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焰火由于已騰起了一段高度,所以,失控地朝台階上旋轉地飛來,站在台階前的諸妃頃刻間陷入混亂的狀態。
安貴姬的位置並不在前面,如此危險的情況當前,她也並不驚悚,僅是淡然地站在那,只是下意識地望了一眼西陵夙,早有太監、宮女急跑過去護著,所以,她卻是不用再趕過去的。
風初初的位置是最靠後的,這一刻,玉泠迅疾地擋到風初初的前面,而風初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對過的宴廳。那里,除了意識到這邊的焰火燃放出問題,有些許的騷動外,並沒有同樣危險的情況發生。
玲瓏雖站在西陵夙的旁邊,可,看到焰火旋來時,胥貴姬只把手都環住西陵夙的身子,哪怕她在旁邊,也不見得會得帝君的幾分憐惜,干脆只往後退了幾步,前面那麼多人擋著,想來,也不會威脅到她。
言婕妤是最先發出尖叫的,她只把身旁站著的範容華推搡開,越過避開的奕茗,朝另外一側逃去,範容華被她這一推,身子徑直地撲向玉石欄桿,而,那焰火旋來的位置,卻恰似要濺到彼處。而本來奕茗的位置是最旁邊,也是相對安全的地方,只要她回身,那麼,這里的一切再如何便是與她沒有任何關系,可,她看到範挽朝前栽去時,仍是下意識地手拉了一下範挽,接著,拉緊範挽,一同朝旁邊避去。
周圍很混亂,隨伺的太監、宮女都在迅速地朝西陵夙跟前圍去,以免讓焰火危及聖駕,胥貴姬更是死死環抱住西陵夙,似乎懼怕得很,而西陵夙的目光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不自禁得只朝那一人站的位置瞧去,這一瞧,恰見縴瘦的身影恰似避到稍安全的位置,然,說時遲,那時快,失控的焰火已然旋轉到眾人跟前,早趕到前面的太監宮女立刻用緊急搬來的華蓋擋去焰火,焰火是擋開了,可火星子卻是四濺開來。
由于奕茗的身子在範挽前面,那火星子很快燃著了她的裙裾,奕茗松開攬住範挽的手,開始拍打身上的火星子,千湄也緊走幾步,幫奕茗拍打起來,
西陵夙眉心一蹙,終是松開胥貴姬的手,甫要朝奕茗步去,奕茗眼角的余光瞧到那明黃的袍裾朝她走來時,竟是逃避似地,繞開眾人,就朝台階處行去,下得台階,便是往東西六宮去的甬道。
而太監、宮女都只顧著處理華蓋擋住的焰火,這當口,忽听得一聲慘叫,旦見,胥貴姬竟是徑直從那台階上滾了下去。
那道極其艷麗的孔雀藍就這般地滾落到台階底部,胥貴姬隨身伺候的其中一名宮女憐香驚得臉色發白,倒是另一位伺候的宮女反應過來,越過那些宮女、太監朝下面奔去。
那名宮女扶起胥貴姬,胥貴姬的手撫住月復部,臉上的神情是痛苦的,而那孔雀藍的裙裾底下,可以瞧見一縷極細的血線淌出,淌出。
胥貴姬的目光在瞧到那道血線時,整個變得煞白,那代表著什麼,她清楚得很,可,此刻,她寧願不清楚,只雙手抱住臉,發出聲嘶力竭地尖叫。
奕茗站在台階旁,剛剛,她瞧到胥貴姬有些憤憤地亦朝台階處走來,下意識地停了一下,讓胥貴姬先行下得台階,未料想,胥貴姬竟會從她的身旁跌落下去,她想抓住她,可,那孔雀的錦袍卻是太軟太滑,她壓根就沒有辦法抓住,就從她的指尖滑過。
只此刻,陡然,緊趕至胥貴姬身旁的憐香一手指向她,哆哆嗦嗦地道︰
「是她,是她把娘娘推下去的……」
眾人的目光驀地都盯向奕茗,她站在那,從那些人的目光中,看到的,或是懷疑,或是驚愕,或是幸災樂禍,唯有一人的目光,她卻是一眼望過去,都刻意避開的。
她只把身子抵在欄桿上,看著太後從人群慢慢走︰
「速傳院正!」
接著,太後的目光凝向她,語音轉厲︰
「來人,帶茗采女到偏殿。」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其實不是第一次被太後審問,上一次,蘇貴姬子嗣不保時,也是被太後這般審問的,只是,彼時是西陵夙一應承了下來,撇清了她,將涉案的人作庇護罪,處流放之刑,也就這麼過了。
可,這一次呢?
她卻是不存任何僥幸,關于他會繼續為她應承下來庇護的僥幸。
是的,彼時,他對她的種種,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一直是庇護的。
在這帝宮里,有手握實權的帝王庇護的女子,無疑是幸運的,因為,再如何,都有帝王替你擋下來,再如何站于風口浪尖,總有帝王垂憐著你,可現在呢?
這種庇護,她再要不得,或許,他也不會給了。
倘若說,禍福都有兩面,這一次,無疑就是給了她一次契機,讓她得以離開西陵夙身邊的契機,所以,在太後問出一句︰
「憐香,你剛才說是茗采女推倒胥貴姬,你可知道,若你說的是假話,後果是什麼。」
「奴婢知道,但,奴婢真的看到了,可奴婢離娘娘有段距離,根本來不及拉住娘娘。」
「你說的是真是假,哀家自會核查,一旦查出,你所言有假,那麼,可不止要你一個人的命那麼簡單。」太後徐徐說出這句話,語音緩和,背離卻帶著不可忽視的犀冷。
在汝嫣若還未進宮之前,在欽聖夫人薨逝後,這六宮之中,暫時代執宮務的人,自然還是她。
現在,她只帶了奕茗一人到這偏殿,而,胥貴姬則被抬到另一處偏殿,由傅院正和馮院判進行緊急診治。
而這是西陵夙名義上第二個尚未誕下的子嗣,再如何,他都是會先到那邊,直到確定胥貴姬無恙,才會來這。畢竟胥貴姬不比蘇貴姬,她的父親是胥司空。
除夕夜,發生這樣的意外,雖然,王爺在的那殿亦是瞧得到的,可,礙著規矩,無諭終究是不能過來的。
于是,除夕的匆匆散宴,只讓諸妃在驚嚇之後意興闌珊地各自回宮,倒也給了她一個稍微安靜的審問環境。
是的,審問。
對這樣一名采女品級的女子,自然是審得的。
「茗采女,哀家問你,宮女憐香說的話,你認嗎?」
奕茗跪在冰冷的地磚上,她的小臉微微低垂著,在听到太後問話時,沒有任何思忖,語音漸輕地道︰
「回太後的話,嬪妾是無心的。」
這句話,說出來真是簡單,可,這份簡單甫說完,她能听到,身後傳來沉沉的步履聲,接著,是太後越過她,瞧向她的身後︰
「皇上,胥貴姬如何?」
只這一會,竟然就放不下了,這點,是出乎風初初意料的,現在,她的眼楮盯住西陵夙,他的神色卻是莫辨的,反是跟在他身後的鄧公公識趣地躬身,語音帶了應有的哽咽︰
「太後,胥貴姬娘娘的孩子沒有保住,是個已成形的皇子吶……」
「什麼?!」風初初驟然站起的身子,驀地一震,神情是疼痛的,可,唯有她知道,這份疼痛不過是場偽裝。
她的疼痛,早在失去自己那個孩子時,就已殆盡了。
那個孩子,亦是個未成形的男嬰。
如果說,一切終會有報數,現在,無疑就是這個報數應驗的時刻。
只是,她卻還是需要偽裝出現在的樣子。
「太後,節哀!」喜碧扶住她,輕聲勸道。
「真是我們大坤朝的不幸,接連兩名帝子,卻都是不能來到這個世上……」太後的語音里帶了哽咽,旋即轉了語調,只問向奕茗,「無心——茗采女,你的無心,可知造成的後果有多嚴重?」
西陵夙瞧到奕茗的嘴唇張了下,仿似在想什麼,旋即抿了一下唇,在她即將再啟唇時,他突然想開口喝止她,可是,她卻是抬起眼眸,瞧向高高在上的西陵夙和太後,以前,有太後,以後,是汝嫣若,這個男子身邊,從來都不會缺人,而她呢?
她有的,卻很少很少,再禁不起陪他耗著了︰
「嬪妾被火星子灼到,好不容易撲滅了火星子,但嬪妾很怕,所以想從台階離開。卻沒有想到貴姬娘娘亦要下得台階,嬪妾奔得匆忙,根本收不住步子,所以,才撞了貴姬娘娘……」
胥貴姬的摔落台階,顯然不是她的刻意為之,她的刻意,僅在于要避開西陵夙。
而這期間有什麼謀算,也必是和帝嗣有關,這宮里,能懷上帝嗣不容易,要誕下帝嗣,卻是更加不容易的一件事。
這些,她都明白,只如今,卻是一並應了下來,縱然謀害帝嗣是死罪,可若是無心的過失呢?
按著宮規,至多僅是廢黜,打入冷宮。
哪怕西陵夙不肯放過她,但,當著太後的面,她又搶先認下是她的無心之失,卻是沒有辦法轉圜的。
即便,在初入冷宮的當口,他並不會停止折磨,這種折磨許還帶著報復的性質,畢竟,睿智如他,豈會瞧不出她的心思,可,至多兩個月,汝嫣若進宮後,難道,他還能記得起她來不成?
等到那時,身處冷宮,又不被重視,若她突然亡故,也該是不要緊的。
而她的師父,那個時候,應已經出關了,她會好好地,繼續陪著師父。
雖然,未晞谷內不容外人擅入,倘有可能,日後總有機會再將父皇接到附近,待到那時,一切也就圓滿了,如今所受的這些許苦,到了那時,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便是她的盤算。
也是她的了斷法子。
所以,平靜地說出這句話,她的目光縱然瞧著那兩位最尊貴的人,卻什麼都沒有瞧進去,落進眼底的,僅是,烘漆的柱子上,雕刻著騰雲駕霧的龍是栩栩如生的。
可,再如何栩栩,終究是死物,進了宮的人,在宮闈傾訛的浸潤中,很快,也會如同這雕塑一樣,失去生氣。
是的,今日之事,雖並非她所為,可她卻成了傾訛的犧牲品。
而她不會去辨。亦算稱了背後謀算這一事人一石二鳥的心。
「好一個無心之失,只是,哀家如何知道,你是無心,還是有心的呢?」風初初冷冷地說出這句話,並不去瞧一旁始終不發一言,但手卻在龍袍下驟然握緊的西陵夙。
手握得真是緊吶,是心疼,還是痛恨呢?
不過,不管是哪樣,都不重要。
重要的僅在于,接下來,那卑微采女的回答。
「回太後的話,嬪妾並非世家女子,位分卑微,若說嬪妾要使了心眼,害胥貴姬娘娘子嗣不保,似乎嬪妾沒有必要去這麼做,畢竟,像嬪妾這樣的女子,是不可能在宮中和胥貴姬娘娘相抗衡的,更何況,嬪妾早已不得聖心,自然亦不可能得到子嗣。」
這最後一句話,淡淡從她的櫻唇里吐出,確是傷了誰的心呢?
「听上去,倒確實很有道理,若是有心,那便是死,若是無心,或許,哀家倒還能網開一面,留你一命。」風初初徐徐說出這句話,轉問西陵夙,「失的,畢竟是皇上的子嗣,不知皇上這一次,如何發落?」
隨著太後這一問,西陵夙的薄唇邊勾起一抹弧度,這抹弧度是蘊著最深的寒魄,他走近跪伏在地的奕茗,奕茗瞧到他的明黃色的龍靴時,稍稍朝後避了一避,這一避,終讓他心底的某處柔軟也開始變得堅硬起來︰
「好一個無心,好一個位卑,好一個不得朕心。茗奴,你好,你很好!」這一句話,恁誰都听得出西陵夙的話語里蘊著極慍怒的口氣,只是,恁誰或許都以為,西陵夙是心疼那個逝去的子嗣。
可,太後卻是听得出來,如今的這番慍怒,僅是因為,西陵夙太過在意這名女子。
奕茗自然也听得出來,西陵夙的慍怒是因何而來。
不啻是她哪怕犯上這個罪名,都要離開他的身邊。
不啻是她鋌而走險,都要讓他被迫不得不棄了她罷。
只是,演到了現在,誰都會累。而她不想去恨他,這樣下去,她怕,沒有等到他疏離她的那一日,她便已經恨上了他,那樣的活法,她不要。
倆個人演變成如今的傷害局面,許是誰都負有責任,可,誰都沒有辦法去妥協。
因為,所有關于妥協的後路,通往的,不過是再次面對當年的不堪,到了那時,剩下的,還會有什麼呢?
她不要!
「皇上,眼下是除夕,依哀家之見,此事不宜過于宣揚,否則,倒是擾了本來喜慶的日子,既然,茗采女承認是她所為,不管是否有心,在大正月里賜死嬪妃,也是不祥的事,不如,就廢黜她的位分,打入冷宮便罷,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打入冷宮,這個處罰,相較于生生害了朕的子嗣,未免太輕了。」西陵夙發了狠地說出這一句,迫使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瞧地上跪伏的那一人。
「那,皇上要如何?」風初初顰了下眉,輕聲問道。
「既然,正月里不宜行刑,下月,又是朕迎娶皇後的大喜日子,更不可枉開殺戒,那朕願意等到五月,將這賤人斬殺!」
這一語說出,夾雜的,已然是凌然的恨意。
那恨意是那般地濃烈,只讓太後都微微一驚。
而隨後的一句話,更是讓在場所有人震驚的︰
「處這賤人凌遲極刑,方消朕的心頭之恨!」
這一語說出,她本以為,不會疼痛的,可,心,卻在瞬間抽緊一樣的疼痛。
是因為害怕就這樣死去嗎?
畢竟,眼見著,他必是要親眼看到她死方罷休,而凌遲之刑不比其他的刑罰,卻是一刀一刀剮到人斷氣為止,是任何藥物都沒有辦法抵去的懲罰。
所以,她該害怕死吧,誰能面對死亡不害怕呢?
然,這或許,不過是她一個回避的借口,因為,她怕自己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好不容易得回的心,再次碎開的聲音。
原來,她的心,始終只會為了一個人失,為了一個人碎。
而,這一刻,旁人能看到的,是她怔滯的跪在那,仿似嚇暈了一般,沒有開口求一聲饒,只任由太監進來,甫要架起她時,她卻是手臂一掙,自個站了起來,語音緩緩︰
「嬪妾自己會走。」
沒有抬頭再去瞧一眼西陵夙,瞧了又如何?在越是難耐的時候,她反是越不敢去看西陵夙的神色,怕看到的,僅是讓她更深的失望。
當一切走到了今日這一步,她不怨任何人,是她自個,永遠那麼自以為是,生生地逼他下了這個狠心。
她怎麼忘記了,他是那樣的驕傲,驕傲到,不容許有一點的挫折呢?
既然,無法挽回,毀滅,是驕傲的人,唯一會做的選擇。
「皇上,這——」風初初想要說些什麼,而奕茗清楚,風初初看上去的求情,其實不過是個形式,為了體現風初初的寬仁罷了。
于一名采女,尤其還是像昔日欽聖夫人的采女死活,風初初不會在意的。
原來,她一早也看透了太後,可是,不管怎樣,報恩的心理囚著她,只讓她做不到豁達,相反,一直是迂腐的可以。
人一死是否就是超月兌了呢?
她不知道,只知道,她在這世上的牽絆,卻不會因此能完全斷去。
縱然,她的養父母若聞悉,不會再多疼痛,源于早在欽聖夫人薨逝的消息傳出,就承受過這樣的悲痛,但,她對養父母來說,彼時,除了不能盡孝跟前,卻也因著那個身份,對他們並非是好的。
而,眾人皆知,欽聖夫人是為了皇上才薨逝的,如此,他們在宮外的晚年也是能得到安享的,不會因她受到任何的斜坡。
所以,此刻,茗采女的死,並不會讓他們再添傷懷。
可,其他呢?
若師父知道,她即將被凌遲處死,一定會為了她又做出什麼事來吧?
她不要師父再為她付出更多了,離開未晞谷那日,是她自己的選擇。
既然是為了了斷這段孽緣,付出的是命的代價,也沒有後悔的必要。
只是,事到如今,卻還不得不顧慮著其他,不止師父,還有父皇。
「嬪妾,最後有一事求皇上。」在轉身前,她微停了步子,輕輕說出這一句話。
「說。」這一個字,從他薄唇中吐出時,竟帶了一絲連他自己都能察覺到的急迫,她如果求他留下她這條命,在這樣的時刻說出來,他想他或許——
只是,沒有或許了︰
「請皇上全嬪妾一個身後名,不要將處死臣妾一事昭告天下!」
縱然,師父在宮內或許有著暗線,可那些暗線,不啻是未晞谷的人,所以,除了受命于師父外,更多的,還會受命于香芒,香芒師叔是知道師父對她的在意,為了師父的身子著想,也定會暫時瞞過去,不讓她師父痛苦難受的。
所以,僅要西陵夙不公告天下,不光師父,連她父皇,都會過很久才知道,她已然不在了吧。
畢竟,父皇知道她的近況,也是每月從師父派去的人那,方會知悉。
而時間,是消去傷痛的最好法子。
如此,考慮俱全,卻獨獨忽略了那一人的心——
西陵夙唇邊的笑弧順著她這一語,竟似凝結在了唇角,再沒有辦法綻出一絲一毫,也沒有辦法斂去。
「朕不允!」
她的唇顫抖了一下,抿緊,然後在唇邊綻出一抹淒美的弧度,卻不再說一句話,僅回身,決然地朝殿門外走去。
殿外月朗星疏,冷宮的清冷,卻是能更加輝映出彼時除夕的喧鬧。
是啊,在四處都張燈結彩的帝宮,唯有一處,常年都是不會被這份喜慶的渲染,那就是冷宮。
至多在歷任帝君薨逝的時候,這兒,才會象征性地懸掛上白色的燈籠,除此之外,常年有的,也僅是灰蒙蒙的陳舊燈籠,破落回廊相連的,是一間間年久失修的殿宇。
奕茗被宮人帶進冷宮,一路蜿蜒地走去,能听到,隱隱有人在嘆息,也隱隱有人在哭泣著,這一路行著,似連影子都被樹枝搖碎,再不完整。
宮人推開的,是冷宮最西面的一間殿宇,這里,遠離冷宮其他各處殿宇,卻也由于是最靠西的位置,無疑是冬冷夏暖的。
所以,不到人滿為患,估計,誰都不會先住到這來,只是今晚,那宮人領著奕茗到這兒,該是西陵夙的吩咐罷。
對一名即將執行凌遲極刑,帝王深惡痛絕的嬪妃來說,讓她住這,卻也是厚待了。
若非她是嬪妃的身份,此刻,該去的地方,應該是關押死囚的牢房。
這般想時,自嘲地撇了下唇角,這是的她的神情不至于看起來,那樣的悲涼莫名。
許久未被推開的殿門被推開時,有嗆鼻的灰塵以及撲面而來的陰冷。
帶她進到這里的,是冷宮管事姑姑芳雲,芳雲提著一個昏暗的宮燈,朝里一照,冷冷地道︰
「就這了。」
她朝里望了一下,除了一張破敗的床榻,兩把歪歪的椅子之外,整個殿內空曠地只布滿蜘蛛網。
「能給我一支蠟燭嗎?」她可以抵御寒冷,可現在的她,卻會怕黑。
源于,這種黑暗一如她的前程一般,沒有一絲的光明可言。
是的,如果說,彼時,她還有師父的話讓她撐著,還有了斷和西陵夙的孽緣,再次出去的信念撐著,現在對她來說,剩下的,就唯有黑暗了。
西陵夙賜她凌遲之刑,是她沒有想到的,而這種刑罰,卻也是場徹底的了斷,以她的死,去做的了斷。
而在了斷前,她怕黑,怕一個人獨自去面對這種黑。
「喲,不好意思了,上面沒交代下來,給你預備著東西,所以,你就將就些吧,今晚還有點月光,這殿,不用蠟燭,都能瞧得清楚,反正殿里就這些東西,自然不怕踫著擱著。」芳雲奚落地說出這句話,提著燈籠兀自返身走了出去。
冷宮的圍牆很高,正門又有禁軍守著,所以,不用擔心里面的嬪妃會擅自月兌逃,因為,這種擅自的下場,只有一個,就是死。
眼前雖然是半年後,就將被處以極刑的女子,可,沒有人會願意提前就讓自個的生命結束吧。
芳雲離開後,這里,只剩下她一人。
再怎樣,總不能站在殿外過一宿,畢竟,天際似乎又飄下雪來,幸好,今晚穿的衣裙沒有圖新奇,千湄親手縫制的,很是厚實,對付一晚,應該不成問題。
可,在這里,恐怕對付的,不止是一晚吧。
她走進殿內,因為飛雪的飄落,不得不關闔上殿門,這也使得,月華都沒有辦法透射進來,漆黑一片的殿內,能聞到有東西腐朽發霉的味道,也能听到一些細碎的聲音,好像有什麼動物因著她的到來,極快地奔跑聲。
當然,她是不會怕這些動物的,在未晞谷,她連毒物都不怕,更何況這些,可能只是一些小耗子呢?
她僅是怕踩到這些小耗子。
小心翼翼地走到床榻旁,沒有被褥,她合衣睡了上去,說是殿宇,其實哪怕關闔著門窗,風夾雜著雪卻是越大的從破落的門窗縫隙里肆虐了進來,那麼冷,她根本沒有辦法睡著,只能把身子蜷縮成一團,如此,倒也捱到了第二日的早上。
初一的早上,也是一年的伊始,她是在饑寒交迫中醒來,發髻也很凌亂,真是很悲涼,只是,師父和父皇,今天應該很好吧。
在這樣的時刻,也唯有想起他們,方能給她些許的慰藉。
而很快,就听到殿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是殿門被推開的聲音,下意識地回身瞧去,竟是千湄。
她提著一個不算小的包裹,幾步行到她跟前,被風雪刮得紅撲撲的小臉,卻笑得很是燦爛︰
「主子,新年好呢。」
在這樣的境遇,听到有人對她說新年好,若別人听來,不啻是諷刺,于她,卻是覺到一股暖意涌上。
「新年好。」淺笑著應出這句話,到了這個份上,竟還是千湄來這瞧她,只這對她來說,竟是種難得的慰藉了。
「主子,這還熱著,您先用著。奴婢把這打掃一下。」千湄打開手里的包裹,取出里面一個用油紙包好的東西,遞給奕茗。
奕茗的手接過時,還是燙燙的,打開一看,是初一早上,宮里乃至民間都會用的年糕,沒有任何虛假的推辭,她是餓了,忙用上一塊,這年糕卻是不僅只甜在唇齒間的。
而,千湄在她用年糕的時候,早手腳利落地將包裹內的東西取了出來,是一床被褥,雖不是精致的錦緞面子,卻也是宮里方會有的,顯見是千湄拿了自己宮女份例來,畢竟,她已被廢除,一應的用度之物,該早是被尚宮局封了。
「千湄,這些不必給我,你自個用吧。」宮里的用度,對每個人都是有著限額的,千湄既把她的這些拿了給她,可見,自個就缺了。
眼下這麼冷的天,她又怎忍心讓千湄為了她去捱凍呢?
畢竟,她不再是千湄的主子。
「不礙事,奴婢在這陪著主子,若主子不嫌棄,讓奴婢能在旁隨伺著就好。」千湄脆聲道,已把那床被褥鋪好。
接著,她拿出一個半新的茶壺,瞧了眼四周,復道︰
「奴婢先去打壺水來。」
「千湄!」奕茗終是回過神來,只喚出這一聲。
「主子?」
「我現在已經不是你的主子,哪怕我被打入冷宮,尚宮局都不會為難你們,自會再給你們指一個好去處,你不必來這陪我。」
她終是明白千湄的意思,原來,竟是準備到這來陪她了。
宮里的主子若獲罪被廢打入冷宮,倘若罪不殃及隨伺的宮女,宮女可以選擇到冷宮繼續伺候主子,也可以選擇回尚宮局再行調配。
而千湄昔日也是乾曌宮的宮女,本來伺候她已是委屈了,她又怎能讓千湄再陪她待在這冷宮呢?
橫豎,她早晚是死,她死了,千湄一名宮女,尚宮局未必還會記得釋她出去的。
所以,若非是上面指定宮女隨伺冷宮,但凡有嬪妃被廢入這里,大部分往日的宮女卻都是不會隨進的。倘有宮女願意跟著主子進入這,上面自然也不會攔阻。畢竟冷宮人手短缺。
可,千湄竟是來了。
「這宮里,也沒有奴婢想去的地方,不如這,雖然冷清,卻是少了紛擾。」千湄輕輕說出這句,兀自拿了水壺走出殿去。
奕茗瞧著她的背影,難道,是西陵夙讓千湄來的嗎?
不,昨晚他賜她一死的語調是那般決絕,怎可能還會顧念什麼呢?
一個帝君的忍耐力果然是有限度的,而她終是太過天真。
燃,千湄這一來,哪怕她看不透,確是知道,是不會摻雜任何惡意的,也是執意的。
將年糕用了一半,她復將油紙包起,這麼燙的年糕,千湄定是還來不及用的,這冷宮的伙食也和宮里的不能相比,縱然這半年內,需去適應,但,這一頓,好歹是初一的一頓,所以,她不願都用了。
遠處,隔著重重宮牆,傳來鳴鐘擊鼓的聲音,該是百官在給西陵夙進行例行的拜年儀式。
真熱鬧,站在萬眾矚目的中央,他永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除去她之後,便再是沒有人敢觸及他的逆鱗。
冷宮里,卻是冷清依舊的,她下意識地站起,朝殿外走去,下了一夜的雪,直到現在,仍是如漫天飛絮般扯拉著,地下倒還沒積起雪,她攏了下棉袍,瞧到,不遠的回廊處,一女子盈盈地站在那,笑得很是燦爛,在冷宮里,竟還有這樣燦爛的笑容,可,笑容的背後誰又知道是什麼呢。
那女子就這樣笑著,朝她走來……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乾曌宮,依舊才到卯時,西陵夙便已起身。
哪怕是初一,卻是需在大典上重新「開筆」、「開璽」。
「皇上,請用屠蘇酒。」海公公親自端著托盤步入殿內,托盤里放置著金甌永固杯,意寓著江山永固。
昨晚,發生了那樣一件的大事,西陵夙在處置了茗采女,將一干負責焰火的人押至死牢外,自是沒有翻牌,獨自宿在寢殿,近身伺候的眉嫵卻是知道,大半夜,帝君都沒有真正安置,縱然她被摒退至紗幔外,透過紗幔,能瞧到,殿內的鮫燭始終沒有亮著,而帝君一直佇立在殿窗那端,不知凝著何處,能隱約瞧到的,是帝君的身影寂寥。
是因為茗采女的緣故嗎?
因為,也是昨晚,正是帝君親自下了聖旨,以謀害皇嗣罪,將茗采女處以凌遲極刑。
這個刑罰之重是讓人震驚的。看上去是無情之至,可實際呢?
眉嫵瞧不透,僅是在西陵夙飲盡屠蘇酒後,呈上盛典的龍袍,並伺候西陵夙穿上。
近身伺候的時候,她能看到的,是西陵夙瀲灩的鳳眸底,那不可忽視的陰霾,在他的眼底,她第一次瞧到這種陰霾,這種陰霾是那般地深,深到連今早的天氣似乎都被影響,漫天飛雪不停,連一絲的陽光都是瞧不到的。
隨著更漏指向辰時,西陵夙甫要離開殿內,鄧公公忽然一溜小跑奔了進來︰
「奴才參見皇上!」
西陵夙沒有應聲,僅是停了步子,眉尖輕挑,鄧公公不必抬頭,都知道帝君的意思︰
「回皇上的話,這是汝嫣小姐進獻給皇上的。」
西陵夙修長的指尖從鄧公公高舉過頭的托盤上撫過,里面赫然置著一如意荷包。
所謂的如意荷包,就是在荷包內,置上如意銀錢,依著坤國的傳統,這如意荷包,是每逢過年等節日,世家皇族間贈予親人的一道禮物。
汝嫣若這一舉,不啻是得體又恰當的。
而這荷包的面子上,用金絲線繡著如意的圖紋,此外,在四個角落,則用極細的銀線勾勒出並蒂蓮的花紋。
西陵夙自然將這些圖案悉數的收入眼底,一旁海公公識眼色地問︰
「皇上今日可要佩上?」
西陵夙躊躇了一下,指尖松開,眉嫵早接過荷包,甫要替他系到腰帶的綬佩處,卻看到那里原本系著的一個香囊。本來類似這種香囊,是該懸于枕旁的,可皇上一年來竟是一直隨身佩戴著,里面的香料早添了好幾次,連磨口都變得老舊,沒曾想,皇上還是沒有扔棄。
不過,這綬佩上卻是只能系一樣物什,她才猶豫著怎樣去回,只見西陵夙順手就將那香囊扯了下來,往托盤一擲,卻是棄了那一年沒有離身的香囊。
眉嫵趕緊將荷包系到那處空出來的位置,再替西陵夙理好袍裾。
一切甫做完,西陵夙起駕至太和殿接受百官的朝拜。
大典一直持續了兩個時辰,極其繁瑣,而在數月後,封後大典卻是一樣繁瑣的。
但,只要一日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在日復一日的繁瑣中走下去。
好不容易結束了大典,有宮人端著茶盞上來,他甫執起杯盞,卻听得外面傳來急促的步子聲,接著是冷宮的管事姑姑芳雲經過通稟,被允入內後,噗通一聲跪伏在他的跟前︰
「皇上,奴婢萬死,請皇上饒恕啊!」
西陵夙的眉心一蹙,海公公早在一旁斥道︰
「什麼事這般大驚小怪,擾了聖駕,你倒真是擔得上萬死!」
「皇上,罪人蘇佳月挾持了新進冷宮的茗奴,要求見皇上!」
這道消息來得極其突然,卻也來得極其沒有規法可言。
此刻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芳雲起初也是這麼認為的。
畢竟,即便再如何,按著常理,帝王又怎會為了一名廢入冷宮的女子,去往哪里呢?
但,她卻是不的不來,猶記得千湄提著水壺回來,瞧到眼前的情形,只對她說,若她不去稟了皇上,傷到茗奴一絲一毫的話,必是她一死都難消皇上的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