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筠終究是回宮去了,前呼後擁,尊榮無限,留給常寧殿中久久未被翻牌侍寢的女子無限向往和嫉妒。
整個初冬霜寒的十一月里,傅容華,薛良人和竇婕妤三人在宮闈中炙手可熱,其中,皇上對傅容華的寵愛又更多些。宮中佳麗三千,三千寵愛集于三人。宮闈中,女子的尊榮向來是倚仗于君恩龍寵的,而冰冷宮牆之內,向來都是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傅容華,薛良人和竇婕妤三人所住的宮殿相隔鄰近。竇婕妤的菡芷宮原來是錦翠宮中的菡芷殿,因著,竇婕妤新晉位分,皇上特特將菡芷殿賞賜于竇婕妤,又擴建整修,改名菡芷宮。
這些天里,錦翠宮周圍往來拜見的妃嬪,內務府發放各色賞賜的宮女內監,還有宮殿中新添的侍候丫鬟奴才等,絡繹不絕,行人如織。
念奴和碧春幾個丫頭悄悄模過去偷視一翻,回來再瞧瞧偌大個常寧殿中,人越住越少,內務府發送物品間隔的日子也越來越長。幾個丫頭心中比對一翻,個個皆是像霜打的茄子似的,郁郁寡歡起來。
日子,終究還是在哭笑中往前翻到了十二月。
這一天,寒氣逼人,冷風刺骨。我和念奴碧春主僕三人圍著炭盤烤火取暖。眼看著,屋外夜幕就要降臨了。念奴嘆一聲,「一天又要過去了。」
我抬起溫暖面頰掃一眼她,「小小丫頭,嘆什麼氣呢,天寒地凍的,圍著火盆取暖還不愜意麼。」
念奴瞪著一雙黯淡的眸子道︰「奴婢瞧著小姐倒是一點不著急呢,可是你數數,如今常寧殿中還剩了幾個人。你再看看那幾個人,不是鼻子太扁,就是嘴巴太寬,要麼腰壯得像水桶。像小姐如此貌若天仙的,皇上怎麼就看不見呢?」
我听得她比我還氣還急,一副百斤力氣就是使不上的模樣,又好笑又心疼。「看把你急的,你瞧,月常在不是也還在呢麼?」
念奴嘟囔一嘴道︰「她哪有小姐漂亮呢,就是蘭姐姐美貌也不及小姐七八分。」
我睨她一眼笑著說,「你說漂不漂亮的算數呀,左不過是皇上瞅著才算呢。」
念奴正要開口說什麼,只見秋雪風急火燎地跑進來道︰「婉常在快瞧瞧我家小姐去吧,她把自己一人關進屋子,奴婢怎麼喊都不開門呀。」
我看秋雪著急的似熱窩上的螞蟻,不由得也心中緊張起來道︰「好好的,是怎麼了?」
秋雪嘶啞著嗓子道︰「早前,皇上下了旨意,讓小姐今晚前去侍寢呢。這會兒,鳳鸞春恩車已在殿門前候多時了,可小姐把自己一人關在屋里,奴婢實在沒辦法了。」
我听得秋雪說皇上已翻了紫月的牌子,心中極高興,笑著道︰「這不是好事麼,你家小姐不好好打扮著前去,這會子倒鬧起來了。」
秋雪接過話,「婉常在說的正是呢,可……。煩請常在過去瞧瞧吧,常在的話,小姐自是能听的。」
我喚過念奴和碧春,念奴為我穿上披風,一行四人急急往紫月屋里來。
秋雪上前「咚咚咚」敲著房門,喊著︰「小姐,你倒是開開門呀,婉常在來瞧你了。」
我將秋雪拉至身後,上前對著房門溫婉說著︰「月妹妹這是怎麼了?有什麼事讓我進去一起商議著,好不好?自我那天認識你起,我已將你視為了自己親妹妹。妹妹若是遇著什麼難事,也要先開開……。」
我還未說完,門「吱呀」一聲開了。紫月雙眼微紅,盈盈立于我眼前。我一把拉過她的手道︰「你作什麼呢?可憐了秋雪丫頭,嚇得什麼似的。」
紫月反握著我的手,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道︰「皇上翻我牌子了。」
我盈盈笑著「才剛听秋雪說了,這是好事呀,你莫不是高興壞了?快收拾了過去,別讓車子一直候著。」說著,喚過秋雪,讓她伺候著紫月梳洗更衣。
一翻裝扮後,紫月更顯秀麗端莊,溫柔可人。
我走上前,輕輕攬過她略顯清瘦的身子,安撫著道︰「好好侍寢,別太緊張了,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紫月淚眼盈盈,只默默無語,輕輕頜首。秋雪過來攙著她緩緩走出了屋子。我尾隨在後,看著她坐上了鳳鸞春恩車一路前去。
今晚的月亮是淺淺的一彎,像一抹干淨的笑容綻放在黑沉沉的夜空。路邊的銀白燈光靜靜碎裂在光禿禿的枝丫間,在寒風中顯得極清冷。念奴和碧春上前一左一右地攙扶著我,默默地往心雨軒中而回。
薛雪梅走了,蘭筠走了,如今紫月也走了。細細數來,包括我自己,常寧殿中所剩的不過四人而已。
夜,是極清冷,極寂靜的。或許是因著嚴寒的緣故,素日窗外的蚯蚓蟲鳴也銷聲匿跡,音信了無了。
案台上的更漏已至九更天。念奴伺候我松發去簪,碧春為我暖好了床。我披衣淺坐于溫暖棉被中,長夜漫漫,睡意全無。我喚過碧春將早前蘭筠送來的五色絲線找出來,念奴自一旁剪過了燭花。
因著,天寒地凍。我拉過棉被,讓念奴和碧春一起坐于我的床上,並讓她們將雙腳窩進棉被里。念奴雙腳溫熱,碧春的也甚是溫暖。她二人踫著我冰冷雙足,皆是詫異不已,一壁嘮叨我素日不愛吃葷,一壁夾著我的雙足細細磨搓著。不過瞬間,我的雙足也溫熱起來。
明亮的燈光下,我們主僕三人正一壁細細打著各種花紋的絡子,一壁輕聲軟語說著些家長里短,只听見,軒子門上傳來急急的叩門聲。碧春下床開門去。
我心想,這會子又是誰呢?未及我暗自猜想,只見紫月風也似的到得跟前來。
我和念奴皆驚得掩著嘴兒,只是說不出話來。紫月拉著我的手,嘻哈笑著道︰「怎麼,婉姐姐竟傻了麼?」
我回過神來道︰「你怎的過來啦?」
紫月回著,「輦車送回來了唄。」
念奴也急切地說著,「可是……,可是……,月常在侍寢完了麼?那也至少要等到明天才能回來的呀。」
掖庭有規矩,除了皇上偶爾留宿妃嬪宮殿外。凡是鳳鸞春恩車接了至合歡殿中侍寢的,事後皆要留宿在偏殿歇息直至次日清晨,才能回原來居住的宮殿。新晉常在侍寢過後,也皆是在次日清晨才晉封分殿的。
紫月這個時辰回來,真真要嚇人一跳了。
直覺告訴我,必是出了什麼事了。因此,也只瞪著一雙充滿疑問的眼楮瞅著她,沉沉不語。
紫月微笑著道︰「我並沒有侍寢,皇上讓輦車將我送回來了。我真高興,還能再見著姐姐。原以為,我定會被砍去腦袋呢。」
听得如是,我更加驚急起來。念奴和碧春在一旁也是按耐不住,只催著後面的秋雪要將事情一五一十快些說清楚才好。
秋雪可憐地,也只是搖著腦袋,並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一把拉過紫月,讓她自床沿坐著,要她快快將事情道清楚。紫月仍含著笑意,緩緩說著,「在龍榻上,皇上發現我裹著的雪白衾被上殷紅一片。便怒喝我,問我怎麼回事。我嚇得瑟瑟發抖,只得回說近幾月月事紊亂。我原以為皇上會一怒之下,命人砍去我的腦袋。誰知,他平息怒氣,命人將我送回來了,只說,從此不再翻我的牌子。
我和幾個丫頭听聞後,終于長吁一口氣,不想事情竟如此驚險異常。
我拉著紫月坐進被窩里。喚過念奴道︰「你去煮一碗滾燙的紅糖水來。」
紫月接過話道︰「不用了,天冷地冷的,坐著暖和一下也就是了。」
我假意薄嗔她道︰「既知天冷地冷的,這會子還不老實喝碗紅糖水,當心明天喊肚子疼呢。」
紫月向著碧春和秋雪道︰「既如此,你們一起陪著念奴幫把手去。」
兩個丫頭也急急出去了。紫月俯過身子,自我耳邊輕輕說著︰「姐姐也相信我月事紊亂麼?」
我抬起驚異眼眸,向著她,「不然,是……,是……。」
紫月羞澀一抿,「我只不想侍寢罷了。那紅是我用胭脂兌的水。去前,就弄好了裝在一細小瓶子里,攥在手心,裹進衾被里倒上去的。」
我又驚得啞口無言,只愣愣地瞪著她明亮雙眸。片刻,才開口道︰「你為何這樣?那些人都眼巴巴地等著皇上翻牌子,你卻費盡心機這樣做,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紫月輕盈答著,「我不想侍寢,只想陪著姐姐。皇上有那麼多的嬪妃宮女,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為何要把自己給一個那樣的男子。況且,于我,就只有姐姐一個知己姐妹,而侍寢過後,我便要離了姐姐前去。想起這些,我實難安心伺候他。沒辦法,只好想出這麼一招險棋。沒想到,能如此化險為夷呢。」
我看見她滿心開懷的樣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得將她一把摟進懷里,輕輕撫慰著。
紫月溫婉說笑,「姐姐別為我難過了。你還記得那天蘭姐姐說要讓皇上翻姐姐牌子時說過的話麼?你說,‘我又不愛皇上,為一個自己不愛的人而破壞我們姐妹情分,我是萬萬不會這麼做的。’你不會那麼做,我也不會那麼做。現在皇上正寵愛蘭姐姐,我實在不願和她們分寵。我常想,女子如若不能嫁與對待自己一心一意的人,那就枉為一世為人了。」
我靜靜凝視著她,如此心地純淨的女子,不知這世間竟是什麼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我和緩一笑,「今後,也只你我二人彼此相守罷了。」思量片刻,又向著她諄諄地道︰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麼?切記此事再不能對第二人說起。」
她柔柔一笑,「我記住了。」
適時,念奴和秋雪將一大碗滾燙的紅糖水端上來。紫月和我相視一笑,端著碗,一口一口將紅糖水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