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就睡著了。他睡起覺來總是很抓緊的,人在江湖,必須學會用最快的速度滿足自己的基本需要。
但是听到什麼奇怪的聲音時,他醒得也是很快的。
院子里有一個滿頭銀絲的老人,似乎身體不是太好,咳著,蹣跚的扶著牆,望外走。
今日是三十,天上沒有月亮,老太太似乎要撞到牆邊靠的木耙。
他是能在黑暗中視物的,當下要出聲示警,
卻有一個人先出來扶住了老太太。
是她。
換了一件睡袍,清清柔柔像一襲月光。
「嬡嬡,你看天是不是快要亮了?」老太太微仰起臉,喃喃問。
「不,太陽剛下山。」她道。
真奇怪,簡簡單單幾個字,經她說來,格外清柔纏綿,好像在唇齒間扣響了音樂,余香滿頰。
「已經下山了麼?」老太太慌亂抓她的手,「嬡嬡,他若是來過,找不到門進來怎麼辦?」
「放心,我一直站在那里,他沒有來。」
「哦。」似乎放了心,但更像是傷心,老太太低下頭。
「夜里露水寒,于你的病最是不好,回去罷?」
「哦。」
他看著她們慢慢走開,也便輕輕的,離開了窗子。
「怎麼?」她微微的笑,牙齒一顆顆似小小糯糯的玉米粒,眼波在夜風里流轉。
他呆立片刻︰「你女乃女乃身體不好?」
「她不是女乃女乃,是媽媽。」
「呵?!」
「你看,等待竟會使人如此蒼老。他若是回來,一定已認不出她。」
「……他是誰呢?」話一出口覺得鹵莽,但是……他是真的想知道。
她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吟詩般低道︰「他有世界上最亮的眼楮,最濃黑的頭發,最英氣的眉毛。他在一個最美麗的清晨出發,有一天,會得騎著最美麗的馬匹,在最美麗的黃昏回來。」
呵十足十是一個少女會懷的*夢,但她的笑容里有一種清醒的猶疑。
他沒有再問什麼。事情一定是這樣子的︰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多少男孩子自小就要出去闖世界討生活,也許在出去前曾定下過女圭女圭親。也許他們再也不會回來,而他們的「妻子」將和她們的家人一起等待,生長和蒼老。她們必須懷抱相信,但卻忍不住懷疑。
「你為什麼這麼看著我?」她退後,地面不平,他想扶她,但是不必,她竟好象也能在黑暗里看見東西。
「嬡嬡,」他低道,「這麼遠的距離,這麼多的人,我為什麼偏偏走到這里看見了你?」
「你看見了我……」她睫毛輕輕垂下,「這是不是說︰這麼多人里面,你覺得我是不同的?」
「你是不同的。」他攬她入懷,瘦若簫聲,發間繾綣著若有若無的香氣,「嬡嬡,你讓我想留下。」
「你是一個浪子,要留又能有多久?」
「留一個永遠,好不好?」他道,「你許不許我?」
他緊張的看著她,他怕她不會信任他。
但她只是靜靜點了點頭。
她仍然日日去那崖上站著,即使有了他。
他尊重她,然而說不生氣,那是不可能的。
「咦,為什麼要生氣?」她的表情十足驚奇無辜。
「因為你已經有了我。」
「我……呵是。可是媽媽……」
「我知道老人都想女婿陪伴,可是難道我就不能做你們等的人?」
「你……」她還是那樣驚奇的看著他,突然就笑了,「我知道了。我沒有告訴過你嗎?」她道,「我們在等我的爸爸。」
女孩出生時那男人已經離開。一十八年,日日等待,直到那小小女孩也長得亭亭了,母親仍沉在當年少女的夢里不能醒來。有時,那母親會發病衰弱到不能行走,便讓女孩替她去崖上,吟那首被吟了一十八年的古風,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
故事真是普通的故事,說故事的人口氣也清淡至極。真水無香,真痛無詞。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問。呵總是不能讀懂她的眼楮,所以留下,為她安靜的神秘。
她輕輕捧他的臉,一笑道︰「我寧願你是我的爸爸……或者,寧願你像他一樣永不回來。」
「嬡嬡?嬡嬡你的話無人能懂。解釋一下?」
她只是笑。靜靜的悲哀。
天氣漸漸燥熱,靠近大漠的夏天,這小客棧前經過的客人一發少了。
他開始想念馬鬃與駝鈴,篝火前的烈酒,畫舫里的女兒紅,這種想念好象天氣一樣灼人,連她的寧靜都不再能使他平息。
「你的眼楮亮得像星星一樣。」她道,「你在想遠方的事情了罷?」
「呵是。」他開始給她講遠方,清冽的飲血的刀,血色的舞女的裙,斷斷續續的,語言終于斷流在灼熱的空氣里。
「……是,這些都是迷人的。」她低低道,「可是你……將要離開我了吧?」
他一愣,想反駁,卻發現她說的都是實話。
愛上流浪的遠方,就像愛上一個姑娘,都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要不,你隨我走?」
她搖頭,只是笑。溫柔的,但是不可改變。
她一如既往的溫柔,令他內疚。
她最後煲一鍋綠豆湯給他,也許心亂,放錯了調料,有些苦,他仍然吃得很努力。
他終于忍不住問︰「我一定有一天會回來的……可是為什麼你不怪我?」
「因為這是你真心想做的事。」她笑,笑容深深的讀不懂。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在倒下之時他電光火石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總是這樣子的,開始時不管如何清純美麗,分手時都要撒潑吵鬧血肉模糊。只有對她,他掉以輕心,于是報應到了。
他的嘴角有些厭惡的掀起︰她就這麼想永遠擁有他?
式微式微胡不歸。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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