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爾坐在福爾摩斯對面,馬車廂上的玻璃窗明淨無比,連窗外橙*的光都能一道投入女人的懷里。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發展,八年之前在那片廣袤草場上的克萊爾一臉泥巴,即便身下真是一匹駿馬,自己也真的穿著維多利亞時代的一字領長裙,她依然相信自己不會同馬前的青年有更多的交集。
他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即便她相信這個世界一樣會很平靜,不因為多出這樣一個偉大的人而產生一星半點的扭曲,但得承認,知道這一切的克萊爾依然會感到吃驚。也正因如此,她才那麼確信自己可以獲得一個平凡人的生活,可以選擇遠離這個傳奇的人,選擇躲得遠遠的,甚至在城市一角目送他匆匆經過卻不上前打一個招呼。
她一直認為自己有這個權利,直到時光悄悄流過八年,直到所有生命中的點點滴滴將他們的人生軌跡重新送到相同方向,一切才恍若揭開序幕,開始上演。
克萊爾想起那年夏天,自己逃出丹尼索普村後重新回歸,福爾摩斯在迎接自己的馬車廂內同自己也是這個方向面對面入座。那時的她嫌惡地扭過了腦袋,固執地望著窗外茂密的樹林,像極了一個孩子。而現在,在經歷這八年時光後,她才發現自己的某些稜角或許真的就這樣被磨去,而對于許多事情也產生了或巨大或微妙的改觀。
赫德森是前者的改觀,而福爾摩斯則是後者。
方才晚餐席間,福爾摩斯的話她依然在腦海中盤桓。那些看似意外的事件,那封恐嚇信,那朵玫瑰花……某種意義上克萊爾依然想用躲避去面對這一切,她知道這並不正確,身體卻還是會這樣下著命令。
燈光從側面投入車廂,戴著高禮帽的男子似笑非笑地望著對面穿著藍色天鵝絨緞面的少婦。不久之後便開口︰
「夫人,從這里到音樂廳還要一段時間,我想我們還是趕緊進入正題比較好。」他雙手互相交叉,「關于德雷伯的名片,您是怎麼得到的?」
克萊爾听聞終于收回先前的那些思緒,理性回歸,她的目光中也帶上了一絲冷靜︰
「我攔下的那輛馬車里有人。那時同車夫解釋了好一會兒,他斷定不能帶我,因為車廂里有個爛醉如泥的男人。但那時的我很害怕,奧斯維德已經出現在劇院的台階上,當他看到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快要跳出來。」克萊爾將雙手絞和,然後抬起頭繼續,「就在這時,那位車夫嘴里爛醉如泥的家伙竟然從車廂後面探出腦袋,他臉色通紅,確實醉得不輕。但他卻笑嘻嘻地望著馬前的我,然後說︰‘快讓這位女士上來!這里有的是地方!’」克萊爾深吸一口,「車夫似乎依然不願意,但仿佛是拗不過車廂里的男人,並且發現我也正在躲避著一個人,才勉強松口讓我上了車。」
「我急忙踏上車廂,在車輪啟動以後,赫德森也終于從我眼里消失不見。我長吁一口氣,但我不知道,真正的問題從現在才開始。我終于有些明白車夫那麼為難的原因,因為對面的醉漢不僅胡言亂語,甚至還對我動手動腳。他將那張名片塞進了我的小包里,然後笑眯眯地說著些不堪入耳的東西,最後甚至伸手拉住了…拉住了我的手臂。」克萊爾的表情並不好,對于一個淑女來說,這樣的對待當然忍無可忍。
「不久之後,我就讓車夫停下了馬車,他似乎也听到了車廂里的動靜,當他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與這位德雷伯先生的拉扯已經白熱化。車夫幫我月兌了身,但是最後那一扯德雷伯是動了真格,竟然將我的手腕拉成了挫傷。」克萊爾伸手模了模還在隱隱作痛的手腕,然後繼續道,「得說這位馬車夫真是個大好人,不僅將我救出來,而且還詢問我回家的路遠不遠。我知道公寓就在一條街後,所以我連忙讓他放心,然後一個人回到了家。」女人頓了頓,「故事就是這樣。」她最後說道。
克萊爾這才將視線穩穩落在了面前福爾摩斯的臉上,仿佛這一刻才看清這個人眉心微微擰起︰
「雖然不想說,但特雷夫女士,這確實很不幸。」偵探瞳孔里原本女人高貴的妝容,也終于變為了她那只受了傷的手,「也許出門前,您真有必要讓華生給你捆上繃帶。」
「這…這倒沒有必要。」克萊爾頓了頓眉心,「只是我總覺得昨晚那醉漢拉住我手腕的體溫似乎還在傷口上,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她說著舉起自己那只手,在看到那條深紫色的淤青後,還是嫌惡地皺起眉心。「福爾摩斯,也許你不相信,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這醉漢躺在一間陰森潮濕的房間里,一邊的牆壁上斑駁骯髒,與他尊貴的服裝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掙扎著,在黑暗中蹬著腳亂叫。我拿著煤油燈上去詢問,但他卻忽然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不說話了。為此我特意上前去試了他的鼻息,他確實死了。」
「……」福爾摩斯嚴肅地望著她,卻對這奇妙的經歷不置一詞。
「一天前,他死在了我的夢里,而一天後他卻真的死在了一棟陰森的廢棄古宅之中。這些巧合都讓我感到了由衷的吃驚,以及遺憾。」克萊爾說著終于深吸一口氣,仿佛在等在福爾摩斯接下去。但男子卻望著她遲遲沒有開口,他整理了一下思緒,方才一切似乎在他頭腦里又重演了一遍︰
「夫人,那個馬車夫是不是身高六尺多,正值壯年,穿著一雙粗皮方頭靴,抽印度方頭雪茄?他臉色紅潤,右手指甲留得很長?」福爾摩斯一瞬間說出許多關于馬車夫的外貌特征供克萊爾甄別,然而听完這些的克萊爾,在那時就已經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即便她知道面前的偵探一定擁有他解開謎題的方法,但是當一切就這麼神奇地發生在自己面前後,克萊爾所表現出來的吃驚不比任何一個不知道的人小。因為她確實親眼見過那位馬車夫,而當一位臆想真相的人如此不差分毫的說出一切後,她還是驚訝地不知如何是好︰
「上帝……」克萊爾深吸一口氣,「您那時真的在家沒出門嗎?」
「哈哈哈哈哈……」福爾摩斯忽然爆發出一陣笑聲,隨後他扭過頭,「說實話,這也許真的是對我最直白的稱贊了!」
「好吧先生,那位車夫真如您所說的特征。但先生,他真是一個極溫柔的人,無論是上車前的關照,還是下車後的關心,都讓我感到溫暖。」克萊爾說完,福爾摩斯卻低笑了一聲︰
「特雷夫女士,也許您看人真的缺少天賦。」他揚了揚唇角,「雖然不敢斷言,但那位車夫很危險。」
克萊爾迷惑地皺了一下眉心,本想開口繼續問下去,但福爾摩斯卻只是玄妙無比地望著她笑了笑,然後深吸一口氣扭頭換了話題︰
「好了夫人,我想音樂廳就快到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話才剛剛說完,馬車便已經停下。克萊爾沒有說下去的機會,而現在的情況也確實不容她多想。當車夫替他們將車門打開後,福爾摩斯第一個下了車。
即便在這里生活了整整二十五年,克萊爾依然覺得自己沒有習慣這又長又重的禮服。尤其秋冬的禮服,加上披肩外套,那更是重得要命。克萊爾艱難地拉起自己天鵝絨的長裙,當挪到車廂門前後,她終于扶住了偵探已經準備好的手,踏著車廂階梯緩緩而下。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在夜晚迷蒙的倫敦街頭,似乎也能看到她的鼻腔前有一丁點白色的氣體。
女人那紅艷的唇以及清晰的眼線在燈光下卻恰到好處,她網紗的小禮帽下,輕輕勾起的笑容是絕對的貴族氣質。
面前的音樂廳燈火輝煌,高高的階梯頂端,她甚至能隱約感覺到那些巨大而明亮的吊燈就從勾畫著壁圖的房頂垂下,而燭光則迎著夜風微微晃動。
遵循禮儀,克萊爾伸手勾住了福爾摩斯的臂彎,他們眼前是幾十級台階,從下而上,也許他們還需要走上一兩分鐘。
女人的表情天衣無縫,即便如此,她依然會朝向身邊的男子低聲言語︰
「先生,我忽然想起,您難道對我的那個夢不感到驚訝麼?」克萊爾並沒有看向那位大偵探,而他的視線也只是朝向頂端,身子被廳內的光勾出一個瘦削的輪廓︰
「哦,我對那沒什麼興趣。」
「你不覺得,那有一點預知的味道麼?」克萊爾偏了偏頭,這一次終于看向了他︰
「但那也只是個夢,不能證明什麼。」
「至少證明我預見了德雷伯的死。」
「所以?」福爾摩斯也終于將眼楮對向了克萊爾︰
「我想起了父親去世時我也做過類似的預知夢,但除了這兩次,卻再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克萊爾做起推斷,「但…也許我真的可以預見別人的死呢?」
福爾摩斯聳聳肩︰
「我保留意見。」
※
他們的座位距離舞台並不遠,福爾摩斯是聶魯達的琴迷,他特別喜歡女演奏家對于肖邦樂曲的詮釋。憂郁、溫柔又帶著一點點神秘,而他自己本身也喜歡肖邦的音樂,輕柔的曲調便于他思考,又不需要在肢體上花費多少力氣。
然而克萊爾卻與他正相反,當這個男人沉浸在音樂的之中時,她卻十分不適地坐在那里,感受著琴弦被琴弓一下又一下的拉動,每當這樣,她都覺得自己的汗毛也隨著重音上下起伏。
她眯著眼楮望著舞台,她帶著一只表,她知道中場休息的時間,而在這之前,為了不被福爾摩斯取笑,她還是決定忍住不做什麼早退之類的事情。
直到台上優雅的女性拉完最後一個音符,台下報以熱烈掌聲後,上半場才終于在福爾摩斯的享受以及克萊爾的煎熬中結束。
偵探此刻倒是忘了原本邀請她的目的,甚至還笑眯眯地比劃著,贊嘆聶魯達的高超技藝,扭頭看向克萊爾甚至問她是不是也喜歡上這琴聲︰
「說實話,」克萊爾揉了揉她的太陽穴,「先生,我想先走一步。」她完全一副精神衰弱的模樣,但福爾摩斯卻揚起嘴角,像個孩子一樣侃侃而談起來︰
「你知道達爾文對音樂的論述嗎?他聲稱,早在人類具備語言能力之前,就有了創造音樂和欣賞音樂的能力。或許這就是我們對于音樂有著如此敏銳的感受能力的緣故吧!我們的靈魂深處,仍然對世界混沌初開時那些朦朧歲月保留著依稀模糊的記憶。」
「這也未免太泛泛而談了點兒。」克萊爾反駁道︰
「如果人們想要理解大自然,那她的想象力就得向大自然一樣廣闊。」1
他一說完就將目光對向了舞台前方那些金光閃閃的樂器,仿佛還沒有滿足于這樣詩一般的敘述,某種意義上,他甚至迫不及待能回家拿起他的小提琴,好好撫弄一番。
就在中場的最後一分鐘,他們結束了這場對話,克萊爾還是有沖動站起來離開這兒,但出奇的卻被福爾摩斯按住了手背︰
「夫人,我想您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男子望著已經出場的聶魯達忽然說道。
克萊爾不明所以,在急忙跟著所有人一道拍起手掌的時候,福爾摩斯才輕聲繼續道︰
「我是說太太,我打算一會兒音樂會結束回勞斯萊頓花園再看一次,如果您願意陪我去的話。」他扭過頭,看向了身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