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將眼眸低垂,並不再去瞧蕭楠,只泠聲道︰
「我沒有想到,替觴帝來求婚的是你,更沒有想到,為我畫那一副肖像的也是你。我的師父,原來竟是觴國的國師,到頭來卻是讓我嫁給觴帝,去成全所謂的兩國邦交友好,你們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呢?」
她,果真都記起來了。
從赤砂對他說,在藥爐中一直煉制了三年的丹藥,將大功告成時,他便知道,有些事,終究在冥冥中,上蒼早做了安排,一如,他和她蒹葭之間沒有辦法徹底斷去的牽纏。
由于這是根據密宗煉制的‘還生丹’,密宗記載,每十日為一煉程,前後兩個煉程的丹藥互為依托,如此往復,直到第九重時,才算大功告成,在這之前,連練丹的人都不會知曉,丹藥練到了第幾重。
密宗上僅提到,第九重的丹藥,遍體金光閃爍,
如此,在煉制了三年之久後,赤砂于前日練好又一個療程時,竟是發現,丹藥已經煉到了第九重,也就是說,這三年來的辛苦終是有了回報,不日他就能服下這能帶給他希望的還生丹。
可,當他方才得悉這個消息時,沒有意想中的欣喜,有的,僅是忐忑。
甚至,不顧赤砂等阻撓,在皇甫漠離開後,偏是帶病由銀魚送著來到她的寢室外。
因為,這丹藥,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術,並且在第七重時就開始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包括對蠱毒都有的效果。
此刻,若真的練到了第九重,也就是說,在半月前,他服下的藥丸,就具備了第八重的藥效,他的血在岩石上度給過蒹葭,他曾擔心過這一點,卻沒有想到,越是擔心的事,有時候,越會成真。
一如現在,她那些噬去的回憶,也因著這藥的功效,一下子都回來了。
而這些回憶,對她來說,確是最殘酷的。
「奕茗,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麼排斥嫁給觴帝,為師總以為——」
看著她低垂的眼楮,或許,她的失明亦是不存在的。
因為,她知道,他的面容從不示人。
即便是銀魚在水里救起他時,都不敢直視他的面容,而是別過臉去,先將面具予他戴上。
而她是他唯一的入室弟子,對這個規矩自然知道,哪怕他並不會因她看到他的容貌對她加以處罰。
但,這總歸是他為數不多的規矩之一。
是以,彼時,她佯作的失明,無疑一半該是因著這緣由。
另外一半呢?有時候,明眼,還不如瞎盲罷。
「不論你是否相信,我這麼做,只是想讓你過得幸福。」艱澀的啟唇,他的聲音竟也是沙啞了幾許。
「幸福?是啊,誰都以為嫁給觴帝,才是最好的選擇,畢竟觴國是北漠霸主,可,為什麼要選我呢?被你們選中,我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就要去嫁一個素未謀面的帝王……」她的聲音很輕,但卻帶著悲憤,可旋即,她的語音卻是轉換了,「呵,我又說錯話了,你們男人間的事,又怎會顧及我這樣一個在錦宮來歷不明公主的意思呢。」
「奕茗,我對你,從沒有過任何的謀算。當初,是我怕你回去錦國後,未必能過得如意,可,錦帝畢竟是你的父皇,我沒有任何理由再把你留在未晞谷,而我想讓你永遠能在我庇護可及的範圍能快樂的生活下去——」
「別說了!」她打斷他的話,和以往一樣的任性,「我最不願成為的,就是帝王的女人。我母親是,所以她這一輩子過得很痛苦,那年,我雖然小,卻也知道,什麼是痛苦。就是你明明愛著一個人,卻不能和他在一起,卻還要看著他離開,他身邊永遠不止有你一個女人,有很多的女人和你一起分享他。這,是我在母親身上看到的,那個時候,她的身上只有絕望,這種絕望,我不想去同樣體味一次。」
她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哽咽,在這哽咽聲中,他猶記起,那一年,他的藥谷來了一位女客,本來,守門的童子自然是不會放閑人進入的,可那名女客看上去是氣息奄奄的樣子,她的身邊帶了一名女童,至多五歲的年紀,卻生就一雙讓人一觸到就不會忘記的眸子。
合該是他和她有緣吧,彼時正在高台**的他,看到晨曦下,那女童帶著期盼的眼楮時,竟破例讓他們進谷,可惜,她的母親心力耗盡,哪怕以他的醫術都沒能有回天之力。
她母親離開的那晚,是一個有著繁星漫天的夜晚,她沒有像其他小女孩一樣哭哭啼啼,只是讓他將母親的遺體放到竹筏上,再推到谷里唯一一條通往外面的河流旁。
而她一個人默默地將谷底最美的白色花朵采來,放在母親的遺體身旁,接著,用一把火將竹筏點燃,待竹筏被滾滾的大火燃盡,他明白她的意思,只揮一揮袍袖,那燃燒著的竹筏便騰空飛到河流中,順流而下,那些火逐漸熄滅,她母親的骨灰,便灑落在河流里,去到所有母親想去的地方。
這句話,是在最後她對他說的,那一刻,在這個小女孩眼底,他看到的,是和那晚繁星一樣璀璨的光芒。
也在那之後,他再次破例,收她做了他唯一的弟子,並且傾囊以授。
值得他驚喜的是,她悟性極高,對于他的傳授,哪怕看上去漫不經心,卻都是過目不忘,還能在原來的基礎上推陳出新,而她只是一個五歲的女娃。
只有當年的祖師爺的悟性是和她相仿的,他也因此更加悉心傳授。
這一傳,就是五年。她在他的谷底,度過了最快活的一段時間,直到錦帝的突然出現,打破了這份沉靜。
那個時候,他只能看著錦帝把她帶走,因為,也在那時,他才知道,錦帝是她的父皇。
她的身上,有著錦國皇室的圖紋,這種圖紋,唯有用錦國特制的藥水相涂,才會顯現。
那一日,為了證明她的身份,錦帝卻是這麼做了,他看到,她右邊的肩膀處,果然映現出一種刻有錦國鳳記的圖案,那金色的鳳,灼疼了他的眼,也刺疼了他的心。
她,真的是錦國公主,還是讓錦帝紆尊降貴來藥谷的公主,可見錦帝對她的重視程度。
至于,她的母親為何要離開錦帝,錦帝又怎樣找到山谷,這些,他都不知道,在其後,亦沒有去查過。
只知道,錦帝對她的重視,應該來源于對其母親的珍視,這種珍視足夠讓她在宮闈內好好地成長,而在宮外待到十歲方被帶回的公主,或許,沒有任何的過去,與未晞谷無關,同樣是好的,所以,錦帝必會用帝王的手腕,將這一切掩藏起來。
那一日,他看著她依依不舍地離開谷底,他的心,很疼。
也在那一日,他想,在錦帝老去前,他該為她的徒弟做點什麼,譬如,讓她繼續幸福著,由天下最強大的男子守候。
但,他卻是忽略了她的想法,原來,那麼年幼的她,就曾看到,她母親因為錦帝,所受的疼痛。
只可惜,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僅是,她無憂快樂的一面,而沒有觸及到她隱藏起來的悲傷。
這,終是釀成了她的逃婚,釀成了後來,措手不及的一切。
「師父,雖然你是我師父,但,不是你認為最好的,就是徒弟要的,母親等了父皇一輩子,到最後,她死了,父皇過了三年才來接我們。那時,一切都晚了。可,哪怕我再怎麼拒絕,現在,還是走上了她的老路——」剩下的話,她再說不下去,其實,連這句話,她都說得斷斷續續。
「我不想說了,你走吧。好歹,你是我師父,也教會我很多,可從今以後,我想做的事,走的路,還請師父不要干涉。」她冷了聲音,也恢復平靜。
可,他能走嗎?
她意外的收回了以前的記憶,這對她來說,不啻是難以承受的,更何況,現在,她成了西陵夙的嬪妃,恢復記憶的那一刻,也是最痛苦的時分。
其實,一切,終究是他造成的。
包括現在的她,也是他一時不忍,造成了如今她的痛楚。
他總以為,她不會再收回這些記憶,畢竟,這些記憶將被永久的封鎖起來。
但,誰會想到,那密宗的丹藥,確是能煉制成功呢?
「奕茗,我說過,我想要你幸福,但我不知道,觴帝的迎娶會讓你這樣反感,其實,如果當初你告訴師父,師父再怎樣,都不會讓你不開心下去,你又何必,要逃離錦宮呢?」有些話,他還是想說清楚,因為,他不知道,一轉身,就此出去以後,是否還有機會說。
「我說,有用嗎?哪怕你是觴國的國師,能改變觴帝的心意嗎?或者說,即便你可以,我父皇難道會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好一個聯姻機會失去,到頭來,我在錦宮里又待得下去嗎?呵,那時我總以為哪怕父皇疼我,珍視我,不過是因為我長得像母親罷了,他看著我就等于有了慰藉,可,我不想。所以,在錦宮的那幾年,我寧願戴了面具,都不想讓他藉此對我有任何的示好。」
她說出這句話,對父皇,正是由于起初的恨意,才導致後來的愧疚吧?
所以,對人心存愧疚,成了她最要不得的情感束縛。
「師父,你走吧,我不想再說了。」她斷然說出這句話,像小時候一樣,把臉埋進被窩中,她不想再听多一句,不想!
只有在他的面前,她那些任性的脾氣便又顯現了出來。
「答應我,別做任何傷害自個的事。你這樣,讓我很擔心。」他沒有立刻走,想伸手去踫那被子下瑟瑟發抖的嬌軀,可,終究還是在半空中,生生收了手,僅是說出這一句話。
「師父難道,又想封了我的記憶嗎?可惜,沒有心蠱了。」她輕笑著說出這句話,「不過,我並不後悔收回這些回憶,與其,混混沌沌地過下去,還不如,清晰的記著過往發生的一切。」
「奕茗,你的父皇,還沒有死。」听她說出這句話,他僅是感到憂心,不由月兌口而出這句話。
這樣,她的內疚是否會減少一些呢?
「我父皇當然不會有事。」她反是胸有成竹地道,「如果師父顧念師徒情誼,就請繼續好好照顧我父皇。」
既然蕭楠說出這句話,那麼,無疑這三年,父皇該是在觴國吧。而蕭楠這三年來,哪怕因著她的緣故,都必會對父皇妥善照顧。
雖是明白,可,如今,她能為父皇做的,也僅是拜托蕭楠繼續照顧好她的父皇。
或許,也是準備結束這場夾帶著過去傷痛的對話。
「我會的,但我更想照顧好你。」
「我現在很好,也感謝師父讓觴帝來要回我。讓我考慮一下,或許,這一次,我會跟師父走——我累了,師父沒有其他的事,請便。」毅然地下了逐客令,卻是留了些許的希望給他。
「好。」他應出這一聲,行到軒窗前時,仍擔憂地瞧了一眼榻上的她。
方才那句話,他听得分明,她真的願意,和他走麼?
如果真的,他想,他會試著去求觴帝,不要納她入宮。
思及此,不僅自嘲地一笑,這種念頭,他竟都有了,怪不得,觴帝對他,或許是失望了。
她沒有一點聲音,好像真的很累,只想休息一般,仿似听得他還沒有離開,她喚了一聲︰
「千湄。」
這一聲,不同于他們交談,所刻意用的傳音入密心法,喚得很響,那殿外的人自然是听得真切。
「娘娘,在。」殿門推開的剎那,青影被一道銀影裹著,瞬間便不見了。
千湄顯然並沒有察覺,只是行到榻前,看到蒹葭的額上沁出了汗意涔涔,不由解下自個的絲帕,替她拭去那些汗漬︰
「娘娘,做噩夢了麼?」
「千湄,本宮不在的這兩日,一切都還好?」
「娘娘,都還好,只是,奴婢擔心死了,卻又不能明著去找您,那日,如果奴婢在門外多好,听到有什麼動靜,也能幫一下手。」
那日,確實因著蒹葭摒退她,讓她帶眾宮女去歇息,按著規矩,她沒有留在殿外,而殿外當差的宮人,都離殿室較遠,加上此處毗鄰大海,海浪的聲音也完全蓋過了里面些許的爭執。
若不是皇上派了鄧公公來傳,天知道,她是否要等到晚膳才會叩響殿門。
可,早一步,晚一步,娘娘卻都是不見了。
都怪她的疏忽,早該覺得玲瓏不對勁才是。
這麼想時,她越發難受起來,手下的絲帕頓了一頓,蒹葭已然道︰
「本宮沒事。關于玲瓏的事,也別再說了,只對其他宮人說,本宮見她不適合宮闈,特準了她出宮。」
「是,娘娘。」千湄應聲。
娘娘總是對別人這麼寬容,這個脾氣她早就知道。雖然玲瓏可惡,但,眼下看來,卻是自作孽天不恕,她又何必再去斤斤計較呢?
「本宮覺得口渴,替本宮倒盞茶來。」她吩咐出這句,千湄應聲去倒了茶水,她慢慢就著千湄遞來的碗口喝了,心底,卻是越發涼了起來。
這陣涼,一直涼到了翌日。
西陵夙仍是一大早便過來瞧她,她只用手模索著正準備用早膳,卻听到千湄驟然退到一旁的聲音,接著,還是他接過碗盞,一口一口地喂她用完燕窩粥。
接著,是傅院正開的湯藥。
她從他遞來的勺上喝下湯藥時嗎,卻是覺到甜甜的,想起,昔日在避暑行宮,她曾在喂他吃藥時,在勺子頂端放上蜂蜜的情形,眼下,他也如法炮制了嗎?
再喝下一口,確仍是甜的,按著道理,喝到後面,理該是沒有了蜂蜜的味道,澀苦才是啊。
而她並不能去下意識地瞧。
「朕問了院正,這味化淤血的藥太苦,但將蜂蜜拌在湯藥里,也不會影響療效。」
真細心啊,也真體貼,這樣的湯藥喝下去,再苦,擱在以往,都會甜到心里吧。
可眼下,她能覺到的,在甜意過後,只有澀苦,因為他的話語,這些澀苦滿滿地縈繞在唇齒,偏偏,臉上要做出甜蜜的樣子來,哈,普天下,最悲哀的戲子就是她了。
「皇上,謝謝……」稍稍低下臉,紅暈微染,誰能說她不美呢?
其實,她本來就很美,可彼時,她總以為,最美的,是聖華公主奕翾,初回宮的那日,隔著面具,她看到那位矜傲的公主站在父皇的車輦前,倨傲地睨了她一眼,那美在旭日的金暉下,生生地就是要把人的眸子迷醉。
原來,她也曾羨慕過聖華公主。
可惜,如今小女兒的心性,卻在日復一日的挫折中,漸漸泯滅了。若有,譬如此刻,也是佯裝的。
西陵夙,曾經,不是最喜歡讓她配合演戲嗎?
所以,她會繼續配合下去。
西陵夙沒有說話,只默默喂她用完湯藥,再拿了綿巾親自提她拭去唇上的藥漬,她沒有避讓,坐在那里,乖巧地任由他擦拭,直到他收回綿巾,方借著將早膳撤下去,摒退了千湄,問道︰
「皇上,臣妾如今患有眼疾,是否會影響到皇上的部署呢?」
這句話沒有說得很清楚,他卻是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先好好調養身子,這些,朕會處理,來之前,朕說過的話,你好好記著便是了。」
「皇上,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意,可,越是如此,臣妾就越不安,若那觴帝,因嫌棄臣妾的眼疾,臨時悔約倒也罷了……」她低低說出這句話,語意里帶了幾分哀愁。
曾幾何時,她竟是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呢?
而這眼疾,終成了一場佯裝到底的演繹罷了。
西陵夙沒有接她這句話,只寬慰地將她抱進懷里︰
「你受的委屈,朕都看得到,你莫要當朕是昏君。」
曾幾何時,他竟也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安然地將臉熨帖在他的懷里,小手伸出,環住他。
這個動作,帶著熟稔,也勾起了她心底最柔弱的那份觸動,可,她不能再心軟了,不可以。
將手在他的後背環扣住,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以此,來抵去那份不期而至的柔軟。
她患了眼疾,雖然長久來看,必會成為帝君嫌棄的緣由,可此時,終是會讓西陵夙起了些許憐憫,這憐憫,固然短暫,對于今日洛州的局勢演變,恰是足夠了。
這一日,西陵夙和皇甫漠仍是就兩國邊貿的促進詳談了方案,但這一次,在西陵夙準備結束商榷時,皇甫漠終究是問出了一句話︰
「坤帝,朕看這幾日商榷,邊貿的部分只待細節完善即可,朕此次來到洛州,邊貿的促進是一部分,但最重要的事,希望坤帝沒有忘記。」
縱然國函沒有提及,卻是彼此心知肚明的。
西陵夙薄唇含笑,淡淡道︰
「朕自是不會忘記。朕只是有些奇怪,觴帝何以知道,朕後宮的欽聖夫人就是白露公主呢?」
到了此時,何妨挑明呢?
「這,是隆王投奔朕時,恰好在朕的書房看到那幅畫像,當下便認出了,畫像里的女子竟在坤帝身邊。朕原本是半信半疑,但,記掛著公主,方冒昧地修了密函。未曾想,坤帝寄回的信物,確是當年,朕送予公主的信物。」
帝王間的措辭,從來都是不謂真假罷了。
而西陵夙听到‘隆王’二字,卻沒有深提,哪怕此時,他可以提,也可以要求一些什麼。
但,終究是沒有去觸及那兩個字。
「朕沒有想到,觴帝這般看重公主,在沒有接到信物時,就願割舍三座城池予朕,這份情意,直教朕無法婉拒。」
西陵夙笑得更淡,卻是提了在第二封密函,也就是他回信物之前,觴帝所稱的割讓三座城池一事。
恩威並施,顯然,在收到信物前,觴帝對蒹葭的身份,就確鑿無疑地信了。
只是,如今這三座城池,恰是變成了這一次會盟的基礎,邊貿的促進,就是依托這三座城池,在三座城池中推行互往互利。
「哪里,坤帝沒有接受這三座城池,反是提出邊貿往來,更讓朕覺得坤帝果然目光長遠。」觴帝話外有話地道,「若坤帝允可,今晚,朕希望能見公主一面。」
至始至終,皇甫漠都不願提欽聖夫人這四個字。言辭下,自是有著計較。
「時至今日,朕也不瞞觴帝,欽聖夫人昨日發生了意外,導致雙目失明,如今正由太醫調理身子。」
終是說出了這句話,話語背後的意味分明。
「哦?」皇甫漠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端倪,僅是應道,「朕隨行也帶了太醫,倘若公主要隨朕回觴國,總歸,是要由朕的太醫來進行醫治罷?」
「觴帝——」本來是很簡單的一句話,要說出口,卻是突然覺得那麼難,然,再難,總歸是要說的,「言之有理,那,待明日,朕會帶夫人,同觴帝共進晚宴,不知觴帝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
「朕的皇貴妃日前得了音訊,說觴帝照拂奕傲至今,觴帝之舉果然仁善,也請坤帝予以成全皇貴妃思念父親心切。」西陵夙順勢提了這一句。
奕傲是錦帝的名字,如今錦國既已覆滅,自然是以名字直稱。
而有些話,只需挑明到這個程度,自然大家都明白。
「坤帝單憑那連公公一面之詞,倒是確信錦帝在觴國?」同樣的,皇甫漠反問出這一句。
「連公公是伺候奕傲的老宮人,朕自然是確信了。觴帝倒也知道,是其所言?」
「朕理當成全皇貴妃這個孝心,只是,眼下,若讓皇貴妃見了奕傲,恐怕反對坤帝傲不利呢。畢竟當初,是坤帝的緣故,讓奕傲重傷,皇貴妃即便此刻不在意,誰能說,她今後就不在意呢?」皇甫漠語意平緩地說出這一句,可听出暗濤洶涌。
「當日,朕是奉先帝之命出征,帝命不可違,皇貴妃會體恤朕。」
其實,有些事,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皆不願點開罷了。
一如,錦帝對觴帝來說,意味的深重,恐怕是遠在其他之上的。
「但願如此,朕也希望在奕傲的見證下,重新迎娶白露公主,早早就做了安排。只是奕傲身子不便,是以,所乘的船要晚到幾日,算來,也就這幾日間,該到了。」
其實,有時候變數的發生,往往就在幾日間,只是,在那之前,一切看似都風平浪靜。
除了,有些人表面再做不動鎮靜。
西陵夙才回到書房,奕翾便早早候在了那里,她的神色看起來,並不鎮定,事實也是,說出的話,做不到鎮定︰
「皇上,觴帝對父皇之事怎麼說?」
這一點,是西陵夙曾經允諾過她的,眼下,雖形式的變化又出乎她的意料,但,西陵夙,還是她能暫時倚賴的。
「觴帝早做了安排,但,你父親身子不便,這幾日才會到。」西陵夙走到幾案前,上面壘著滿滿的公文,所幸,沒有任何一封是加了翎毛的,也就是說,沒有急件。
只要帝都一切正常,這里的的一切,才不會再生變故。
「皇上連這都信?恐怕,那觴帝根本不會把臣妾的父皇帶來吧。待到洛州會晤結束,臣妾要見到父皇,就更加難上加難了。」
「觴帝為何不會,若不會,觴帝又何至于已做了這番安排?」西陵夙翻開折子,他修長的指尖在折子軟緞的封面上留下些許的印子,一如,有些人的心底,始終存了些難以磨滅的痕跡,「難道,貴妃有什麼瞞著朕?」
奕翾咬了下櫻唇,此時,若她不說,恐怕西陵夙也根本不會重視這件事,先前不說,是她仍想著有所轉圜,但,眼下,不如說了,讓西陵夙和皇甫漠相爭,她才好繼續部署。
畢竟,再次見到皇甫漠時,他對她的淡漠,讓她漸漸不再敢存任何念想。
哪怕有些痕跡再難以磨滅,可,當存有痕跡的那一隅都灰飛煙滅的話,這些痕跡,也就不會在了。
「不是臣妾要刻意瞞著皇上,只是——」她頓了一頓,仿似猶豫了一下,放繼續說下去,「連臣妾都不確定,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存在。可,眼下,臣妾總覺得,這件事,並非空穴來風。」
「哦?」西陵夙一揚俊眉。
「皇上應該還記得,昔日,是父皇先行以邊境城池的農田被坤國的赤焰蟾吞噬殆盡為由,向坤國率先起兵,對麼?」
是的,三年前,是錦國忽然借赤焰蟾毀壞邊境魚米城鎮的農田為由點起了起兵的硝煙。
甚至在坤國下令剿殺赤焰蟾後,仍不罷休,欲一舉攻破坤國的南大門,但不知何故,在他和翔王及太尉率兵抵達嶺南時,錦國的士兵在只攻了一次城後,反停步不前,而將在外,士氣最是重要,如此,倒是讓他們一鼓作氣,攻破了錦國的北大門。
這件事,他自然是清楚記得的。
「那皇上可知,為什麼父皇的士兵只攻打了一次,卻是駐守在原地,再無任何的進攻呢?」
這個原因,他自然想知道。
因為,哪怕攻進了錦國的宮城,這個原因,都沒有答案。源于,他們沒有擒到活著的錦帝。
「雖然臣妾不清楚其中的詳細,可,臣妾卻也在數年前,發現父皇似是得到一張構造圖,秘密構建了一種殺傷力極強的武器。」奕翾徐徐地說道。
她雖是公主,卻是巾幗不讓須眉,自幼跟著大將軍往校場去過多次,也在數年前,發現,有一處校場開始被封閉起來,每每黃昏,便有士兵運送蓋著黑布的東西進去,她曾好奇地偷偷靠近過那里,發現,地上卻是留下一些火藥的痕跡。
但凡要用到火藥,自然絕非是為了制造煙花的緣故。
也是那次她的偷偷靠近,被守衛的士兵察覺,父皇雖沒有重責她,卻是打了大將軍二十軍板,她也從此不得再往校場去。
所以,她推測,那里,必是隱藏了一個秘密,一個連父皇都不願告訴她的秘密。
什麼秘密會是她不能知道的呢,無非是一種殺傷力極大的武器吧。因為,在沒有研制成功之前,一旦外泄,只會招來災難。
而,這句話,她只點到這里,其意已明。
錦國突然對坤國發兵,無疑正是這種武器研制成功,所以,父皇才會貿然起兵,也等于將這武器應用于實戰,殊不知,或許正是實戰時出現了變數,才導致,駐兵不前。
但,不管怎樣,武器的構造圖始終在那,觴帝感興趣,難道,西陵夙會不感興趣嗎?
只要,他們都感興趣,那兩蚌相爭的局面,也就出現了。
「貴妃的意思,是那武器只有你父皇知曉,所以觴帝,才會密囚你父皇三年,只為這武器?」
「正是。」
「朕會斟酌考慮。」西陵夙說出這一句,掀開折子,執起朱筆準備批復。
奕翾卻是再近前一步,道︰
「皇上,您答應過臣妾的事,君無戲言!」
「貴妃且安心等上幾日,畢竟,這里,是洛州。」西陵夙的語音淡然。
「臣妾當然安心,只要皇上沒有忘記。」奕翾徐徐說完這句,「臣妾只是怕,皇上的不舍,會讓整件事變得棘手。」
西陵夙沒有再說話,他執筆的手卻是一滯,在朱砂要濺落的剎那,朱毫一揮,批了一個‘準’字。
奕傲的事,他應允奕翾在先,自不會食言。
而蒹葭,這一次,他願意遵從她的意願——她若不願走,那,無論他耗費多少心力,布一個多大的局,便也是不會讓她離開他的。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兩日後,西陵夙帶了蒹葭設宴在花廳,與宴的,自然是觴帝。
這一次的宴飲,除了有奉膳的宮人,卻是沒有其他的宮人伺候在旁。
蒹葭的身子經過兩日的調理,倒是大安了。
那血,果然是有效的,只是她大安了,那一人,卻未必會大安。
那一日,他撐著來瞧她的樣子,她記得,連聲音都是憔悴的,當傳音入密的聲音听起來憔悴,只說明一點,他傷得很重。
她怎會不知,度血給她,又失盡內力,若非是他,換了其他人,這命,怕就是沒了。
所以,那一日,她只提了一句,卻沒有質問,為什麼,他其後又要安排她入這坤宮,安排她重新陷入這種糾纏中。
口口聲聲說希望她幸福,難道,這就是她要的幸福嗎?
只是這句話倘問了,他的心里,會更加疼痛吧。
她還是不忍。畢竟,他是她的師父,悉心教誨照顧她數載的師父。
心下思緒百轉,可,面容上,仍是柔順孱弱的樣子。
「奕茗。」觴帝輕喚她的名字。
她沒有抬眼瞧向觴帝,只是下意識地,靠近了西陵夙幾分,聲音低低地道︰
「見過觴帝。」
這一語,是疏離的,可觴帝並不介意,聲音越發溫柔︰
「你沒事就好,不必多禮。」
這種溫柔沒有讓她有一點的松弛,反是她的小手緊緊抓著身上的綬帶。
這細微的動作,自然都落進了西陵夙的眼底。
他很想將她緊抓的小手握住,可,這樣的時刻,他卻還不能夠。
「觴帝,請。」他奉起酒樽,試圖移開觴帝的注意。
作為一個男人,看著觴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蒹葭的身上,他的心底是不舒服的。
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也讓他在無法克制後,干脆學著去釋然。
皇甫漠灑月兌地執起酒樽,朝西陵夙一酹,隨後飲盡。
可,這一杯飲盡後,西陵夙竟又是舉起一杯︰
「這一杯,就助兩國邊貿萬世永興。」
冠冕的祝詞,皇甫漠自然又是一飲而盡。
接著是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但凡想得到的,或想不到的祝詞,都一一從西陵夙的口中說出,也一一讓皇甫漠一干而盡。
假若西陵夙不是帝君的身份,又假若此刻在場的不止蒹葭一人,那無疑,任何人都會以為西陵夙是貪杯之人。
而,蒹葭卻是清明他為何這麼做。
只是,她寧願不要明白
因為明白了,心里,會淤堵,包括接下來要做出來的舉止,都那麼艱澀——
她本來絞著綬帶的手稍稍松開,眼眸有些焦慮地瞧向西陵夙,接著,是欲語還休的為難,終是在西陵夙飲到不知第幾杯,她才要開口,卻听得觴帝在一旁率先啟唇,這一次,觴帝沒有一飲而盡西陵夙敬來的酒︰
「坤帝祝酒詞,確是別出心裁,朕倒也有一句,這一杯,讓朕來敬坤帝——」
雪色的袍袖在幾案上緩緩拂過,他將酒樽舉起,雖俊顏沒有含笑,可,眼底,仿似有些許的笑意︰
「這一杯,是朕謝坤帝的**之美,將朕的白露公主送還予朕。」
這一語,看似輕柔地說出,卻讓西陵夙唇邊嚼著的薄笑一並斂去。
皇甫漠只將這收在眼底,復道︰
「朕知曉,當年的坤錦之戰,是錦國起兵在先,是以,朕對這些,當年不會過問,今後同樣不會過問。況且,白露公主都願陪著坤帝這麼些日子,可見,往日的所謂恩怨都能一笑泯之。朕也惟願,今後,兩國無戰,邊貿互通。」
這一句話,分明是堵了西陵夙所有的話,皇甫漠的平靜,只襯托出西陵夙的一反常態。
可,這一反常態,也終因著這句話,悉數消失,當笑意再次映現在西陵夙唇邊時,他的語意仿似是不介意的︰
「雖然,當年朕是奉先帝之命出征,可,這在朕迎娶聖華公主為皇貴妃時,對于皇貴妃之父的下落,更加難以放下。既然,觴帝說恩怨一笑泯之,朕也願觴帝在迎回白露公主前,能讓朕和皇貴妃也見一下皇貴妃之父,畢竟,有些當年的事,說開了,才好。」
「這是當然。」皇甫漠再次笑意盈盈,「明日,錦帝的船只就會抵達洛州,待到明日,朕會在錦帝的見證下,親迎白露公主。」
頓了一頓,觴帝語意一轉,復道︰
「朕真是酒飲得高了,倒是連措辭都說得錯了,錦國早覆滅在坤國的鐵蹄下,當然,再沒有錦帝了。」
觴帝的手從酒樽旁劃過︰
「一切,待到明日,再說罷。」
他的眸光睨向蒹葭,蒹葭僅是低垂下小臉,微微咬了一下自個的櫻唇,她好像有些不安,卻偏是要將這不安掩飾起來。
只明日,等到的,卻是一場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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