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郡唯一的產業是中部的石場,除了定時送石料的隊伍,路上的人並不多。二人一騎專挑小路走,避人耳目倒是容易。
跑了一夜一天,就算二人不累,千里馬也受不了,殷倣找了處有水源的地方暫時歇腳。
馬趴在小水池前完全不想動,鼻子直噴氣的哼哼。
殷倣熟練地架起枯枝生火,從馬背上的小行囊中取了塊芝麻燒餅和兩條牛肉干分給殷玉寧一份。
殷玉寧搖搖頭,他一點也不餓,煉化三成已可闢谷。
殷倣見他臉色白得像羊脂玉,一點血色都沒有,之前顧著趕路和躲避追兵,這疑問一直懸在心頭。
他一手握住殷玉寧的雙手,入手冰冷,再模他的額頭,體溫低得嚇人。
「哪里不舒服?哪里痛?」
殷玉寧搖搖頭,早痛得出不了聲,識海中越來越暴戾的雷電四處撞擊試圖找出途徑離開。
殷倣也顧不得合不合禮數,把人抱進懷中,用披風裹住二人,捉住他的手一通揉搓,白得像玉雕的手上才見一絲暖色。
他模模殷玉寧的面龐,總算沒有剛才那麼冰冷。按理說神力復蘇身體應該會被煉化,不會再有病痛。即使有疑問,他也只能放在心底,否則阿寧一定會懷疑他怎會知道這些,總不能又把景施致抬出來,那家伙連半桶水都不是。
他安慰道︰「別怕,我帶你回去找劉太醫,他精通養生之道,很快你就會好起來。」
听出他話中的緊張和關心,殷玉寧不禁一笑,他這不是病,吃什麼都沒有用。只要找個隱秘安全的地方,給他三天時間就沒事了。
殷倣見他忍著不舒服還輕笑,真恨不得把人揉進骨肉里。為上神時,重華沒過得多逍遙自在,為凡人時,更是一杯辛酸淚。這都是安瑢、安明和明輝欠阿寧的,若事情能從頭來過,他一定不惜一切也要護住他,哪怕是與天帝反目。
殷玉寧靠著他的胸膛,低聲說︰「王叔,我沒事,等景施致回來叫他幫幫忙就好了。」
「盛帝他……沒有對你下毒手吧?」殷倣略為遲疑地問,盛帝與修真者勾結,不知那人有沒有給盛帝什麼丹藥。神並非是全知全能,修真界中有些丹藥對神也是有效的,只是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呵,怎麼會,我畢竟是他的親佷子,靖王的遺月復子,下面有多少眼楮盯著。我才進宮就出事,他有理也說不清,只要他還想要名聲,就得防著別人對我出手。」
一下說出這麼多話,殷玉寧疲倦地闔上眼。在皇宮中他看似過得舒適,其實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他不能顯示出任何不同,過得簡直比囚徒還不如。
所以殷倣出現時,殷玉寧想都不用想就跟他走了。下意識中,他願意相信殷倣,也放心殷倣,這個男人不會傷害他
殷倣揉著他的手說︰「沒事就好,等回了朱安,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王叔給你撐腰。」
殷玉寧點點頭,不是沒有听出他話中暗藏的寵溺,但他現在無力分心細想。他必須留點力氣控制住識海的雷電不要泄出來,傷了自己沒關系,他的身體至少還能復原,殷倣可經不住那雷霆之勢的攻擊,只怕肉身都會化成灰。
火焰漸漸變小,殷倣撿起堆積在一旁的枯枝扔進去,一串火星飄起,火勢又強起來。
夜色沉重,月光清冷,山中寒風盛起,殷倣痴痴看著懷中沉睡的少年,只覺再也沒有比現在更美好的時刻,連身處的荒山野嶺都變得那麼優美靜好。
殷玉寧突然睜開眼,綠眼中寒光盛起,冷冷掃向全是枯草亂石的遠方。
殷倣掩飾好不小心泄露的情緒,低聲問︰「怎麼了?」
殷玉寧站起來,神情謹慎示意噤聲。他側耳凝听了片刻,虛空畫了一個陣法落在殷倣腳下。他已經顧不上解釋,也不知該如何向殷倣解釋自己懂陣法,還有之前的突然消失,明明自己沒有靈根卻能施法術。
殷倣看符印知道這是個有隱蔽作用的防御陣,他立刻緊張起來,究竟是出現了什麼叫阿寧如臨大敵?
殷玉寧傳音入耳︰「王叔不要作聲,無論你听到什麼都不要離開這個圈子。」
殷倣點頭,明明內心焦急如焚,無奈自己是個凡胎,根本幫不了阿寧,他能做的只有盡量不拖後腿。
殷玉寧佈置好後,只身向荒嶺深處走出。
半枯的芒草漸漸稀疏,大塊的石頭取代了樹木,前面的地上是一個白色深坑,四壁都是一層一層的巨大台階以螺旋的形態延伸到底部。
這是一個已經遺棄了許久的采石場。
殷玉寧在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高空。
漆黑的天空中,星子墜落劃出一道美麗又飄渺的金光,垂直墜落在他面前不遠的地方。
那點微弱的星光落到地面時,沒有驚天動地的震動,沒有漫天飛揚的塵埃,輕柔地扇起一陣微風,光中化出一個人形。
青年的黑發被一頂金珠玉冠束住,白色祥雲的三重衣,金腰帶白色靈獸皮靴,俊美無儔的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唯一違和的地方是他額頭上多了一只睜開的豎眼正上下移動,似在觀望四周。
殷玉寧腳下的圓形陰影沒有因為光亮而改變方向,若仔細觀察能隱約看見有些東西在里面游動。
「重華,你看起來真弱。」
青年笑著,仿似朋友之間談天說地的語氣,很容易令人產生親切的錯覺。
殷玉寧沒有一點愉快的感覺,心底蔓延的憎恨幾乎讓他失控地沖上殺了這人。他記得很清楚,就是這人一邊微笑著,一邊把憎恨注入他的身體,嘴上說著最美麗的詞語,手下卻做著最卑鄙的事。
以前他分不清,但是現在他知道了,這並不是自己真正的情緒,他不能再受這種情緒的影響而失控。
「你不會是來和我敘舊吧?輝太子,你到底想怎樣。」
殷玉寧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壓制內心翻騰的情緒上,語氣平靜得可怕。
明輝溫柔地注視他,伸出手。
「我來接你回天宮,我已經明白了,我們應該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
「我一點也不想去天宮,每次看見你就讓我作嘔,不要搞得好像非我不可的樣子,我們只能是敵人!」
殷玉寧退回一步避開他的手,無比厭惡的眼神讓明輝自信的表情出現了一抹微小裂痕。
明輝苦惱地說︰「我們的婚約是上古決定的契約,你不和我在一起,你還能和誰在一起?」語氣像是在哄鬧別扭的小情人。
「我寧可死!」
殷玉寧說話的同時把早就暗藏在袖下的火焰符扔出去,他知道這不足以傷到明輝,另一手點在眉間,直接把識海中的雷電釋放出來!
金色火海圍住明輝,張狂的火焰掩蓋了他的身形,白色雷電以殷玉寧為中心猛然向四周擴散,所到之處萬物成灰!
識海中一下空了,殷玉寧搖晃了幾下,身上的衣服被擴散時產生的戾風削破了好幾處,尤其是袍角和袖子,幾乎成碎布。沒有完全煉化的身體果然受不住這股雷電威力,五髒六腑都有種燒焦了的感覺,喉嚨壓住一股拼命往上涌的腥甜,腳下陰影中的東西蠢蠢欲動。
他還得分神傳言安撫腳下的東西,別出來,我沒事,寶寶要乖乖的。以自己現在的狀況,讓這些家伙出來了,他根本控制不住它們的狂化。
陰影中幾乎要浮出來的東西又沉下去,仍是不甘心的不時露出一點波動。
火海中伸出一只手,掌心打開,火焰全被收進去,變成一點螢火,搖動了幾下便熄滅了。
明輝分毫無損地站在原地,他拂拂衣袍,掃去那不存在的塵埃。
殷玉寧眼瞳收縮了一下,原本他也知道肯定不能對明輝造成太大的傷害,但是一點傷害都看不出來?要不是明輝的實力比他上一次見面時增長了不少,就是自己弱得連自己都看不起。
破碎的袖子下,五指卷起,指甲深深扣進肉中。
明輝平靜地說︰「重華,你看起來不太好,還是和我回天宮吧。我可以解開你身上的封印。」
殷玉寧硬咽下嘴中的腥甜,垂下眼,「你連這個都看出來了?」
一瞬間,他顯得這麼脆弱,縴細的身子搖搖欲墜,那強行釋放的雷電果然傷他不輕。
明輝踏前一步,明明中間隔了幾十步,他一下就到殷玉寧身前,及時扶住他。掌中的胳膊細得好像一用力就會斷掉,他卸去一些力氣,小心翼翼地把人擁進懷中。
恍惚間似乎又看見那日,精致的小人兒躺在裂開的蛋殼中,脆弱得似乎風一吹就會消散,那雙讓星河都沉醉其中的眼楮倒映出自己的樣子,他竟然破天荒的感到一絲內疚。
他柔聲說︰「何必這樣勉強自己?有天地契約為證,我們本該是夫妻一體,傷害了你就等于傷害了我。以前是我不懂,令你傷心了,以後不會再這樣,我發誓。」至少在這一刻,他是真心誠意的這樣想。
既然無法逃開,那就只能接受。天宮需要天地契約延續下去,無關愛恨,作為新天帝,他都應該履行約定。
扇子似的睫毛掩蓋了他眼中的冰冷,殷玉寧輕聲說︰「……你怎麼不發誓去死?」
他抬起頭,嘴角翹起一抹妖魅的笑意。
明輝愕然,正欲開口,一陣遲鈍的痛楚從右側腰間散開,全身的力量像失控般涌進那一點!
他憤怒地甩開殷玉寧,少年的身子橫飛出去,連帶著一根黑色細長的刺抽離他的月復部,白色衣袍迅速被血色染紅。
殷玉寧早料到如此,鎮定地將手中長刺插入地面,堅硬的岩石地像豆腐一樣被拉出深溝,他飛出五六十尺才定下來。
明輝那用盡全力的一甩讓他傷上加傷,一口鮮血噴出來,連耳朵里也滲出血絲,順著脖子沾濕了玄服的衣領。
殷玉寧感覺被燒焦的五髒六腑都移位,甩他出去的人也同樣不好過。
明輝皺緊眉頭捂住傷口,以往這麼點傷一下就會愈合,為何他的傷口不但沒有愈合,還覺得自身的能量不斷從傷口流失?!
白色的衣袍染紅了半邊,歷來以風光月霽示人的輝太子何曾有過這麼狼狽的時候。
他憤然怒喝︰「你對我做了什麼?!」令他心慌的是,他從未被人近身傷得這般古怪,言詞間再難掩飾暴戾殺氣。
殷玉寧抹去嘴角的血跡,吞咽了幾下把堵在嗓眼的血壓下去,抽出穩住身形的長刺橫在胸前。他知道一旦真打起來,自己的勝算少之又少,他在賭明輝不敢與他同歸于盡,他在賭天帝的位置對明輝的吸引力有多大。
他的驕傲也不允許他輸!
「你從未見過我的兵器吧,輝太子。」殷玉寧笑,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孔在月色下顯得如此妖異又不真實,他緩緩模過刺身。「它有個名字,你一定听過。」
「……」
明輝又驚又疑地看著那根被殷玉寧橫在胸前的長刺,足足有五尺長,通體幽黑幾乎融進夜色中叫人難以辨認,難怪他剛才完全沒察覺。
他不是沒有听過那些仙子們故意在他面前說起月重華的凶名,月重華有把名字很古怪的劍,據說這把劍遇神弒神遇仙誅仙,見過這把劍的人都死了。
明輝按住傷口的手微微收緊。
殷玉寧輕輕拂過刺身,真可惜,只能讓它以這種形態出現。若是它以蘇醒的形態出現,所做的傷害何止這點。
「蛀骨銷魂,是不是很好听?哪怕你是大羅金仙,一旦被它所傷,傷口永遠都好不了,體內的仙氣會從傷口散開,慢慢的,直至散盡,然後是修行,最後是靈識,直至神魂消散。」
幾句話的功夫,明輝已經冷靜下來。他才不相信天下有好不了的傷口,他不是脆弱的凡人,他現在已經是天帝了!他背後是整個天宮,擁有最好的煉丹師、最好的陣法師和最好的醫師。月重華卻什麼都沒有了,被流放到人間,自己隨便一個根手指都能捏死他。
不,不能捏死他。若他死了,天地契約便無效了。
他現在只是一個凡人而已,沒有了深淵給他撐腰,他遲早都會是自己的!
明輝封住傷口,這個小法術雖然沒有辦法修復,卻能讓傷口的時間停止,足夠自己做完計劃中的事。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殷玉寧,無形中釋放威壓,他知道凡人的無法承受這種威壓,他要他跪在自己面前!
殷玉寧冷傲地迎上他的目光,僅靠蛀骨銷魂撐在地上,不讓自己透支的身體倒下。
在明輝還有十幾步就快到殷玉寧跟前時,一聲驚呼從殷玉寧身後傳來。
「阿寧!」
殷玉寧心頭一緊,不禁暗罵,這時候你來湊什麼熱鬧!
明輝腳步一頓,神情莫測地審視那名莽撞的闖入者。