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簡來方伺候著寶刀、慕飛,一塊兒正式上張邑去了。一路上,簡來方果然只听命令,一句話都不多說、一步路都不多走。
只是,跟著簡竹時,有的事兒往往簡竹不必吩咐出口,簡來方已經自動自發料理了。跟著兩位小主子,簡來方非要吩咐了才做。
這就不是謹慎客氣了,而是接受了簡竹的示意,考驗考驗兩位小主子發號施令的本事。
還有,簡竹如果有什麼決定出現疏漏——盡管這樣的情況很少,幾乎沒有,簡來方都會主動提醒簡竹。但寶刀和慕飛有所決斷,哪怕差錯得離譜了,簡來方都絕對是沒有二話、著手去辦,除非被詢問到,否則不發表意思。這也完全不是恭順,同樣也是考驗兩位小主子的能力,不給他們額外的幫助。
幸虧寶刀跟慕飛被簡竹**得,辦起事來也算有板有眼了。要開新號,首先是看店面。這個,他們第一次來時已經看中了一處,這次把它定下來,就是巷子里一個舊屋,不臨街的。照理說要臨了街,才方便向居民們兜售,不過那種店面更貴些,而寶刀他們對兜售根本沒信心,想著先賃個便宜屋子、便宜機器,把紙張不管好歹先做點兒出來,跟商人們交際交際、熟悉熟悉,產品能賣就賣一些、不能賣就囤一些,也算撐起場面了。
正好有個小紙坊撐不住了,被大商家吃掉,資產里比較破爛、大商家都看不上的,則變賣。寶刀慕飛于是扛回來幾套舊器械,順便也招到了幾個伙計,就地開工。
麻料先要拌火灰,需用篩子、拌灰槽、攪灰勺;拌了後要蒸煮,需用煮料鍋;之後發酵,需用悶料塘;之後洗滌,需用石碾。如此處理過,麻料變成麻漿,才能造紙。
拌灰、蒸煮、發酵、洗滌諸步驟,各紙坊都有密技,並不肯假人之手。初冬時山烏欄接的「處理麻料」活兒,不過完成了整麻、清麻、曬麻、泡麻、切麻等步驟,將苧麻整頓得便于紙坊進一步處理,如此而已。山烏檻工作了這麼久的老師傅,只知怎麼制赫蹄、怎麼整麻料,不敢說自己知道怎麼造紙。那幾個被辭退的工人,原來也不過打雜,這時盯著慕飛的錢袋,敢跟他拍胸脯說︰全套我們都會做!慕飛到底稚女敕,也不知厲害,就把他們招進來試試,听他們說用什麼工具、就買什麼工具,琳琳瑯瑯擺了一個院落,院中還有現成的水井,只當能將就,豈知跟真正的作坊比起來,還差得遠呢!那些工人們裝模作樣,也就吆喝著開工。
他們那些勺兒槽兒雖多,寶刀眼里也就跟玩具一樣,看上一會兒,已經大致知道怎麼操作了,又想出去找些新玩藝兒擺弄,只怕慕飛不肯。慕飛看工人們埋頭整治兩天,也煩了,盤算著出去趟趟商路子。
早在他們剛賃屋開工時,就有好奇的街坊探頭打听過,其中不乏從事紙業的,慕飛和寶刀年紀小,說是當家人委實太駭人一點,于是外面由簡來方出頭,寶刀慕飛就認了是他的佷兒佷女。叔叔老實,佷女主內、佷兒主外,倒也說得過。慕飛早把主動來打探的那些人都交際上了,如今出門,要趟出個更大的天地,仍然叫這「叔叔」跟在旁邊。「非要叫大人在一起,人家才覺得像話。」慕飛抱怨道,「為什麼?明明主意是我們拿的!」
簡來方客氣而恭敬地站在旁邊,不搭話。寶刀嫌慕飛絮叨,喝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去啦!留你在這里守門。」
慕飛瞪眼︰「你憑什麼?我從小跟爹做買賣,商路我熟!」講是這樣講,他到底怕寶刀跟他搶,立刻箭步出門而去。
寶刀哪兒願意出去「趟商路」?在山烏檻里,她見到簡竹跟那些「商業朋友」們迎來送往,行著規規矩矩的禮、說著真真假假的話,面上端著一套架式、肚子里轉著千般計謀,算什麼呢?比生病還慘!她揮手送慕飛他們出門,回過頭來,笑眯眯問伙計們︰「我不在,你們也能干活的對吧?」
伙計們同意。
「我離開一會兒,沒有關系的哦?」
伙計們有關系就怪了!
「如果慕小哥回來問起,我沒有亂跑出去,對不對?」
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寶刀咧開嘴笑了,覺得他們真是好人,撒開腿就向外跑。春天暖和起來真快,像個小孩子,才生下來,風吹吹就長大了,一天一個樣,如今漫山遍野花兒開得更多,柳枝兒也毛茸茸在風里飄拂了,寶刀一路走,一路摘著野生苣 菜絳紅芽兒,摘了到哪兒去?旁邊寺廟,找那和尚!
受人滴水恩,涌泉相報。白龍寨里,講的是個義字。住宿和茶湯、早飯的錢,是欠了那和尚了,慕飛死守著十兩本錢,料來也不肯摳出半個小錢去還人家,寶刀只好自力更生,挑些野菜去。
晴天白日,寺廟門口氣派也不一樣,工地那一角欣欣向榮、熱火朝天。大門口,兩個知客僧當門而立,滿臉佛光普照,有如**的迎客阿姑,恨不能度盡眾生。香客們有揣著銀錢的、有挑著素齋的,絡繹不絕,寶刀這一懷野菜,人家未必看在眼里——再說,寶刀也不放心交給他們,只怕交進虎口中,沒一片葉子落進恩人肚腸里。
她繞到後面,還是找那小茅屋。
茅屋里頭依然有搗藥聲,探頭去看,不是原來那和尚了,是個胖大和尚,卷著褲腿,露出兩只白腳丫子,前面放著個藥碾子。那藥碾子本是船形的,凹槽里放著待碾的藥料、還有個藥滾子。藥滾子有兩根木棍伸在藥碾外,本是要人以手滾動的,那和尚踞坐著,把兩只腳丫踩在上面前後滾動,熱得撒開僧衣、露出肥肥白白的肚子,受那清風吹拂,嘴里哼起小調來,哼的是︰「……南山虎遇著北溪鶴,觀世音撞上阿修羅。你你你,你是俺避不開的魔……[1]」
寶刀見他這般灑然無禮模樣,倒是喜歡。要不要把野菜托他轉交?她站著,拿不定主意,猛可听後頭一聲佛號︰「小施主來此何為?」
寶刀嚇得蹦起來,回身,見到那張沒有喜怒的臉,本來該怕的,想起他的盛情款待,轉覺親切,撩起他的僧衣,把她懷里的野菜倒進他懷里︰「謝你的。」
胖大和尚听見外頭聲音,丟開藥碾,趿了鞋子出來,見全寺不苛言笑、誰都不敢招惹的悟寧師弟,竟給個小女娃掀起僧衣,倒著什麼東西,大吃一驚,喝道︰「兀那娃兒,在此則甚?」
他嗓門兒本來就大,放聲一叫,更顯得凶,寶刀生起氣來︰「我本來還挺喜歡你的,你凶我作什麼?我還別人東西,關你什麼事?」作個鬼臉,回身就跑,嘩啦啦撞翻了曬在旁邊的藥匾,新摘的草藥散了一地。胖大和尚跌足︰「你!——」
「你摘這些野菜,用了很久吧?」悟寧揚聲朝寶刀道,「那麼,這份禮太重了,我不可以收。」
「沒有啊沒有啊!」寶刀雙手亂搖,「我只摘一下下就好了啦!」看悟寧那雲淡風輕的神態,不知為什麼跟兼思有點像,看得她有點怔忡。
[1]此歌為生還妹子原創,熒某拜謝則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