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禍 第十八章

作者 ︰ 夏鴉

如同每一個清晨,殷倣極為自律,早早起床換了一身短打去院子里打拳、練劍、騎射,梳洗一番,用過簡單的早膳後,便到書房看辦公。

徐靜方拿著幾份密報,其中一份是關于沛京最新的流言,本來這種事是不用上報的,但是涉及了兩個最敏感的話題,王爺一定很有興趣。

「傳位給小靖王?」殷倣看了一眼就扔在桌上,「真虧他們想得出來。盛帝有什麼動作?」

「召見了兩名御史,像是要嚴查。」徐靜方想了想,其實他對這條突然冒出來的流言有點模不著頭腦。「皇上身強體健,現在提傳位之事,就不怕觸了皇上的霉頭?」

殷倣嗤笑,「你以為這是哪位皇子的手筆?」

「難道不是?」若不是皇子們,他還真想不出誰會沒事傳出這種流言。

「就算是,這其中肯定有我五哥推波助瀾。」殷倣十分既定地說,「他以前就用過相似的方法試探先帝,攪亂情勢渾水模魚,他最喜歡玩這種詭計。他敢這麼做,必定是選好了站在哪邊。」

燕王殷佚在先帝眾子中最富心計,當年他可以不動聲色坐觀蕭王殷佶坐大,平王殷佐爭鋒,順王殷倬胡攪蠻纏,整日不是在文頌閣修書就是病床前裝孝子,有意無意的把先帝和其他兒子隔開。每每先帝試探,他絕口不提政事,只說些趣聞逗先帝開心。背後呢,策反蕭王的心月復,捅出蕭王貪軍餉的事;利用平王夫婦不和,引誘正室娘家的人犯事,鬧得平王夫婦幾乎和離;找人弄死了風芷,又把他和順王為個孌童爭風吃醋的事傳遍整個京城。

其實歷來文官貪墨武官吃空額都是尋常事,只在于做得好不好看,貪得多不多。偏偏那個被捅出來的將軍是蕭王親自薦上去的人,又踫上吃敗仗的事,蕭王差點被先帝奪了王爺之位。

平王妃原是心有另屬,無奈老丈人更喜歡平王的身份,女兒另嫁成了怨偶。平王妃以為平王強娶,平王發現妻子與外男有染,自覺戴了好大一頂綠帽子,這時又爆出王妃的弟弟借用姐夫名號替朋友月兌罪的事,哪能不鬧和離。先帝上了年紀,特別看重家和萬事興,最忌諱後院起火這類事情,降旨把二人狠狠訓了一頓,又革了平王妃父親的職,這才算了事。

順王自小就是個無法無天的主,比起前面幾位少年老成的長子們,先帝更喜歡幼子,倒是有幾分縱容他的胡鬧。殷倣與他交好,也是存了個沾光自保的意思。知道風芷是蕭王的棋子,他也沒想過怎樣,他對這些像女人般的伶人沒興趣,左右不過是個玩意,順王喜歡就拿去好了。風芷是有幾分聰明,否則蕭王也不會選他,可惜他自作聰明以為那些人是蕭王的人,還想弄殠殷倣的名聲,反倒先把自己玩死了。

燕王千防萬防,所有的皇子都被他算計了,先帝只剩下他一個有賢名的皇子,皇位不落在他身上還能落在誰身上?

事隔二十年,每每想起燕王听見聖旨傳位給默默無聞的四哥時的表情,殷倣真是做夢都會笑。

殷倣笑著咳嗽了兩聲,徐靜方擔心地打量他。

王爺自此沛京回來後清減了許多,兩頰微陷,眼底發黑,唇色發白,先是說長途跋涉沒有休息好,回來後又馬不停蹄去剿匪,這半月休息下來,面色不見好,反而更差了。

「王爺,您還是召劉太醫來瞧瞧吧。」

「我沒事。」

殷倣揮揮手,站起來走了兩步,突然毫無預兆地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徐靜方嚇了一跳,總算記得這里是書房重地,叫暗衛把王爺移去寢室,立刻去傳劉素,並通知陳德。

劉素原在太醫院供職,因為他不懂迎合奉承,說話有點直,先帝指派太醫隨王爺們去封地時,他被‘推薦’到殷倣身邊。

當年他隨殷倣來朱安時已經四十有幾,如今也頭發半白,腰有些駝。

劉素見安王兩位心月復都在,忙行禮,「劉素見過徐理事,見過陳侍衛。」

「還嗦什麼,趕快給王爺看病!」

陳德都快急瘋了,這老頭還一板一眼的行禮。

劉素慢吞吞地坐下,剛剛拿起王爺的手把脈,殷倣就幽幽轉醒。

「我怎麼了?」

殷倣覺得腦中好像有塊大石,昏昏沉沉的連想事情都有點遲緩。

劉素放下手,沉吟道︰「王爺,您可有不適之處?」

「頭有點沉,身體無力。」

「有無嘔吐昏眩,身體何處疼痛的癥狀?」

「沒有。」殷倣想了想,又說︰「近來晚上都沒睡好,這算不算。」

劉素捋了捋下巴那撮山羊胡子,‘嗯’了一聲就沒下文了。

徐靜方和陳德同時瞪眼。

「劉太醫,這究竟是什麼病?」

劉素慢條斯理地說︰「疲勞過度,心神不寧,睡眠不足,胃氣不正,虛火旺盛。王爺應該多休息,不要把自己累死了。」

陳德听了立刻松了口氣,沒事就好,以後他盯著王爺按時睡覺用膳便可。

徐靜方若有所思,見劉素沒再說什麼,陳德滿臉放松,自己也不好說什麼。

「沒事了,我自己多注意點便是。」殷倣運轉了一下內功,並無不適,又說︰「你們先下去整理要件,我休息一下就好。劉太醫,你看要不要開方子,要是不用,你也退下吧。」

劉素想了想,依言寫下兩個方子,一副是寧神清心,一副清肺排毒。

徐靜方把兩張方子念了一遍,都不是什麼稀奇古怪的藥材,殷倣點點頭,吩咐陳德去抓藥。

三人退出後,殷倣闔眼休息。

自此離開沛京後,他馬不停蹄地一路奔勞,看來是真的累壞了。

沒多久,殷倣便睡熟了。

幽暗的房間內,一點紅光從他懷中慢慢飄出,化為猙獰的獸頭,沖著殷倣的臉無聲嘶吼。

殷倣的眉間滲出一綹黑氣,對獸頭張牙舞爪,隱約有點佔了上風的架勢。

門外傳來陳德的聲音︰「王爺,藥熬好了,屬下伺候王爺用藥。」說罷,推門進來。

紅光黑氣互不服氣地對峙了片刻,見人馬上就要進內室了,立刻隱回原處。

如此同時,遠在沛京的殷玉寧若有所警地抬起頭。

四福正把他這幾天打听來的東西倒豆子般說出來,事情實在是太瑣碎,又牽連了許多人,他嗶哩吧啦說得口干舌燥,才勉強整理出個大概。

大約是某個命婦進宮,她的侍女听到某個宮女閑話,然後回去和下人嚼舌根,下人又當八卦給家里人講,一傳十、十傳百,最後鬧得市井婦人皆知,驚動了御史,捉了一批人去查。

人就有個毛病,沒有見血丟性命前,什麼事都可以拿來講一講說一說。

見御史捉了人又放出來,大約覺得這事亦非空穴來風,流言傳得更加離譜,還有板有眼的說盛帝已經寫好傳位詔書藏在光明殿的匾額下,只等龍殯那天便是小靖王繼位之日。

原本這流言是見不得光的東西,大家只是私下說說當個談資,現在鬧得沸沸揚揚,已經有不少大臣為此事上書,盛帝一直壓著留中不發。

誰也模不準皇上這是什麼態度,據說皇子們的娘家都出動了,四處打听呢。

據說皇上頗為看重的幾位大臣家中門檻都快被踏平了。

據說許大人特意去拜訪袁大學士,吃了一記閉門羹。

這流言是一天一個版本,日日翻新不帶重的。

四福現在都有點不敢出門,每次出去都被人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總覺得他們連自己的褻衣都看穿了。

「王爺,您看咱們該怎麼辦?廚房采辦的都怕出門,每回被人揪著打听,這也不是事呀。」他苦著臉說。

殷玉寧隨手把翻了半天沒看進去一頁的書扔在桌上。

「清者自清。」

四福猶豫地說︰「有些人說流言是因王爺而起,王爺應該去請罪,洗清嫌疑。」

「不用管別人說什麼,這段時間閉門謝客,府中人也不可外出,若有違者,當場杖殺。」

「是。」

殷玉寧冷笑。認錯就等于證實流言是真的,認錯就等于扇了盛帝一記大耳光,他是傻了痴了才會去玩什麼負荊請罪的把戲!以他的驕傲,也不允許他向一個凡人皇帝認錯,每次見面行禮已經是他的極限。

四福退出書房,模模脖子,吁了一口氣,從來沒見小王爺身上直冒寒氣的架勢,真是嚇人。他也得趕快下去敲打敲打下人,別為了幾個錢被人收買了可沒命享。

蕪花見四福走後,顯身剛剛張嘴要說什麼,殷玉寧示意她噤聲。

蕪花張了張嘴又闔上,她也發現有人靠近,馬上隱身。

一道人影靈巧地翻窗進來,落在地上單膝跪下。

「參見小靖王爺,在下洪九,奉安王爺之命特來相助。」

殷玉寧略略掃了一眼,他身上穿的是尋常粗衣便裝,身材精瘦,很普通的臉,屬于那種扔進人堆里完全找不著的人。

「洪九是吧。」

听著小靖王玩味的口吻,洪九胸口莫名的咯 一下。

「是。」

「听聞你是江湖中人,怎會為安王效命?」

「在下原是干殺人越貨的活,一次不甚著了同行的道,有眼無珠劫下安王爺的貨。幸而安王爺饒了性命,在下也厭了江湖糾紛,自願投在安王麾下以供差遣。」

殷玉寧笑,隱身的蕪花也笑。

這話也就騙騙人可以,新死鬼可能也會相信,可他眼前一個是百年老鬼,一個是重華殿主的轉生,有沒有殺過人,他們一看便知。

但凡手中沾過人命的人都會身帶煞氣,若有愧意便會纏上所殺之人的鬼氣。殺人越多,煞氣越重,普通鬼怪難以近身。若鬼氣重,這人的身子就會日漸衰敗,也就是凡人所說的虧心事做多了鬼上身。

洪九身上沒煞氣沒鬼氣,這是干哪門子‘殺人越貨的活’。

蕪花笑是因為他說謊說得可笑,殷玉寧笑是因為他正缺個人練手,馬上就有人不請自來。

洪九被他笑得心頭一震,總覺得不對勁,他身負重任,不敢輕舉妄動。

殷玉寧腳邊的陰影動起來,蕪花臉色一白,不忍地別過臉去。

她知道尊者又在操縱魘物,平時魘物就像牆角的一撮草,大家都知道那里有撮草,但誰也不會認真去看。這種尋常到連鬼都不會注意的小東西,誰能想像它們匯集成海的情景有多惡心。蕪花覺得那種惡心感大概只有孟婆湯才能消除。

「別怕,這一點都不痛。」

隨著殷玉寧蠱惑的聲音,洪九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爬上他的腳。他低頭跪著,眼前除了自己的鞋子便是擦拭得光可鑒人的杉木地板。

這種有東西爬上身但什麼都看不見的感覺實在太恐怖,洪九悄悄運力,發現自己竟然動彈不得,頓時大駭!

洪九顧不得規矩,那種仿佛自己隨時就要死的恐懼感讓他失了方寸,大聲喝問︰「小靖王,你對我做了什麼?!」

蕪花悄悄瞥了一眼,惡——她還是不要看的好。

無數的魘物爬上洪九的身子,趁他張嘴說話的那會功夫爬進他嘴里。

洪九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像螞蟻一樣爬進他嘴里,他嗚嗚了兩聲,再也說不出話!

他的意識還很清醒,他身體的感覺卻漸漸遠離,就像……就像他困在自己的身體里看著別人使用自己的身體!

剩下的魘物從他睜開的雙眼和鼻孔中爬進去,在他體內匯集成一體。

「……不……不一……樣……」

‘洪九’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十分笨拙的轉動手腕,嘴里發出的聲音像是千百個不同的聲音同時說著同樣的話,那些太過微小的聲音變成嗡嗡的背景,讓他的說話含糊不清。

殷玉寧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做的事有多麼恐怖,他一手托下顎,悠然地說︰「你很快就會習慣,先來告訴我,洪九是誰。」

‘洪九’歪頭想,眼中不斷可見一些細小黑影忙碌的爬過。

洪九的自我意識還在,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卻知道自己的身體在說什麼做什麼,‘他’正把自己心底的秘密一一吐出來,他卻阻止不了‘他’!

「他叫李享乙,汕州南渡阜人,父母雙亡,被徐航道人收為關門弟子,十七歲出師,為追查父母死因投入六扇門中,五年前被鑒御司看中,假冒洪九設計獲得安王信任,一直以暗衛身份潛伏在安王身邊。」

‘他’的聲音越來越流暢,漸漸從密密麻麻的許多聲音變成單一的男音,屬于洪九的聲音。

李享乙驚恐地看著自己的嘴張張合合,這個怪物把他所有的秘密都說出來,他死定了!就算他僥幸從小靖王手中逃走,他也沒臉回六扇門!安王不會放過他,鑒御司也不會放過他的!

‘洪九’木然地皺起眉頭,「主人,他罵你是怪物。」

殷玉寧抿唇輕笑,「不要試圖激怒我,要我殺了他,你還哪來的身體。」剛剛開了靈智就迫不及待的挑撥離間了麼,真是有意思。

「我還需要他,你也需要從他那里學習如何操縱這具身體,怎麼融入凡人的生活。你不想知道活著是什麼滋味麼?」

‘洪九’詭異地轉動眼珠,對于這個新身體,它們還是很滿意的,再過不了多久,它們便會融合成一體,成為這個身體的主宰。

「當然,我們的主人,我們會遵從您的意志。」

殷玉寧讓洪九先站到一旁習慣習慣新身體,「蕪花,出來。」

蕪花白著一張臉,她之前怎麼會覺得尊者好說話,根本是凶殘至極。

「尊者,有何吩咐?」

「最近這幾日便會有修行者進城,我有一事要你去辦。」

殷玉寧憑空畫了一個咒符,蕪花連那是什麼東西都沒搞清楚,那咒符就自動鑽入她體內,她當場傻眼。

「這個咒符可保你鬼氣白日不散,只要你不用鬼力,就算大能者也看不穿你的身份。另外這兩塊玉符你拿著,一塊可傳音與我,一塊可將持有者傳送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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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玉寧說︰「我現在不方便離開,需要你去一次朱安,看看安王身邊發生了什麼,我有不好的感覺。趁著修行者還沒有到,你最好現在就走。」

蕪花猶豫了一下,說︰「我可以帶毛毛一起走麼?」

「行。」

蕪花還想再說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殷玉寧見她還站在原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蕪花覺得,她還是最好不要問。

她還有毛毛,毛毛應該知道朱安在哪里。

這是尊者第一次派她去辦事,她一定要辦好,不能讓尊者覺得她連魘物都不如。蕪花自己安慰自己,沒關系,她和毛毛兩個,總有一個會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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