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竹現在的人手並不緊張。
該撈的他都撈足了,現在正在避風頭的時候。下頭用的一幫子人,本來就是藏一藏的好。出去逛逛正當時!
他準了歸明遠的假期,還特意叮囑一句︰「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過一小陣子,你的東西都能有用武之地了。」
歸明遠還當簡竹的意思是找小露紅等人幫他編的唱詞。他慚眉臊眼道︰「東家對我寄望這麼深,實在是……可我那東西,編唱詞也不合適啊!」
他多為長句、散句,少韻句、偶句,篇幅又那麼長,更多心理描寫、側面描寫,不好唱演。小露紅他們,最後也只是用「評彈」的方式,並非正規台上生旦對唱那種演出,只是把他寫的東西,原詞原句的,配上調子,哼完拉倒。
這種只能當小菜,要達到大戲的標準,是辦不到的。
又怎能揚名天下,達到他當初「風吹千頁、傳遍大洲」的志向?
簡竹因請戲班子演出而花的錢,只怕也都要丟水里了。
歸明遠每每想到此處,都慚極出汗。
「你別想太多。反正你能寫的,我固然寫不出。我能想的,你想破頭也想不到哪!」簡竹安慰他。
這安慰很有點兒埋汰人……不過歸明遠心里到底好受多了。他回去整理行裝。
整理行裝難免要回家,回家難免要看到英英。
英英肚子越發大了,臉色則一天比一天白皙艷麗。
歸明遠怕看到她的肚子,也怕看她這張臉。
他對女人身體是沒反應的,也沒興趣,自己這輩子不可能有後代了。英英幫他生了個後輩,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理論上來說。
然而一想到,英英那肚里的東西跟他根本沒關系!他不知為何,心里還是不舒服。
英英低眉望肚子的模樣,多溫柔哪!歸明遠打記事起,不記得自己母親對自己曾經這樣溫柔。如果他有能力在別的女人肚子里,播種下一個小小的他自己,是什麼感覺呢?會不會很好?讓那個女人如此溫柔的照料,而他在外面努力賺錢上進——呃,也不一定很好啊!說不定他壓力會很大。女人會像他娘一樣磨損了身體、磨傷了性情,也變成一個大大咧咧的粗魯婦人。
歸明遠這樣想著,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英英抬起眼睫,投給他一個含羞而討好的笑。
歸明遠匆匆扭過脖子。
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沒法接受她的注視,再回給她一個笑!
他不是什麼英雄、不是什麼偉人,他連一個小小的關坎都過不去。但在離家之前,至少他過問了家里的柴米,也留下了足夠的家用錢。
然後他就往西去了。
他去後不久,洛月就來了。
「月姑——」英英想擠出笑容給她,但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莫哭呀!」洛月阻止她,「這時候要哭,你是跟自己過不去了。傷身子哪!」
英英努力要忍,可沒那麼容易忍得住。
洛月教她︰「這樣罷!你當你有喜事,天大的喜事,板著臉都要笑出來。這時候見著一個愁慘的婦人,你要逗她笑。你就拿這精神勁兒來逗自己罷!」
英英道︰「我哪有這樣天大的喜事。」
「咦!死里逃生不該笑嗎?」
「我……」
「你來尋月姑設法時,自己說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那時候是只有死路一條了。如今死路轉活,怎的不笑?」
英英訴說苦處︰「還不知日後怎麼樣呢。」
「開玩笑!你有手,你有腳。你是人,你會思考、會學習、會改正。我看歸先生是有責任的,雖然現在離開,總給你留下了足夠的生活費了是不是?」
英英慚愧的承認︰「這倒是的。」唇角已經忍不住滑出個笑來。
洛月批評道︰「為了男人留的這點錢就笑,真不爭氣!」而後轉過口氣,「不過笑總比哭好。」
「月姑……」
「我說真的。笑是往上的,哭是往下的。有時候笑比哭還花力氣,可是一個人生了力氣是干嘛的呢?當然是要用的!這麼年輕,力氣是越用越多的呀!你生孩子時就知道了。那時候還要耗你力氣呢!」
英英听得噗哧一笑︰「說得像月姑你生過孩子似的。」
洛月只是微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替她檢查了身體︰「挺好!這幾個月過去,你胎算是坐穩了。年底好生了。你是擔心這個麼?孩子出來日子,比照你們結婚時,當然時間太短些。反正到時候你裝滑跌,小產,把孩子生出來。我幫你接生。包管沒個破綻。」
英英苦澀道︰「人家難道會信?」
「你理人家信不信?總之給個幌子就好!這世道,誰不是撐幌子做人?撐得起幌子才好做人呢!你以為反正人人心里都說你是婚前得孕了,你就索性承認,他們就算了?開玩笑!他們才會笑話你厲害呢!別管什麼,你就繃起臉來不認。官衙里,當初就說好了,如果他們敢說你肚里有小孩,歸先生有權退了不要。這一來,官衙也要幫你遮掩。誰要再敢講你,你只管斥胡說,日子久了,門面上的幌子,就成真了。你別自己把它砍下來就是。」
洛月苦口婆心,英英也沒有完全听進去,心里只惦著︰西邊那冤家,福星高照寶姑娘,能找回來不能呢?
洛月微悵,也罷了。
世上的女人,本來就不是個個都聰明。正因有這許多蠢女人。整個女人的群體,才被男人擱在腳下踩哪!若論男人個體,洛月實在不覺得這個那個有多聰明,然而男人該狠時能狠,出那麼些個優秀的,也確實能做成大事。代代下來,怨不得他們能壓女人一頭。
洛月何德何能?也不指望靠自己兩張嘴皮子,能教會一個又一個女子自強自立。只不過,母體不爭氣,要連累孩子。她才破例多勸兩句好的。英英不听,也只索罷了。這才叫爛泥扶不上牆!
反正以歸明遠人品,至少能養英英到她產子。洛月這份功德,也就算做到了。
歸明遠在馬車里一路顛簸,半路遇到了慕飛。
慕飛原是看完了熱鬧,無事可做,新褲子也買了,便要回去了,見著歸明遠,熱鬧心又起來,伴著歸明遠回小黑旅館。
歸明遠問明首尾,竟起了個心思︰萬一英英的男人也死在這旅館里……
就算死了,他又怎樣?歸明遠也說不清楚。但這想法總像小蟲子似的咬他的心。
他埋頭查下去,連噯噯母女所在的黑牢房都探訪過。回房,奮筆疾書。
慕飛有幸作了第一個讀者。這故事,叫《式微》︰
古道西風倦馬,他倦了,流浪總是讓人疲倦,但他還是喜歡流浪。
因為世間最可怕不是疲倦,而是空虛,他想,至少流浪不會讓你空虛無聊的,每天都能找到新的太陽。
看見那土崖上飄飄的衣裳,他住了馬。青黛的顏色,于他卻眩目得像太陽。
他仰頭看她︰眉眼間那種說不出的繾綣,纏綿入骨,是致命的溫柔。
她在崖上,他在崖下。他住了馬,仰起頭問她︰「你在等人嗎?」
「我在等人。」
「天色晚了,他還不來嗎?你等了多久了?」
她笑了,她的笑好像水里慢慢泡開的白菊花,清郁惆悵。她道︰「我已等了十八年。」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遇到一個陌生的女子,這個陌生的女子請他留下來,他是傻瓜才會拒絕。
當然,這個女子首先要生得美麗,並且神秘。
不過,片刻之後他才明白自己的想象力太過豐富。
她有一個小小的客棧。客棧主人請過路的客人留下來,這很正常,是不是?
她托著一盞油燈領他上樓,昏黃的燈光,木梯上紅漆已班駁了,她青黛的裙擺覆在上面,好象一朵靜靜開放的墨菊。
一切都很正常,但這女子……她太安靜,一句應該的解釋都沒有,這使她像一株古老的植物一樣神秘。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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