是他必須服從的。身為軍人,又有多少選擇的余地?
只是可惜了,果然不能馬革裹尸還那。劉升想著,不能揚起嘴角的輕笑。
至于謝道韞的生死,劉升已經不再關心了,說實話,他也並不認為這位謝家小娘子還有什麼生還的能力。擒賊先擒王?她的這種招數在去年就用過一次,既然他們秦軍這次有備而來,又怎麼可能不對這種事情進行防範?
這百人的指揮者,又何止自己一個?在來之前,整個百人的隊伍都被排出了序列。只要有一名指揮者倒下了,立刻就會有接替之人替代上來,直到整整一百名弩箭手完全斃命,否則這個循環就會一直繼續下去,永不停歇。
這是一場殺局,也是一場死局,沒有任何活路的死局。沒有人會猖狂到自認能夠破局,劉升自認不行,苻堅自認不行,就連謝道韞也不行。
劉升繼續無聲且無形的笑,眼前的那片天空漸漸變得發紅、發黑,安詳如若春風。
「三——」
劉升剛剛倒下,他後繼者的號令就已經響起。整整百名弩機手,沒有任何人對劉升的死給予太多的注視,或許是因為他們清楚,劉升的下場,也極有可能是自己的未來。
自憐不是他們該有的感情,對死亡,他們已經開始變得漠然。于是乎,一種悲壯感在場中愈演愈烈著,發號施令的節奏依舊短促而準確,弩機手們射出的弩箭仍舊精準而快速。當百張弩箭都開始變成殺人機器,又有什麼人能夠抵擋?
謝道韞再次輕嘆,通向遠方的路實在太長。
輕輕蹲下,將郗超放于土地之上,謝道韞伸出手來,溫柔的拭去他臉上的露珠,微微一笑。
「郗超,你若是再也醒不過來,我就讓這百人為你陪葬。」謝道韞輕笑著道︰「你若是覺得不夠,我就去秦國,讓苻堅也陪你上路,好不好?」
她的聲音輕柔,仿佛是害怕自己會驚醒夢中人。
然後,她起身,長久不曾見到過的殺氣在她的身上開始凝聚。泥土開始滲透出鮮血的氣息,竹林風也帶起了肅殺的味道。謝道韞把玩起手中的軍刺,讓絲毫不反光的刀刃在手指間來來回回的瀟灑著。
她輕笑,看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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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分了一天四次碼出來的,我這個汗的……好,不管怎麼說,再次經過影子的改來改去之後,總算是能夠入眼了。話說起來,這到處跑來跑去的活果然不是影子能做的,實在是,累啊……
這時候才趕回來,天知道回哈爾濱的車票怎麼可以這麼難買。我這個該死的腳踝還被偶自己扭腫了,要不然也許可以選擇買無座票,站著回哈爾濱?呃……雖然這個可能性好像不大~
哎,我果然跟長春這個地方有仇的,每次一來不是頭疼就是感冒,這回直接給我剩下三個蹄兒可以用……
好的,明天就能恢復更新時間啦該忙完的事情基本上搞定,再忙就要等年後了。既然有時間,後面的章節影子會更加用心的寫,我寫的嗨一點,大家看的也嗨一點,偶也就滿意了
嗯,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