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蓮跟著許皇後走出康壽宮,這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雪又下了起來。跟隨一側的內侍忙打起了傘,亦步亦趨的跟著許皇後。曲蓮和梅若莘沒有這個待遇,只能跟著許皇後在雪中前行。好在此時不過是細碎小雪,走在雪中倒也不覺過于寒冷。
一邊走著,就听見許皇後悠悠的說了一句,「今年的雪可真多,農戶們許是會有個好收成罷。」
曲蓮正低頭思索這句話,就听到一邊的梅若莘說道,「娘娘心系百姓,真是天下之幸。」言語中滿是渴慕與崇敬。只可惜,她這一番熱忱,卻未得到許皇後的半點回應。曲蓮余光中看到梅若莘咬了咬下唇,臉上有些茫然。
雪中前行,時候久了不免身上潮冷。曲蓮還好些,梅若莘的臉上都有些青白之色了。直走了一刻鐘的時間,方至坤寧宮。曲蓮與梅若莘跟著許皇後進入大殿,早有掌宮的尚人捧了手爐過來。曲蓮捧了手爐,這才覺得快要凍僵的雙手漸漸的緩了過來。
許皇後仿若此時才發現一般,驚訝的咦了一句,「瞧我,居然讓你們倆就這麼跟著過來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看向一邊的尚人道,「阿慧,你帶著梅二小姐去偏殿換件衣裳。」待梅若莘跟著尚人去偏殿後,她又看向曲蓮道,「裴少夫人跟本宮去寢宮也換一件吧。」
曲蓮本要推辭,卻看到許皇後的目光一閃。她立刻將推辭的話咽了下去,恭敬道,「妾身謝過娘娘。」
許皇後溫然一笑,執了曲蓮的手便向寢殿走去。
曲蓮只覺得許皇後的手涼的十分滲人,隨著兩人離寢殿越來越近,許皇後的步伐也越來越快,仿佛是要將她拖進寢殿一般。
一進入寢殿,許皇後便擯退了左右侍立的宮女,卻仍未放開曲蓮的手。此時,她稍有了暖意的手開始劇烈的顫抖。
曲蓮訝異的抬頭,卻看到許皇後眼中在瞬間便蓄滿的淚水。她有些不明所以,只能試探詢問,「娘娘您……」
「阿姮!」許皇後哆嗦著聲音,萬般艱難的喚了一聲。
就這一聲,在曲蓮听來仿若驚雷一般!
那一瞬間,她相信許皇後自她的臉上看到了震驚的神色。因為她實在是無法掩蓋內心的震動。在入宮之前她就曾想過,門庭遭變之時,許皇後不過是個豆蔻少女。母親更是因為身體病弱的緣故,極少入宮,許太後應該也未曾見過。沒想到不過一個照面,許皇後竟然認出了她……
即便如此,曲蓮還是竭力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她垂了頭道,「娘娘喚錯了妾身的名字,妾身名喚曲蓮。」
許皇後聞言卻並未作聲,只是依舊攥著她的手靜靜的看著她。直到半柱香的時候過去,方才苦笑著將曲蓮的手放開。
「遠山曾說起家中幼妹,雙耳處皆有一顆朱砂痣,為此數次哭鬧不肯鑽耳戴墜。還是他費盡心思去來自西域的商隊之中尋了一副羊脂白玉的鏤空墜子,這才讓幼妹甘願。」看著曲蓮驀然抬頭看向自己的樣子,許皇後哂然一笑,「自康壽宮殿上我便端詳你許久,你便是故意將眉峰畫淺……在我看來,你一顰一笑實在是與遠山十分神似。」
「娘娘,您……」曲蓮雙唇翕動,卻不知道如何回應。
許皇後終于落淚,她表情淒然,絕不似偽,「當年我外祖父是遠山座師,那時我不過十二三歲,听外祖父說起出那一科出了一個少年探花郎,若非他年紀太小,便是點了狀元也未可否。我心中好奇,便央了外祖父要瞧瞧那探花郎。外祖父十分疼愛我,便讓我做了男兒打扮,扮作我的雙生哥哥,我與他便在那時相識,偶爾我會抱怨家中兄長,他便會跟我說起家中幼妹。我那時性情頗似男兒,十分不耐那些閨秀的做派,便只跟他一人交好……他、他恐怕直到……也不知我非許岳瑛,而是許月桐。」
「哥哥他……是知道的。」曲蓮看著許皇後一雙美目哭的通紅,那在康壽宮上如同泥塑一般的皇後娘娘在此時卻鮮活了起來。這一番話,她大概憋了十許年,未曾有過機會對旁人訴說。
听到曲蓮的話,許皇後猛的抬頭,她瞪大了浸著淚水的眼楮,痴痴的看著曲蓮。就像是夜行旅人看到那末微的燈火。
「我那時雖不過五六歲,卻也開始記事。」曲蓮淡淡的笑了起來,上前握住許皇後冰冷的手,「那時母親只為一件事操心,便是三哥哥的親事。母親給三哥哥選了好幾家的閨秀,三哥哥卻總是不應。他是幼子又小小年紀中了探花,母親對他十分愛護,便由著他挑來選去。後來因三哥哥總是不應許,母親便急了,追問道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閨秀。三哥哥這才說了實話,說是看上了一個姑娘……只是那姑娘年紀尚小,還未及笄。
我大嫂那時也在,十分好奇。她說大戶人家的姑娘哪能被外男見到,別是他不願成親胡說的罷。三哥哥無奈這才說道,是在程大人家中見到了他外孫,經常听他談及家中雙生的妹妹,覺得那女孩兒十分溫順恭良,又是程大人的外孫女,這才動了傾慕之心。
但是我卻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三哥哥曾經于我打趣,可惜他年長我許多,否則便能讓我扮作他的樣子出門游玩,也能緩解些閨閣中的無趣。」
待曲蓮將這樣一番話說完,許皇後似以痴然,她笑了起來。雖然仍是滿目淚水,笑得讓人心中酸澀。但是比起那個彷如泥塑般毫無生氣的中宮皇後。此時的她,笑靨如花,明媚昳麗。那明黃色的翟衣都壓不住她飛揚的神采。
曲蓮就這樣靜靜的看著她,直到她笑聲漸歇。
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你怎會……怎會成了霸陵候府上的奴婢?」許皇後止住哽咽後問道。
「因緣際會而已,娘娘就不要多問了。」曲蓮淡笑回答,「如今能活著,便已是上天垂憐。公卿貴女或是灶下之婢,都自有好處。倒是想請娘娘為我解惑,霸陵候世子何以指婚一個灶下婢?蕭姮滿心糊涂,如今仿若霧度迷航,步步不敢踏錯。」
「這件事牽扯宮內隱晦,我卻也不能與你多言,你只要知道這件事與你本身並無關聯。」說到這里,許皇後頓了頓,快步走向那紫檀木牙雕描金海棠的妝台,一頓窸窣的翻找,便從最下方拿出一個紫紅色漳絨小袋子。她拿了這袋子便又疾步走到曲蓮身前,將袋子遞給曲蓮。
曲蓮雙手接過袋子,入手有些堅硬,仿若玉佩令牌一類的東西。她看向許皇後,等著她開口。
「這是金吾令,你拿著它直至南北直隸都能通行無阻。」許皇後說道,她攥著曲蓮的手,斬釘截鐵的道,「京城馬上就要亂起來了,你拿著這令牌,趕緊離開京城,往北走!如今你這世子夫人的身份可比那灶下婢凶險萬分。」
曲蓮聞言有些吃驚,「娘娘這話從何說起?即便雙王虎視眈眈,但北上大軍即刻便要抵京,京城難道就連這片刻都不能等待?」
「娘娘,梅二小姐已經在正殿等候多時了。」此時,內侍有些尖銳的聲音在安靜的寢宮外響了起來。讓寢宮內的兩人都心驚了一下。
許皇後深吸了口氣,斂容對著寢宮外道,「知道了,請梅二小姐安心等候吧。」說罷又看向曲蓮,低聲道,「你一定要听我的,最遲不過三日,一定要離開京城!」
「娘娘若不告知原因,我如何做出應對?別說我現在身份特殊,裴家上下都盯著我,就是我依舊是個灶下婢,走出候府大門也是不易,更何況我一個女子如何單身出城。」一瞬間,曲蓮細細想過,她要離開京城卻非易事。
許皇後聞言咬唇不語,直至又過了幾息,這才道,「前幾日北地快報回來,霸陵候裴湛並未隨軍返京,而是托病滯留廬陵。他手中虎符現在在裴邵竑那里,那半塊虎符便是一支大軍。但是對此密報,殿上眾臣卻鮮有人知曉。在外人看來,這大軍依舊在裴梅兩位將軍手里。若是京城城破,雙王入城,最危險的便是裴梅兩家的家眷!我如此說,你可明白?其他的,你就不要多問了!」
說到這里,不待曲蓮回話,許皇後便朝著寢宮外高聲道,「來人,送世子夫人回康壽宮。」然後便轉身背朝著曲蓮,再不回頭看她。
曲蓮無法,只能將漳絨繡袋塞入袖口,朝著許皇後的背身恭敬的福了一禮,便轉身朝著寢宮門口走去。還未走到宮門處,便又听到許皇後幽幽的聲音傳來,「你好好的活著吧,阿巒的仇,我替他報……」
曲蓮猛然頓住腳步,倉促回頭,剛要開口,那掌宮的尚人卻已經到了跟前。她緊緊攥著拳頭,直至指甲戳破掌心,那鈍鈍的疼痛傳來,才堪堪忍住那句詢問。
直到車子駛入霸陵候府的角門,曲蓮還在思索許皇後的話。她一路上都在隔著衣袖摩挲著那繡袋,卻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在坤寧宮時,因有些慌亂只覺得那袋中之物有些咯手,此時仔細摩挲,卻覺得不是一塊令牌。
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曲蓮並未在車上翻檢。起身下了車,跟著徐氏進入到紫竹院正房。徐氏萬般不願承認曲蓮,又想著等裴湛回來能為兒子做主罷了這門讓整個裴家都成了笑話的親事。便沒有將新房安置在裴邵竑所住的嘉和軒,只是在嘉和軒的後院布置了間屋子,讓曲蓮住了進去。屋子里完全不見喜慶什物,粗粗一看,不過便是一個普通閨秀的閨閣。
「皇後娘娘跟你說了什麼?你可有失儀之處?」待兩人進到正房的宴息處,徐氏立即擯退左右,望著曲蓮問道。在康壽宮中與徐太後說話之際,徐氏就一直心中忐忑。久聞許皇後喜怒無常,若是曲蓮冒犯了鳳顏,裴家也得跟著吃掛落。
曲蓮看著徐氏那張根本掩飾不住情緒的臉,心中下了決心。她獨自一人決計無法出城,哪怕是霸陵候府的大門都出不去。既然如此,便只能把京城將亂這件事坦白。但卻不能跟徐氏說……曲蓮一邊敷衍著徐氏,一邊想著,今晚得找個機會見一見裴玉華。
如今這霸陵候府能有個主意、能勸動徐氏又能做主的也就只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