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疲憊的身體在斜陽漸沉的鄉間小道上走了近一個時辰,才終于看到比較適合養氣調息的僻靜之所。那是靠近河流的一個廢棄木屋,十分簡陋破舊,窗戶漏風,屋頂缺瓦,木門破破爛爛,上面的門栓掉了一個,一半垮在地上。花溪推門進去,木門拖在地上摩擦起粗礪的「吱嘎」聲,揚起一小波塵土。
借著夕陽斜照進來最後的余暉,花溪看到地上隨意地丟著髒兮兮的漁網、簑笠、麻袋、木桶之類的物事,另有一張疊著麻紙的小木床。這大概是原先的漁夫到河邊打漁時歇腳的地方。
小木屋內光線很暗,花溪已經累得不行了,沒有精力去管干淨不干淨什麼的。她掩上木門,一**坐到木床上,開始打座調息。
夕陽已沉入雲層,一彎新月悄然從西邊升起,清冷地掛在天上。點點繁星漸漸亮起來,布滿天空。遠處村落也有隱約的燭火閃爍,田間有狗吠之聲傳來。
花溪重新打點精神,鎖定神識察看自己體內各處——還好,筋脈強健厚實,修為仍在。不過,這里的靈氣甚為稀薄,幸虧她自己是罕見的氣靈根,汲取靈氣自有便利之處。花溪拋開一切雜念,全心全意地運轉周天,吐故納新。
耗費了數個時辰,當東方的天際顯露出魚肚白時,花溪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睜開久閉的雙眼,目光灼灼。她體內的靈力雖尚未恢復平日的巔峰狀態,也已經七七八八差不離了。
她先發了傳音符給鶴陽真人,再給自己施了一個淨水術。全身弄清爽後,推開木門,步向屋外。
星辰隱去,旭日東升,覓食的鳥雀歡快地劃過天際,平靜的河面漂蕩著幾根長長的草葉,在近岸處徘徊,不時有水底的小魚咬住草根一頭往水下拖,使水面泛起一圈圈漣漪。
這樣寧靜美好的清晨!如果師傅還在就好了!如果他們都還平安無事地生活在師門,不,只要大家都平安,哪怕就是在三清門也好啊!花溪惆悵地想著。她打算再去息壤看看,雖然明知師傅被傳送到同一個地方的機率不大,但仍然抱有一線希望。
晨曦初露,空氣清新,露珠凝在草葉上,泛起五彩斑斕。
遠處的村落次第升起了炊煙,這邊的河灘卻依然寧靜而詳和。花溪看看四下無人,便拋出輕舟,施了翔雲術,騰空而起,向昨天來時的方向行去。
很快就到了那道白霧隔開的泥地上空。
從田地這一端向泥地望去,一大片的黑色綿延到視野盡頭,除了黏膩軟糊的泥土,就只有稀疏矮小的蘆葦和雜草。
花溪操控輕舟繼續往里飛。
下面是綿延不斷的黑色泥地,她循著記憶從昨天出來的大致方向找過去,但每處地方似乎都是一樣的,縱使她目力再強,也未找到昨天留下的腳印,又或者,那些腳印已經消失了。
她駕舟飛行的速度即便算不上一日千里,也是很快的了。可是就這麼一路向里,好長時間後仍然沒有看到盡頭。極目之所在仍是不斷延伸的黑色大地,綿延到天際。來時正是旭日朝升,東方的天空已披上朝霞彩衣,晴空萬里,但進入這片黑色的土地之後,天空便開始變得灰灰蒙蒙,空氣中飄散著若有似無的霧氣,視物不甚清晰。
這就是村民所畏懼的息壤之地嗎……
花溪停頓在半空俯視下方,目光從東西南北各個方向搜索著這片土地。
她什麼也沒發現。
這片黑土廣袤荒蕪,沉默寂靜,似有無窮的生命力,又仿佛貧瘠到窮途。可是她既看不出傳送陣的痕跡,也看不出能令村民畏懼的地方。看起來並無特別。
花溪正準備下降到地面再仔細搜尋一番,從她後面突然傳來輕微的破空聲。她一驚,忙回頭去看,卻原來是兩個修士一前一後破空而出,大概是用了縮地術之類的法術。他們的修為應該是比她高的,不然不會離她這麼近她才發覺。
這里空曠而無遮擋,花溪下意識想避開,卻沒有可隱藏之處。她只好坦然地迎向他們,手卻籠在袖中捏出一個攻擊的風訣。
那兩人還在上空就發現了花溪,一聲清嘯,徑直朝她飛過來,眨眼便到了面前。花溪這才看到,當先一個中年修士,面白無須,飛在後面那個居然還是她認識的,正是三清門的韓琦。
韓琦自然沒有認出花溪。他們二人成犄角之勢分別落在花溪身前兩側,神情均十分冷峻。
那個中年修士厲聲喝問︰「你是什麼人?為何在這里?」
花溪一頭霧水,皺眉反問︰「我為何不能在這里?」她並不想與這兩個人交惡,可是這樣沒頭沒尾,根本無從解釋。
中年修士明顯性子十分急躁,一听這話,眉毛倒豎,袖袍一揚立馬就要動手。
韓琦在旁打量花溪,卻不覺得面前的女修懷有惡意,于是他上前擋在二人中間,不動聲色地止住中年修士,溫和地問︰「道友,我們是為息壤之地的異象趕來,請問道友先我們一步,可曾發現什麼情況?」
花溪心中驚詫︰他們口中所稱的異象莫非就是因為傳送陣?
她搖頭回答︰「未曾,我也是誤入此地,」她擔心這二人不信,阻攔她離開,以她現在的修為就走不掉了,于是又誠懇地說道︰「前兩日我遇到了點麻煩,靈力盡失,誤陷于此,弄得全身污泥,還曾到前面的村落求助,結果卻被當成不詳之人趕了出來——不信你們可以去問問。此處到底是什麼地方,村民為何如此畏懼?我真是完全不清楚,今日休整妥當,不過是心中疑惑,想來看個明白,卻還不曾見過什麼異象。這里究竟有何古怪,可否還請二位道友指點一二?」
他們看她光明磊落,一番解釋的說辭有憑有據,料得所言不虛,于是就信了。既然這女修沒有問題,中年修士便不想再搭理她,拂開袍袖急急忙忙就想要動身離開。韓琦倒是有禮有節,回道︰「原來道友竟是完全不知究里,想來對修仙界傳說軼聞關心較少」。
花溪不好意思︰「確實,我平時不怎麼,師傅經常為這個說我。」
韓琦揚了揚眉,安撫地看了一眼焦躁瞪他的中年修士,繼續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秘聞,不過,」他委婉地笑笑,「我們現下正有事要辦,道友若是方便,不妨與我們同路,路上我與你解說。」
花溪猶豫了一下,想著憑自己對修仙界只鱗片爪的了解,要找師傅無異于大海撈針,還不如先跟著這兩個人走,于是便點頭同意。她感激地對韓琦道︰「如此便麻煩兩位道友了」,又對那位不耐煩等著的中年修士拱拱手,然後拋出輕舟,與二人一同躍上半空,繼續朝黑色濕泥深處飛去。
韓琦一面四下 視,一面給花溪解釋︰「息壤乃上古神留下的遺跡,據說是那位上古神為堵塞萬年一遇的洪災,以全部神力造出的神物,生生不息,綿延不止,終于將當年由九天之上瀉下的滔天洪水給堵了回去。可是這息壤究竟與凡間天然的泥土不同,不能供農作物繁衍生息。洪災過後,這息壤竟繼續向大陸各處綿延,于是我九州大陸一片貧瘠黑土,處處荒蕪,凡間百姓苦不堪言。那上古神悔之不及,取了自己的精魂,又借了天庭另一樣神器出來,硬生生把息壤封印在了這華嚴域的最里面。」
「想來你也看到了那道白霧,」韓琦指指花溪來時的方向,「那就是上神的封印。」
「原本這蟒魂之印足以隔絕息壤的綿延之勢,完全不會對封印另一邊的土地產生影響,可是,」他重重地嘆道︰「萬朝宗供奉的神跡台竟出現異狀,顯示息壤之地的封印有波動的跡象!」
「現在我們的修仙界已經幾十萬年沒有出過真正的大修了,什麼力量竟能使上古神以精魂設下的封印波動?如果封印破碎,再到哪里去找能重新封印息壤的人物?!一旦真的到了那種地步,便又是滔天大禍,滿目瘡痍,萬民傾覆!」
韓琦接著道︰「想來道友也明白,這惡果不僅凡人承受不起,我們一眾修士也必然受到波及,後果不堪設想!因此萬朝宗發現神跡台顯示封印波動,立刻遍告各門派,召集各路人馬一同商討,正好我在萬朝宗,便與劉兄先來一步,來看看究竟是什麼力量,竟能撼動上古神的封印!」
花溪大驚。
她緊隨在二人後面,心中甚為不安,一面擔心師傅,一面擔心韓琦說的滔天大禍。她直覺就是那奇怪的傳送陣造成了封印波動,那金色陣法的威壓曾給她帶來巨大震撼,直到現在仍銘刻于心。如果說有什麼力量能撼動上古神的蟒魂之印,花溪覺得必然就是那深淵之中的傳送陣。
一路巡視,除了稀疏低矮的雜草再無異物,唯一的異物便只有自己,花溪更加肯定正是那傳送陣造成的封印波動。她現在比韓琦和劉修士更為著急要找到蟒魂之印的封印源,親眼看到封印完好無損才能放心。
三人都不再說話,加緊一路巡視著向前飛行。
花溪突然發現,視野盡頭又出現了隱約的霧氣。難道,他們繞了一圈飛回來時的地界了?她疑惑地看向韓琦,指著前方道︰「那是不是封印嗎?」
韓琦卻舒了一口氣,解釋道︰「這是封印另一端。」他招呼劉修士,停了下來。
韓琦取出一個半透明的黛色手環,一掌輕撫,便從手環里放出一只玲瓏可愛的赤紅色小雀。
花溪仔細看過去,原來卻不是真的鳥雀,只是不知由什麼煉成的傀儡,雙目呆滯,鳥喙也不能開合。
劉修士取出一個同樣赤紅如血的半透明圓球,拳頭大小,輕輕搖動,赤紅圓球漸漸亮起光來,血一樣的紅光鋪染開來,覆蓋了他們三人身邊幾里遠的土地。當紅光籠罩了傀儡小雀時,那小雀忽然靈動起來,飛快地扇動起翅膀,發出蜜蜂一般的「嗡嗡嗡」聲,騰空飛起,搖晃著腦袋,四下穿梭。那小小的腦袋輕輕點動,以僵硬的姿勢直線行進,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忽停忽飛,時飛時停,時高時低,飛得怪異不已。隨著它越飛越遠,那半透明圓球的紅光所覆蓋的地方也不斷擴大。
韓琦和劉修士緊張地注視著傀儡鳥的動作,眼楮一眨不眨,各自駕著自己的飛行器慢慢跟在後面。花溪自然不指望著這時有人能給自己解釋,也跟了上去。
身邊的霧氣漸重,天空愈顯灰灰蒙蒙,如血紅光在一片霧氣里顯得莫名詭異。跟著前面傀儡鳥發出的「嗡嗡」聲前行,一股熟悉的威壓撲面襲來。韓琦和劉修抿緊了唇,各自調動靈力抵抗威壓,花溪也竭力抵擋,終究還是有些心神不穩。她知道,這大概就是上古蟒魂之印的源頭了。
壓迫感漸重,重得讓花溪有點喘不過氣來,有想趴在地上的沖動,前方迷霧里小小的赤紅一團終于停下來了。
花溪拼盡全力使自己不掉下輕舟,勉力舉目望過去,見那處閃著熟悉的金光。
果然!
韓琦和劉修士緊張地喚回傀儡鳥,也顧不上花溪,徑自慢慢向那個地方挪過去。
花溪比他們修為都低,本不該跟上去,可是她心中實在焦急,一是因為師傅,一是因為擔心韓琦口中的封印損毀,勉力跟在後面,蝸牛似的一點點地蹭著。
當花溪蹭到韓琦和劉修士身邊時,他二人頗為驚訝地分神看了她一眼,確實沒想到這麼個年輕的女修竟然也能生生抗住上古封印的威壓,站到這麼近的距離。不過也沒說什麼,繼續全力察探。
壓抑的霧氣彌漫在空中,近前就是熟悉的金色刻紋,一眼望不到頭。巨大的金色封印懸在黑色的地面,下面的濕泥呈漩渦狀緩慢而不堪束縛般地涌動,不時鼓起一個小塊,似乎下面有活動的生物想要掙月兌出來。
這里果然就是息壤的源頭,也是蟒魂之印的源頭。
花溪只是奇怪,難道他們就沒人知道這上古神的封印也是一個傳送陣嗎?
與她和師傅在深淵里遇上的那處陣法不同的是,這個陣里並沒有流動不息的異界元素。也許,正因為這樣,這蟒魂之印不能發揮傳送陣的功效?
花溪扭頭去看韓琦和劉修士,他們以赤紅圓球的光作導引,以靈力順著金色刻紋檢索過去,一一檢視蟒魂之印的各處,大半晌後,神情終是慢慢和緩下來。
劉修臉色蒼白地笑了一下,一直冷著的臉終于柔和了幾分。他收起赤紅圓球,與韓琦對視,二人終是放下心來。
與進入封印的威壓範圍時不同,他們離開時雖然也累得氣喘心跳,臉色發白,腳步沉重,但心情卻很是輕松。花溪現在只擔心師傅的去向,她雖然知道蟒魂封印兼具傳送陣的效用,卻找不到能驅使它啟陣的異界元素,而且,就算能啟動傳送陣又如何呢?且不說能不能傳送回她來時的所在,到了那處師傅還在不在也是兩說,萬一搞錯了開啟了封印,就真是欲哭無淚萬死不辭了。既然她自己沒有絲毫危險,師傅多半也不會有大礙。她還覺得想不通的,就是這傳送陣究竟有什麼用呢?把她傳到息壤之地,這里貧瘠荒蕪,既沒有異寶,也沒有靈植,就把她吐到爛泥里,這中間到底有什麼古怪?
好不容易離開了封印的威壓範圍,三人均輕松了許多,放下心中大石,相視一笑。韓琦先發了傳音符回去,通知焦急等候的修仙界各路人馬。
劉修士對花溪剛才硬抗著威壓到封印近前印象深刻,頭一次和顏悅色地對她贊道︰「你小小年紀修為能到這個程度,以後必然前途無量。」
花溪真心謝道︰「謝你吉言,不過前面修為提升得容易,越到後面卻是越難,我之前一直只在山中修煉,于世事一概不通,歷煉是遠遠不夠的,只怕以後會有些障礙。」
劉修士看她說得坦然,並非故作矜持的矯言之語,既不自傲,自己分析得也透徹,倒是更看重她了一些。
韓琦發完傳音符,回頭听見便笑道︰「你與我們在此處遇上,也是有緣。離了息壤之地,我們打算去東都海市一趟,那里修士雲集,且月中將有琉華盛會,界時將會更加熱鬧,正是體驗世事的好機會。」
劉修士道︰「正是,你可以和我們一同前往!」
花溪搖頭,她還沒接到鶴陽真人傳回的消息,不知師傅情況如何,實在不能安心。
劉修士一臉遺憾道︰「琉華盛會五百年一次,靈根差的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參加一次,不去甚是可惜!」
花溪謝他道︰「晚輩此番有要緊事,若事情得了,必定前往。」
韓琦道︰「既是如此,我們就此別過,琉華盛會確實難得一見,月中舉辦,將持續三個月,你的事情了結了便可去觀摩。」
韓琦另給了花溪一個玉符,道是她可憑此玉符到三清門的珍寶閣找他。花溪再次謝過他二人,再三道自己事畢必會前去。三人便就此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