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倣背著手站在書房的窗戶前,已經看了外面許久。
外面艷陽晴空,樹木花草都被曬得有點垂頭喪氣。
朱安的夏天遠不如沛京炎熱,但是經常持續三四個月不下一滴雨。靠著河的農田還好些,河床水位再低至少還有水,有些地方旱起來連井都會干枯。
已經有好幾處地方送來旱情嚴重的報急,前幾日連續發生的事情讓徐靜方無暇顧及,這些文書就一直堆在桌上。殷玉寧已經走了好幾天,他的身子也恢復得很好,按理說應該著手處理這些民生大計,他卻完全提不起勁。
過了醒來時的驚喜,眼前的情況讓他意識到,即使多了一份記憶,他依然是殷倣,該面對的仍然要面對。
安瑢的記憶讓他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帶來了更多的沮喪和無奈。
他不是安瑢,他和安瑢是同一個人卻又盡不相同,至少,他沒有安瑢的耐心與溫和。
他喜歡阿寧,他不知道這份喜歡能不能像安瑢那樣不顧一切,連神格都可以拋棄。他不是怕自己不愛,而是不夠愛,不足以配上阿寧的身份。
他只是一介凡人,王爺的身份不過是讓他手中多了一些權利,對于一位神祗來說,這些都毫無意義。
他是這樣渺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用什麼來打動神祗的心。
殷倣情緒低落,根本沒注意到院中多了個人。
洪九扛著尸體進來,就見殷倣一時笑一時嘆氣,嘴角抽搐了下。
凡人想得太多,都愛自尋煩惱。
洪九把尸體扔在腳邊,照著李享乙的記憶依樣葫蘆,單膝跪下說︰「洪九參見王爺。」
殷倣沉醉在自己的思緒中,被洪九中氣十足的一聲嚇了一跳。他堪堪回過神,打量這個被他送給阿寧的暗衛,似乎有什麼不同了。
他疑惑地回憶洪九的樣子,好像沒有現在這般……邪氣。
洪九似听見他的想法,咧嘴一笑,「王爺,我們侍奉的是小靖王,主人要我們跟你做事,我們自會忠心耿耿。」只字不提他非人的事實。
殷倣略感奇怪,想到阿寧還是月重華時的手段,他想這世上不會有人傻得去和月重華作對,也就釋然沒有深究。只是洪九說‘我們’是指誰?
「這孩子是怎麼回事?」
殷倣看見洪九腳下的女童,一看便知是死了有一段時間,不明白洪九帶來自己面前是什麼意思。
洪九是數千只魘物融合而成,他們融合後依然保留了各自的記憶。洪九靈智初開,雖然有些地方不盡人意,卻是十分聰明,單憑這些斷斷續續的記憶整理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他把皇宮中發生的靈異事件和主人破法陣的事說出來,自然不可避免的說到殷倣被魔物奪舍。殷玉寧絕沒想到這魘物分明是專門來拆他的台。
殷倣完全沒有靈魂出竅的記憶,他只記得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恢復了他前世的記憶。
洪九雖然說的簡單,聊聊幾筆帶過,以前的殷倣未必猜出,現在的殷倣就是蒙也能蒙出八九分。
微微愕然後,殷倣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阿寧對他真是極好,若是依月重華的性子,根本不會管這種事情。他更不能讓阿寧知道他恢復前世記憶,月重華恨輝太子入骨,哪怕這世受了凡人心性影響,行事溫和了許多,他也不敢冒險泄露半點身份。
他只想阿寧喜歡他,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他不想因輝太子的緣故也被恨上。
「既然是這樣,你還需要什麼只管說,暗衛可以由你調遣,只要能幫得了小靖王就好。」
洪九翻了白眼,李享乙的記憶中,暗衛已經是很厲害的存在,要不然他不會在殷倣身邊潛伏五年還無所獲。但對于洪九來說,暗衛最大的弱點就是本身,凡人本就比妖弱,他們又不會法術,放在身邊簡直是拖後腳。
就像現在,他們進了殷倣的書房,守在牆外的暗衛無人察覺,就這樣的警覺性,還是算了吧。
殷倣當年能以一名言輕勢微的皇子身份從帝位之爭中全身而退,眼力不會太差,自然看出洪九對他沒有半分恭敬。就算他不記得以前那個洪九的每一個細節,也知道這個洪九有古怪。
他斟酌地說︰「或許暗衛對你要做的事不能幫上太多,但是有些事你也不可能一人包攬。像你所說,這個修行者需要童男童女,他現在到處躲躲藏藏,肯定是不想被人發現,總要有人去幫他收羅孩子。」
洪九挑挑眉,覺得這個凡人也不是一無是處。
「要是強擄或偷孩子,必定會引來注意,買孩子就安全多了。」殷倣說道這里,忍不住皺眉。「朱安窮苦,養不起孩子的人家都會選擇賣孩子。尤其是收成不好的時候,很多人牙子會來朱安收購孩子,他們要在這時候買孩子,根本不會有人注意。」
無論是誰的治下,踫上這種事都會有點不舒服,一個統治者最討厭的就是被人質疑自己的能力,無關慈悲。
洪九撇撇嘴,好吧,是他們沒想周全。難怪主人要他們听殷倣的話,他們還以為那只是因為主人喜歡殷倣的緣故。他們不甘願地承認,這個凡人確實是比他們聰明,不過以後就未必了。
事關阿寧,殷倣自然是要計劃周詳。
「這個孩子的尸首你帶回去交代,我會派人去查看哪里賣孩子,有了消息馬上知會你。」
洪九跪了半天,早就不耐煩了,听他這樣說,馬上站起來,拎起尸體就要走。
殷倣急忙叫住他︰「等等。」
洪九回頭看過來,他卻無話可說。
他本來想問阿寧可有提及自己,但是這話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他怕听見不想听的東西,更怕其實阿寧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只當他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洪九翻了個白眼,真是討厭凡人,想說不說的,沒有魘物一半的利落。他連自己一半的用處都不及,也不知怎麼得了主人喜歡。
不等殷倣說出什麼,洪九干淨利落地轉身消失在房外陰影之處。
殷倣只看見他的身體融入黑暗中,竟然看不出他是用什麼方法離開的。凡間隱藏了許多妖魔都不為天界所知,若是他還有神力,定然可以看出這是什麼妖物。可惜……
現在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時候,阿寧遇上的麻煩不是小事,就算自己的能力在修行者面前是多麼微不足道,能幫多少都是好的。
他收起紛亂的思緒,打起精神,喚來暗衛著手去查買賣孩子的事。
殷玉寧壓下翻滾的心緒回到王府,蕪花不在,四福也不在,黑貉見到他,緊張得指手畫腳滿地打轉,看得他頭都昏了。
他一手定住黑貉,說︰「我問你答,是就眨眼。」
黑貉眨眼。
「蕪花被宣進皇宮?」
黑貉眨眼。
「四福跟著去了?」
黑貉沒眨眼。
殷玉寧解開定身術,「你乖乖在這藏好等我的消息,不要隨意走動。」
黑貉急得嘰嘰咕咕叫了兩聲,殷玉寧已經遁走了,它只好無奈地爬回床底藏起來。
蕪花坐在偏殿,那幾道門板實在是隔不了音,她變成殷玉寧的樣子,臉色慘白的听外面的哀嚎。
五百年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蕪花已經不記得她是怎麼變成鬼的,直到現在才有種朦朧的印像,好像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坐在宮殿內,听過同樣的聲音。
桌上的茶涼了,糕點也沒有動過,她怕自己露出什麼破綻,把伺候的宮人都趕出去。
好在這次的事情鬧得很大,小靖王震怒心情不好,她的異常統統變得情有可原,若是平日無事她這樣做的話,肯定會被人識破。
尊者,您什麼時候才能到啊?!
外面在杖殺宮人,您知道嗎,他們叫得好慘,蕪花好害怕……
「蕪花。」
背後有人輕喚她的名字,蕪花嚇得整個跳起來,回頭一看是殷玉寧,憋了一個早上的眼淚涮涮滾落。
「尊者,您總算回來了!」她才準備訴苦,外面有人走動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
殷玉寧把她推進陰影內,在殿門推開那一瞬間,坐在蕪花之前的位置。
一臉陰沉的盛帝走進來,後來跟著陳公公、大理寺卿雍文敏和內務司總管許霖。
「皇上。」
殷玉寧起身行禮,盛帝臉上多雲轉晴,握住他的手,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切口吻說︰「都把朕的阿寧嚇壞了。」他語氣一轉,冷聲道︰「還不把那些賤人的嘴堵上,這麼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
陳公公連忙領命離去,出了門,深深地松了一口大氣。外面再吵也比陪在盛帝身邊好,他這幾天都快被折磨去了半條命。
雍文敏和許霖可就沒有這麼好運氣,低頭諾諾地跟在盛帝身後,大約是被罵得氣都不敢喘。
盛帝拉他坐下,殷玉寧不習慣和人靠這麼近,手還被盛帝握住,這是從未有過的舉動,是不是太親密了?
蕪花看著殷玉寧難以忍受的神色,心虛的悄悄傳音道︰那個……尊者,今日一進宮就看見十幾個死人,我、我可能紅了一點眼……就、就、好像……那個……哭了,被……皇上安慰了一下下……真的……沒有什麼。
盛帝說︰「阿寧就是心慈,見不得人受傷。但是這些人真是罪無可赦,阿寧不用為他們求情,不要哭了,皇叔看了都心疼。」
殷玉寧僵硬著臉,蕪花還在道歉︰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門神,一進門就嚇唬我,我失態了一點,給您丟臉了。
盛帝還在說︰「罪魁禍首是虞瑾宮的蓮充媛,朕已經查清楚了,她先是妖言惑眾散布謠言,又暗中下巫蠱詛咒你和朕。事發後竟然不思悔過,聯合族人許項凌欲下毒害死知情者,幸被皇後發現。此毒婦心狠手辣,手下一干宮人竟然知情不報,朕不能放過他們,杖殺都是輕的。只是此事涉及後宮,不宜大張旗鼓宣揚,只能這樣給你一個交代,阿寧可怪皇叔沒有及時追查此事?」
蕪花叨叨嘮嘮地說︰您知道這又多可怕嗎?宮里到處都是死人,有些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直勾勾地看著我。有些鬼魂見了我就撲上來,大喊他們是冤枉的,扯住我的衣服不放手,求我饒了他們,我想當做看不見都不行。他們一直窮追不舍,幸好我有寶物防身,才總算擺月兌了他們。尊者,皇宮中怨氣鬼氣這麼重,好像很不對勁。
盛帝嘆氣說︰「原本德妃還想把自己的佷女指配給你,沒想到被四福認出傳流言的人中竟然有她佷女的女乃娘,這個親是不宜結了。」
殷玉寧面無表情,他才去朱安一趟,回來已經听不懂人話麼?這都是什麼和什麼?!
蕪花還在腦海中碎碎念︰皇後居然想要我,不是不是,想要您在這時候結婚,把流言和宮里的破事壓下去。她腦子是不是有問題,這種時候大婚,存心找不自在嗎?您沒看見皇後提出這事時,盛帝那臉色比陰天還陰,我看這皇後也做不久了。
蕪花。
是,尊者。
閉嘴!
蕪花嘟起嘴,她是好心提醒,不听就算了,凶什麼凶,她會哭的!
腦中總是安靜了,盛帝突然咦了一聲,隨口問了一句︰「今日你進宮是不是穿了件鵝黃的袍子麼?怎麼又換回玄色。這衣服雖好,顏色稍微重了些,還是那件鵝黃的好看。你年紀尚幼,不必穿得這般沉悶。」
殷玉寧深深的緩緩的吸氣,淡聲說︰「臣覺得還是穩重些好。」他借機抽回自己的手,手上殘存的溫熱讓他有種想立刻把手洗干淨的沖動。
他悄悄把手縮進衣袖,狠狠捏搓了幾下袖里,才把手上的異樣感覺擦去大半。
盛帝有些惋惜,明明穿淺色的衣服看起來更艷麗些。算了,穩重就穩重,省得看花了別人的眼。
小靖王不想說話,雍文敏和許霖才被訓了一早上,早膳沒來得及吃,午膳省了,早餓得沒氣了。而且現在就算給他們膽子,他們也不敢插話,殿內氣氛一下沉靜下來。
盛帝看著沒有動過一點的糕點,推了推碟子,問道︰「這點心做得不好,阿寧不愛吃了麼?」
殷玉寧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他什麼時候愛吃這些甜膩膩的東西了?
盛帝說︰「前幾日听四福說你突然喜歡上吃點心,還叫宮中御廚備了幾份送到府中。這麼快就吃膩了麼?果然還是小孩子。」他說著,心情十分好地模模殷玉寧的頭。
殷玉寧垂下眼,狠狠掃了一眼陰影中的蕪花。
蕪花拉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身體縮得更里了。
^…………^
殷玉寧按住疼痛欲裂的腦門回到府中,四福被大理寺請去指證犯人還沒回來。
蕪花自知做錯了事,很主動的抱著黑貉躲到花園里美其名曰反省,其實是怕被罵。
洪九從陰影中冒出來,帶回來一具尸體。
「主人,我們失手讓那個人逃跑了,請主人懲罰。」
洪九對殷玉寧說話的態度比起對著殷倣時不知恭敬誠懇多少。
殷玉寧揉著腦門問︰「怎麼回事?」
「我們用那個騙子的蝴蝶追到一處隱秘的石室,只晚了一步叫人跑了,室內留下這具尸體,蝴蝶也被捏死了。這尸體有古怪,也許主人想看看。」
殷玉寧掃了一眼那具女童尸體,魂魄還未出竅,像是被什麼封住了。
他漫不經心地說︰「你做得很好,不過要記住,安王的事第一,這件事還在其次。」這只魘物並不是那麼听話,開了靈智就是這點不好。算了,他也懶得事事糾正,只要不把事情搞砸,他還是可以忍受一兩次陽奉陰違。
洪九覺得這樣好像本末倒置,既然主人如此說,他們就得如此做。記起李享乙和鑒御司踫頭的日子就是最近,若想將名單弄到手,他們必須馬上就行動。
洪九離開後,殷玉寧無聲嘆了口氣。
其實從朱安回來的路上他已經細細想過,之前是他太沖動了,不該攪進修行者的事中,他們怎麼鬧是他們的事。他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對付輝太子,姐姐又加強了封印,幸好他留了一手,只是要重新讓這道封印松開亦非短時間內能完成的事。
若他知道封印的鑰匙是什麼就好了。姐姐在第一次封印時說了什麼,他知道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可以解開封印的鑰匙,卻偏偏想不起來。
現在還是先把能控制的事處理好。哎,殷倣……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對殷倣如此上心。也許姐姐說的對,他的心動搖了,除了對輝太子千年不變的憎恨外,還多了其他東西。
都怪殷倣,為什麼要做那麼奇怪的舉動。
他無意識地模著上唇被男人輕輕含過的地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殷玉寧冷下臉,硬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要處理的事上。
他繞著尸體走了半圈。
這個孩子剛剛死了沒多久,她死得太突然,至于她的魂魄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死了,不願離開肉身。
或許他可以從中找到一些線索。
他低聲說︰「出來吧,孩子,我有話問你。」他的聲音帶著魔力,語音方落,一團白色的影子從七竅飄出,化為女童生前的模樣。
女童茫然地看著他,張開嘴卻沒有聲音,她模糊的七竅內隱隱有雷光游動,那是天罰的余威未散。
「別怕,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記憶。」
殷玉寧安慰著,白玉般的指尖點在女童的額頭上,一點點熒光從女孩的體內聚集在他指尖。他看見女孩最後的記憶。
她在一個很黑暗的地方,像是在地底,長滿青苔的牆壁濕漉滴著水珠,潮濕陰冷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名為恐懼的氣氛。
她身邊還有很多孩子,有些在哭泣,有些茫然像失了魂,有些大吵大鬧,有些縮在一起不吭一聲。
這時有個人影突然出現在孩子們中間,孩子們都驚恐的失聲大叫。她知道這個人,每次他進來都會帶走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再也沒回來。
這次被帶走的是她。
她恐慌地掙扎,放聲哭叫,甚至狠狠一口咬在那人拽住她胳膊的手上。
她咬得狠,牙齒都陷進肉中,那人沒有喊痛,她嘴里沒有嘗到意想之中的血腥味,而是一股腐爛冰冷的味道。
那人捂住她的眼楮,她就昏過去了。下一刻,她是被一種無法形容也無法忍受的痛苦痛醒,滿目白光,光中有個模糊的面孔溫柔地笑著,不是那人的模樣,卻讓她感到更加驚恐。
然後……她死了。
殷玉寧移開指尖,女孩的鬼魂開始扭曲,身上纏繞的純淨鬼氣滲出戾氣,她終于明白自己的處境,拒絕接受死亡的魂魄充滿怨恨。
是誰奪走了她的生命?!是誰讓她變成了鬼?!她要報仇!!
女孩的頭腦膨脹裂開,露出青灰色變形的鬼骨,獠牙撕開嘴角,骨節爆長雙臂垂地,十指化為巨大的利爪,灰黑色的指甲如鉤,形狀駭人。
「亡者自有亡者該去的地方,就算你報了仇,你依然無法復生。」
殷玉寧冷靜地說著,即使她已經憤怒得失去形態,他的聲音像是迷失中的一盞明燈,牽引著她的神智,讓她不得不傾听。
「你知道麼,傷害那些殺了你的人根本不算是懲罰。最好的懲罰是讓他們總是離成功差一步,永遠得不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他平緩的語調無端帶出一種詭異的感覺,叫听者背後發涼。女孩保持著發狂的形態望著他,丑陋的鬼眼中溢滿淚水,但是鬼,是流不出淚的。
「這個世間沒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讓我送你回家可好?」
他伸出邀請的手,女孩怯怯地把完全戾化的鬼爪放在他的掌心,他沒有露出半點厭棄或恐懼,仿佛只是很尋常的事,仿佛這還是那個可憐楚楚的小女孩。
殷玉寧輕啟唇,用古老的語言念了幾個古怪的音符,漆黑的通道豁然打開在他們面前,一點光亮在通道的盡頭,發出無聲的召喚。
殷玉寧牽著鬼魂的手,把她送進通道。
她站在通道的入口,厲鬼的形態從她身上褪去,女孩遲疑了片刻,沒有馬上走進去。
殷玉寧沒有催促。
在她的魂魄還沒有被天罰完全扭曲前,她還可以投胎轉世。若是像皇宮中那些凶靈般,就只有淨化或毀滅的下場,無論哪一種,他們的靈魂都會永遠消失。
但是,這必須是她的選擇。
鬼魂回頭看著他,張開嘴,無聲地說︰我會記住你對我的好。
殷玉寧微笑,目送她的魂體化為熒光飄進深淵。
你不會記得的,這生所有的痛所有的樂都會被深淵洗干淨,你會擁有一個全新的生命,這是我們賦予你,以及每一個回家的孩子的贈禮。
蕪花藏在花叢中遠遠目睹了全程,雙手不禁緊緊勒住黑貉,勒得它幾乎喘不上氣,黑貉忍無可忍咬了她一口。
蕪花慌張地松開手,小聲的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還痛嗎?」
黑貉搖頭,吱吱了兩聲。
蕪花咬著下唇,十分羨慕那孩子變成那種樣子還能被超渡。
黑貉又吱吱了幾聲,像是對她說話。蕪花與它相處了一百年有多,听得懂它的獸語,但是黑貉的問題並不好答。
黑貉問她︰尊者能超渡那孩子,也可送你往生,你想走嗎?
她在這世間五百年,不知自己為何成鬼,直到三百年前遇上地藏菩薩,才得以修成鬼修,才記起一些事情。
其實她一點也不喜歡做鬼,她一點也不想孤的留在這世間,看著滄海變桑田,小小的生命哇哇落地,長大成親年華逝去,周而復始,她卻永遠只能旁觀,沒人會注意到一只鬼的寂寞。
若是……她去了往生,那萬一娘親來找她,她卻不在了,娘親該有多失望。
蕪花從懷中掏出一支鳳釵,金絲編織的鳳凰展翅欲飛,只可惜鳳嘴餃的珠鈿沒了,鳳眼和鳳尾上的寶石也掉了,淒淒涼涼只剩下光禿禿的鳳身和單翅。
她珍惜地捧著鳳釵,輕輕貼在臉頰上蹭蹭。
「娘親,蕪花好想您……」
娘親說好會來接她的,但是她等了又等,娘親卻沒有來。
菩薩說過,世上沒有不愛孩子的娘。
娘親也許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
只要蕪花做個乖孩子,不害人不貪心,娘親就會來接她。
她一直都是這樣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